想到这里,容幽问:“你说过,第一次救我的时候, 就是殿下的命令,当时是什么情形?”
霜楼说:“殿下突然从云室当中醒来,当时就召我过去,然后吩咐我说在那条街道上有个人,我必须将他救下来——那个人就是你。后来我执行命令,带你出来的时候向殿下复命。他原本是想带你回去,但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将你送去医院。我看得出来,他本来没打算再次见到你,只是没想到你刚好去了那次图书管理员的面试……”
“是这样啊。”容幽听了后便出神片刻,突然想到,“霜楼,你以前好像从来不肯透露关于殿下的事情,今天是怎么了?”
霜楼神色不变,淡淡地说:“殿下令我服从您的一切命令。现在您是我的主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当然可以成为您所知道的。”
容幽看着霜楼,一时心中百味杂陈,说道:“假如秋辰看到你这个模样,他一定很不甘心。”
“逝者已矣。”霜楼很冷淡地说,“他不会再有感觉了,这对他也好。”
容幽的心中,忽然有着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他在想:谛明是真的摘除了霜楼脑中的芯片吗?霜楼现在竟如此忠诚于我,甚至没有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会不会这一切都是芯片对霜楼的命令?
霜楼对容幽心中的想法毫无觉察,只是继续说道:“后来殿下大概在云室里又见过你了,那天面试的时候我多做了一件事,向他报告了你的出现。殿下应该比较高兴,因为他直接来了,还去看了你的面试。”
容幽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他直接用青先生告诉他的事来回答了问题,现在想来……根本是用谛明的话回答谛明的问题。
但是当时是单面玻璃,他压根没看见谛明,不晓得明亲王对此有什么感想,便问:“他是什么反应?”
“你回答了问题之后,殿下先是笑了,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霜楼说,“你面试离开后,殿下便无心多留,令我继续在那里监考,他就走出去了。”
然后就是容幽以为的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但是事实其实却是谛明说过的那样,是他一直注视着容幽。
容幽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静静露出了一点笑容,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第一次跟他闹掰,然后想走的时候,他有没有很难过?”
听到这里,霜楼起了一点反应,似乎对当时情形也很有感触,说:“你走之后,殿下大怒,罚秋辰在暗室里三十天,又罚了我出去鹰山发掘遗迹。就是在那里发生了地震,我向殿下汇报之后,他立刻赶来救了你。再后来,你就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想来,鹰山那场地震未必是偶然,很可能是龙珠感应到了它的主人——也就是你,它想回到你的身边来,可惜被我锁在了精神势阱匣子里。”
“龙珠……怎么会是我的呢?”容幽喃喃道,“我不明白。”
霜楼说:“对不起,我在病房中错过了很多事,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也不明白。”
容幽终于问道:“那时谛明只肯见你,你们说了什么?”
霜楼一一数道:“殿下说,你爱逞强,所以我不用口头上多做安慰;但是你又害怕孤寂,所以我要寸步不离,直到确定你能够恢复正常生活。他还说,你被白瀚教坏了,总是顾及别人,却不爱惜自己,所以我今后要拼命拦住你舍己救人。他又说,你吃过教训了,以后应当会对人类多有保留,也许会变得孤僻一点,所以我需要多劝你出门接触人群……”
“不要说了!”容幽蓦地打断了他,呼吸微微加快,一手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片刻后才说,“他没有说他自己的事吗?”
