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亲王殿下之所以是实权亲王, 之所以在银河帝国当中势焰熏天, 与财相傅潜并称为帝国的左右手,是因为他掌握着亿万人的生命、财产、一切的一切。他的领地遍及人马臂的仙后星群——帝国的中央版图, 拥有超过数千万个恒星系的统治权,更多星系的财政和军事权力是由他在幕后一手把控;光是在法律上能由他任意支配的家臣就超过数万人,这并没有计算他手下人物的附庸,他甚至能将身为家臣的霜楼推上帝国的将级位置而不受非议。
传闻里,站在帝国最顶层的一小撮人, 都是在皇帝的外殿召开小廷议会,其中以明亲王和财相为首,包含剩下六位宰相级大臣。只有在他们中间讨论过的议案,才会在正式的廷议上被众臣提出来讨论。而这个小廷议会,据说一直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的对面就是明亲王。
还有一件事。
在许多年前,银河帝国刚刚结束对红晶种族的战争,在战争的末尾,朝阳联盟宣布成立。这个联盟当中有一个成员,是从银河帝国中叛逃出去的省份,占据了猎户臂很大一部分星图——从名义上,帝国人都觉得自己有权声讨联盟,甚至是要求对方交出叛徒。
当时,银河帝国少壮派中的战争情绪一直没有降下去,年轻人都在狂热地呐喊“继续战争!把我们的地方打回来!”,甚至有激进的学生上街游行——这是白瀚告诉容幽的。
当年皇帝的位置还不稳,被民心民意还有众多臣子一起裹挟,真的动了去打下朝阳联盟的念头,但是有两个人不同意。
这两个人就是明亲王和财相傅潜。
皇帝说打,军阀们说打,全帝国民众都说要打,但这两个人摇头,仗于是没打起来。
白瀚解释说:帝国军队80%听从明亲王的命令,帝国的税收80%听从财相的命令,没有他们点头,没有人能做成任何事。
白瀚还说:多亏了他们摇头,否则说不定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还在战乱当中,我恐怕根本没有机会去到孤儿院接你回家。
是啊,容幽当时还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婴孩,如果没有和平年代刚刚建立起来的孤儿院,他或许就会死在战争当中,根本无人问津。
帝国三万亿公民,像他这样的小孩不计其数,但是明亲王却只有一个。
“所以,怎么可能没有疑虑,没有害怕呢?”
容幽自言自语地说。
夜色空明,他正端坐在云上,安静地观望着皓月。
少顷,青先生也来了,漂浮在容幽的身后,好似看了很久他的背影,问:“容小幽,你又在想什么了?你总是很忧郁,我可没有欺负过你。”
容幽心想:装,接着装啊……
他转过头,盯着青先生看,直到后者咳了一声。
容幽说:“青先生,你知道那个神奇的豌豆的童话故事吗?”
青先生摸不着头脑道:“嗯?”
“那个男孩种了一颗豌豆,隔天就长成了直达天上的藤蔓,于是他就顺着爬了上去……最后改变了一生,听起来好像很励志吧。”容幽喃喃道,“为什么不害怕?一根脆弱的藤蔓啊,看起来好像将天空和泥地连接在了一起,他就敢顺着向上攀爬。如果藤蔓突然断了,或是他一个没有抓稳,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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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共活了十八年零几个月,心里却像装了几百年的忧愁。一个小小的故事,何必要为难自己。”青先生悠然地说,“小幽,我理解你凡事都先思考退路,因为你过去承担不起任何风险。可是有些事情,本身就没有退路可言,假如你退缩……”
“我知道。”容幽低下头说,“我一退再退,所以伤害了豌豆先生。”
青先生:“……”
小黑龙似乎在作什么奇妙的比喻!
但是,他又能理解容幽的心情。
那种惶恐和喜悦,像一个孩子在拆封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如果他收到的是一场空欢喜,或一次彻骨的伤害,那么这个孩子今生都不会再拥有相信别人的快乐了。
——但是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个孩子呢?
他的坚强,他的软弱。他的轻狂,他的怯懦。
他的孤独。
“容幽,”青先生说,“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月色渐明,照得云雾散开,如水银泻地,点亮万家灯火。
小黑龙仰天长啸,许久后说:“青先生,我很想快一点成年。我希望我可以是一条威武强悍的黑龙,我希望我无坚不摧,从此没有恐惧和迟疑,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求仁得仁,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怨怼。我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每一件都难如登天,既然要顺着一条小小的藤蔓向上爬,那我就必须丢掉地上所有的东西,因为前十八年来我积攒的一切,都可能会成为我的负担。你觉得,我有可能成功吗?”