霜楼答道:“一个字也没有提。”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容幽静静放下手,茫然望向天际。
明亲王应当已经远离了这个星系,或许已经在三万光年以外。就算是一颗恒星的光芒,也要走三万年,才能传达到他的身边——那么远,那么久。
他来时只需要一个月。
去时当然也是一样的,挥一挥手,轻而易举。
容幽记得他笑着说过:在这里见到你,我胜过了光。
“谢谢你,霜楼。至少现在我能知道,当时他是真心的。我的一点浅薄的喜欢,还是没有错付过,”容幽说,“只是,现在的殿下,大概已经不稀罕了。”
这之后,容幽的人生忽然失去了方向。
他接受了一所大学的邀请,准备去那里从助理教授做起,教授驯龙学,或许也会开选修课来教古龙魂文字。也许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白瀚临终前,容幽说过要攒一点积蓄,到时候去帝国中心游玩一圈的,但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不想去了。
有时,容幽会想到云室,然后喝一点酒,独自在云端徘徊。
然后他就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于是偶尔也会在凌晨时分在白汀湖岸上静坐。
他会忽然想起养父白瀚,某天夜里的白瀚捡起路边的石子,仔细地根据公式抛飞出去,然后如释重负,回过头对自己笑:“小幽,这没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也可以。”
他也会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谛明身份的时候,他们曾经像这里每一对普通的行人一样,肆意行走在艳阳下流淌汗水,然后在树荫里休息和谈笑。
他还想起,白汀湖上的烟花,真的是很美……很美。
就像在云室里,星垂四野,云散月出,青先生曾经停留在那边那朵云头,笑着伸出手,赠给他短短几十天的垂怜。
美到做梦的人不忍心醒来。
容幽有的时候觉得,上天给每一个美好的人、美好的事都设定过一个时限。当他们还停留在原地的时候,时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走,凡人却看不到数字即将走到终点。
现在这点时间终于走完了,垂怜已经耗尽。通向天上的路片片粉碎,傻乎乎攀爬了这么久,如果是肉体凡胎的小孩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容幽分外庆幸,十八年来,自己已经被锻打得足够坚强。
他跌落得很疼,透彻心扉的疼,但他又是一个人了,他只能自己爬起来,自己疗伤,然后继续一个人生活。
……
这一年终于过去。
新年的时候,容幽挨个地向师兄和师姐转发祝福的短信。
他和霜楼两个人庆祝新年,挤在人群熙攘的广场上,假装他们过得非常热闹。
新年倒数的时候,钟楼旁边燃起了烟火,一簇簇缤纷绚烂。
几架飞行器斜斜从天边掠过,身边有孩子叫道:“妈妈,快看!飞机!”
他父亲说:“哎呀,是战斗序列,真难得,今年还有这个节目啊。”
这时,容幽身边的霜楼将军听到声音,于是也抬头看去。
他陡然眉峰一蹙,一把抓住容幽的手臂,说道:“飞行姿态不对!他们在迫降,一定是发生了战斗!”
他和容幽立刻挤出人群,跟着飞行器歪斜的轨迹走了一段时间,见到这些飞行器冒出浓烟,最后坠毁在城镇不远处。
“容幽,快去地下掩体!”霜楼猛然回头道,“驻星舰队也要迫降了!”
在他身后,映入容幽眼帘的并不是五色的烟火,还是一个庞然无比的灰铁色轮廓。它将云层排挤开来,在那面向着地面压迫而来的金属表面上,反射着无数激光武器纵横四射的光芒。
银河历6192年1月1日,二级边缘战争区,S169星系遭到银河系第一海盗团的悍然入侵。
就在庞文被押牢中的同时,他手下的内奸将该星系驻军布防图于黑市上拍卖,造成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就失去了G02星的登陆口。
G02星上接近六千万平民,就在那一刻,陷入了战乱之中。
(卷一·星空边际·完)
第二卷 帝国之心
第40章 十月
10个月后。
银河历6192年10月, 银河帝国中央星域, 帝星巴哈姆特的七大卫星之一,龙卫三。
一场冬季宴会正在伯爵傅醒的府上进行。
灯红酒绿,宾主尽欢。
傅醒在众星拱月中举杯,大笑道:“哪里哪里,我也就只有七成的把握。”
有人恭维道:“财相大人有麟子一百三十七人, 只有您敢说有七成的把握, 可以说是智珠在握、胜利在望呀!”