“不要着急,你的日子还很久。”青先生说,“你还很年轻,有时我觉得你太小了一些。”
容幽说:“那就是说,有的时候,你也觉得我已经足够成熟了——具体是什么时候?”
青先生咳了一声,没有作声。
容幽笑眯眯的,围绕着他盘旋了一圈,心情很好地舞动着长尾,忽然又说:“月色真美啊,青先生。”
青先生“嗯”了一声,仿佛是知道他正在说些什么。
容幽真的忍不住撩他,装傻道:“对了,青先生,我今天从教科书上学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你帮我巩固巩固。”
青先生说:“什么知识点,非要在这里巩固?”
容幽心跳飞快,在缥缈的云雾间穿梭,像无形的游鱼在月光中起舞,鳞片一面面在他精神力的波动中反射着辉光,昙花一现地在皎洁月盘下现出身形。
这一瞬间,青先生看见的一条清晰的黑龙。
他是稚嫩的,但也是美丽的,如黑曜石般有着瑰丽的外表,又如珍珠般闪烁着清亮的色泽。
他将脖颈凑了过来,龙爪挠了挠那边的鳞片,须发因此飘逸而起,在习风中躁动。
“是这样吗?”容幽说,“龙的求偶。”
青先生看了很久,忽然说:“很好看,不过有一个地方,你做反了。”
他说完,便吹了一口气,将淡淡的云层卷了起来,幻化成一条雾一般朦胧的云龙,向着容幽缓缓飞来,将他笼罩在其中。
容幽原地转了一圈,感觉这些云将他温柔环抱住,雾气仿佛渗入到了他的鳞片中。
青先生笑着,说:“现在对了。”
容幽又忽然有些不满,说:“就这样吗?不发表点别的看法?”
“我倒是也希望我可以在这里化龙……”青先生说,“容小黑,别以为我没有看出来你在撩拨我。你再试试,信不信我让你上卫星,上恒星,去黑洞里穿梭一圈?”
容幽果断道:“不信。”
小黑龙不但欢快地绕着他飞了两圈,而且用尾巴不停地撩他,凹出一个蝴蝶结的造型对他说:“你看,你看,我比你长,就算我对折一下都比你长。”
青先生:“……”
容小黑,和一团圆溜溜的光比长短,你真有本事。
青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决定送他上卫星。
“啊啊啊啊啊啊——”
容幽咆哮着被送出了大气层,刹那间整个宇宙冰凉的气息将他包围,但紧跟着而来的是青先生带来的安心感。
两团精神体幻化成光焰,在G02行星的同步轨道上盘旋一圈。容幽看见脚下山河如同拼接地毯,斑驳色泽里根本看不见渺小的生物血肉。可是地面上是亮的,因为人类造出了灯火,那灯火比冰冷的银河还要美,还要璀璨。
容幽笑道:“不够。”
他们互相追逐,逐步向上攀升,终于在某个顶点脱离了行星的引力,在卫星的表面快速地飞掠而过。
容幽一头扎向了无限耀眼的恒星,赤色的光华将他通体染成了红光。
“从帝国的中心出发,来到这么远的这里,需要多久?”容幽说。
青先生说:“差不多三万光年。”
“这颗恒星的光和热,都要穿梭三万年,才能去到那里。”容幽喃喃道,“人又要走多久?”
“我们观望,然后探索,然后掌握这个宇宙,为的就是将它微缩在掌中,不是么。”青先生从容道,“我从帝国之心来到这里,只用了一个月。在这里看见你,我胜过了光。”
第28章 往事
某天早晨, 霜楼结束了所有的工作, 正式回到了公馆当中,最后在帮助整理所有从遗迹中挖掘出来的文物。
这时候,他遇到了容幽。
容幽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神奕奕,笑容里带了一丝豁达。
霜楼看见他的模样, 突然感到一丝欣慰, 问道:“最近过得还不错?”
容幽说:“嗯, 说来话长。霜楼将军, 需要我帮忙吗?”