傅醒得意道:“嘿, 我上头那么多哥哥, 没一个中用;下头这么多弟弟, 也就傅定一个人还算得老头子的欢心……”
正说到这里,门童忽然唱道:“傅八十一公子定、容幽先生到。”
刚说到傅定,傅定就来了。
傅醒的笑容稍稍有些停滞,但很快又摆出了慈祥的兄长面貌, 迎上去说:“小定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让哥哥看看, 哎呀, 稳重了不少,看着确实也像个三十岁的人了。”
傅定面带微笑, 说:“谢谢四十九哥,我今年二十六岁,恐怕得四年以后才当得起你的赞誉。”
傅醒:“……”
财相傅潜膝下共有一百三十七个儿子、两百零五个女儿,他们根本不可能记得自己每一个兄弟姐妹。大家多数时候都是靠提前做功课——或者找人工智能,或者找一个靠谱的助理——来帮助自己记忆的。
依赖外物的时间一久, 自身大脑的海马体功能当然就退步了。
傅定回来得突然,傅醒没来得及做功课,绞尽脑汁才想起来,傅定好像大概也许似乎是三十岁……
这真是非常尴尬。
还好傅定也是傅家的公子,笑容丝毫不变,向傅醒介绍道:“这是我在S169星系遇到的好友,容幽,他今年在海盗防御战当中救过我两次性命。”
说完,他又面向容幽,说:“这是我的四十九哥傅醒伯爵大人,正在行政大臣手下任职。”
容幽点头道:“伯爵大人。”
傅醒这才注意到傅定还带了一个人来。
他定睛一看,首先感觉到的是容幽气质上的幽冷高贵,然后才注意到容幽的样貌,结合容幽的姓氏,不由地吃了一惊,小心地问道:“这位先生是哪一支出身的少爷?”
他问的是容幽来自皇室的哪一个分支。
说到名字,银河帝国的皇室是和民间截然相反的。民间以龙魂式的名字为贵,比如“白瀚”,比如“许恩”;以音译的名字为平庸,比如“卡米拉”,比如“伯内特”。因此这些年,龙魂式名字占据了绝大多数潮流。但皇室则多数是音译的名字,这主要是因为当年某个皇帝认为民间的禁制太多了,百姓非但不敢和皇族重名,在有些地方连写都不能写出来,要“避尊者讳”,否则就要被治罪——于是皇帝决定,从他那一代开始,皇族对外多用音译的名字,各个皇子皇女的大名则反而只在家庭内部使用了。这样一来,容姓就渐渐也被开通了禁令,开始在民间出现。
当然,皇族发展至今,有着许多不能化龙的分支,他们很多就不姓容。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皇室庞大无比的族谱到了今天,甚至发展出了专门的“皇家族谱学”,要靠知识分子使劲研究学习,才能整理得清楚。
容幽仍不知道自己身份,面对傅醒的问题,只淡淡道:“我不是皇室中人。”
傅醒便立刻松了口气,隐隐有了些怠慢的神色,说:“那就请容先生去旁边休息吧。我和我亲爱的弟弟有些话,不方便你听。”
傅定很歉疚,马上想对容幽说什么。
容幽抬了抬手,说:“我明白,不用多说。”
傅定便住了口。
傅醒看到这一幕,忽然想狠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他意识到,自己对容幽的身份很可能估计错误了——他的弟弟傅定可不是表面上那么谦虚的人。
——这个叫容幽的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绝不是S169星系那种偏远地带可以培养得出来的。
——哎呀!他刚才说自己不是皇族,脑袋糊涂的人才会一下子就信了!
不久后,伯爵大人结束了致辞,舞池上逐渐热闹。
容幽独自坐在座位上,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酒杯。男士们见他气质不凡,却表现得很明显想要独处,便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这时,有个交际花见他孤身一人,便动了心思,有些忐忑地做到他对面搭讪:“先生,我能坐在这里吗?”
容幽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请便。”
他看上去有一种很特殊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感到好奇;他幽深的黑眼是冷的,但同时也是忧郁的,像深邃的星夜。
交际花靠近他后,忽然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勇气开启一个话题了。她坐了一会儿,发觉有更多类似的女孩都在看过来,愈发如坐针毡,没多久就又离开了。
这个时候,有人也在看着容幽这一桌。
角落里,傅醒吩咐自己的一个助手道:“这个容幽,很明显是皇族中人,你看他身上的气质,需要很长时间说一不二的地位才有可能培养得出来。我需要一个机会上去结交他,赢取一点好感,你懂吗?”
助手立刻就明白了,说:“大人请稍等,我们今天有两个合适的人,马上为您安排妥当。”
不久,容幽正在自斟自饮,忽然前头走来了两个男人。
看他们服饰,应当是介于贵族和平民之间、拥有一定产业的阶级,因此才能在袖口上搭一枚宝石扣。上来看着容幽就说:“伯爵大人的宴会上,怎么会有个乡巴佬?”
容幽身上就很朴素,没有任何可以暗示身份的标志物,脚上还蹬着S169星系驻军的制式军靴。
他依然坐在那里,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那目光既不带审视,也没有情绪,但无端教人感受到了一种油然的傲慢。
男人迟疑了一下才继续上前,看着容幽手里的酒杯,嘲笑道:“伯爵大人用两颗盖亚级行星培养出来的酒田,每年也只不过出那么一点酒,你也懂得品尝吗?我看你们那种乡下地方,连营养糊都要兑了水省吃俭用吧。”
容幽笑了笑,信手摇晃酒杯,说:“是么?我先前看到这个颜色,还以为是刚好放了一个小时的人类血液,挺漂亮的,确实没考虑口感。”
“……”男人确实吓了一跳,好在还没忘记任务,“什么乱七八糟的,乡巴佬,赶紧滚出伯爵的宴会吧。”
他说完,同伴上来发出嘘声,这动静吸引了旁边一些人。旁观者不着痕迹地让开了一点空间。
这时,傅醒就来了,伸出手搭在容幽的肩上,对挑衅的男人说:“这位容先生是我今晚的贵客,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对他不敬?”
男人无比顺溜地说:“对对对不起伯爵大人,我们看错人了。容先生大人大量,务必接受我们的道歉。”
他上来倒酒赔罪,傅醒就趁机看容幽的表情,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取到一点点的好感,好打开一个新话题。
这时,傅醒就一愣,他看见容幽淡淡看着自己的肩上。
不知为何,傅醒忽然心中一凛,触电般将放在容幽肩上的手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容先生不要介意,什么地方都会有些扫兴的小人在,我这就让他们离开。”
容幽淡淡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傅醒虽然自讨没趣,但是也觉得自己算是有了个好开头,便接着搭话道:“容先生是来自什么地方啊,怎么和小定一起在二级战争区呢,哎呀,没有被战争波及到真是万幸,否则我今天就见不到你这样的人物了。”
容幽这时终于说:“是么,伯爵大人?我和傅定在战争当中相遇,可不是什么万幸,是扛着枪杀过了尸山血海,才算是到了中央星域。”
伯爵大人从没切实经历过战争,听完没一丁点感想,继续说道:“那也是缘分嘛!你是小定的战友,那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战友了,来,我敬你。”
他喝了半杯酒,容幽只轻轻地抿了一口,不太给面子。
但他气质清贵,傅醒心里还觉得他这么矜持是非常自然的,又接着说:“那容先生这次来龙卫三是为了什么事啊?”
“二级荣誉勋章。”容幽说,“我来是领个勋,受个爵。身份微末,和伯爵大人没得比。没多大事,稍微走一走就回去了。”
他越这么说,傅醒越不敢大意,说:“不不不,容先生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未来说不定我们还要共事呢。来,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一帆风顺!”
“这杯酒我不敢接,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件事,伯爵大人可以帮得上忙。”容幽微微一笑,两指从外套的口袋中夹出一张古旧的相片,说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但多年来却一直使用化名。傅定只能替我查到他在十九年前买的一张船票,正是从龙卫三上出发。伯爵大人,你认得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