霜楼亲手在搬运一个箱子, 闻言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你替我扶一下吧,不要倾斜。”
容幽欣然应诺,两人合力将东西放进一个密封的储藏室当中, 霜楼合上了两重合金大门,并上了密码。
“这是最后一件, 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了。”霜楼说, “做完这件事,殿下在这个星系的事情就办完了。”
容幽知道, 这是霜楼在提醒自己:明亲王已经没有理由留下来了,那么就该很快启程,回到帝国的中心去了。
容幽说:“我知道,谢谢你,霜楼将军。我也在跟殿下说起这件事情, 帝国的中心星群我也是很想去的。等驯龙师的资格考试过去之后,如果殿下还在的话,我可能搭个顺风车;或者我再晚一点,但总有机会去那边继续打扰你们的。”
霜楼闻言有些吃惊,他以为容幽是不会明确表达自己想要什么的。
容幽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他没有在这件事上掩饰,坦然地说:“我要做的事很难,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没有生来煊赫的背景,更没有平步青云的运气,但是我至少可以先把握住自己能做成的事,站在一个位置就要有足够迎面所有非议的骨气。我问心无愧,也自认除他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霜楼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从容幽的身上,他已经吃惊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意识到,自己确实从未认真了解过这个孩子。
谛明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容幽身上一定有着超越常人的潜质——或许像先贤说过的那样,在他的心里有着一团火,而过路的人都只看到了烟。
只有谛明看见了那团火的本来面貌,小心地伸出手为他护住了风。
霜楼说:“殿下当时的决定,我已经理解一些了。容幽,我很高兴当时我可以帮上你。”
“我也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容幽说,“最感激的,或许是那三个月的约定……请千万要当作你没有说过那个请求。”
霜楼愕然。
容幽说:“我也绝对没有听说过这种奇怪的请求。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霜楼将军。否则要是被什么人知道了,他大概又要发脾气了。”
霜楼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万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摇了摇头走开了。
这天是白瀚离世的第一百天,容幽前去为他扫墓。
走的时候,谛明说:“真的不想我去吗?”
容幽说:“嗯,以后还有机会的。不过今天,我想跟我爸爸说一些秘密的话。”
谛明很识趣地放弃了跟去的念头,只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自从上次容幽在外面出了无妄之灾,平白无故被埋在地底下之后,他就觉得谛明有点保护过度的意思了。明明从前潇洒得不得了,还在云室里跟他说什么“龙是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帮助的”。
不过,容幽很高兴。
“我出去带点东西回来喔。”容幽说,“怎么样,明明还是很想吃甜点的吧,老实交代就行了。我知道你天天吃老干部餐,心里也很难受,偶尔不绅士不优雅一下,我们都原谅你的啦。”
谛明面无表情道:“好好说话,去掉那个‘老’字。”
容幽心里先笑个不停,嘴上很乖的说:“好的,殿下,那我走了。”
“别去得太晚。”谛明淡淡嘱咐道,“替我也问个好。”
容幽停住步子,认真地说:“好。”
上一次见到父亲的笑容,似乎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但一切却又历历在目,仿佛隔了一层遥远昏黄的滤镜,所有回忆都被盖上了温暖的色泽。
容幽站在白瀚的墓前,放下一束花,致敬许久,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在他的墓碑前,伸手轻轻抱住了冰凉的墓碑,侧脸倚靠在“白”字的边缘,好像贴近了父亲的温暖。
“爸爸,我还是学不乖。”容幽说,“我明明想得很好,想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人物,最大的抱负大概就是攒下很多工资,然后买一个小飞艇多游览一下这个宇宙。但是我失败了,爸爸,我以前以为我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只有流动的风、徜徉的云——那些人力无法控制的东西。但是风和云都能被神龙控制了,真正不能控制的是人对另一个人的眷恋。”
微风轻轻拂过,墓前的小草在温柔向他致意。
容幽低头想了很久,才继续说:“就像我对你的眷恋一样。我没有哭过,但我一样是难过的。为了不再一次这样难过,我愿意放下很多别的东西。爸爸,你说人的原则可以为重要的人而打破,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控制欢欣,吝啬感情——这样的事,我可以做的很好,但我不快乐。爸爸,从小我就知道不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争夺第一名的头衔,不应该和别人争执得太过,不应该把任何东西看成是独属于自己的,我活得很好,但是我不快乐。”
他轻声地问出了一个困惑他许多年、许多年的问题:“爸爸,为什么我不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青草离离,生死被隔绝在墓碑前后。
白瀚并未回答他,白瀚永远不可能回答他了。
容幽一个人祭拜白瀚许久,到下午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的是“许院长”,正是当年白瀚接走了小容幽的那个孤儿院的院长。孤儿院很小,甚至没有固定的员工,来回都是临时打工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院长常年陪伴,后来白瀚和他似乎依然时常联络,容幽的手机也因为一次偶然而留下了他的号码。
这个人为什么突然来电话?
容幽拿起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是容先生吗?不知道您是否还对星光孤儿院还有印象?我叫卡米拉,有一件事情,恳请您务必要听我说下去。”
容幽记得她。卡米拉是当年的一位志愿者,从本地招募来的漂亮姑娘。
在容幽小的时候,她曾经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是护士专业,就去照顾其他更有需要的孩子了。卡米拉是个温柔而多愁善感的女性,偷偷为每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哭泣过。
容幽知道,因为他小的时候很仰慕她,见到过这一幕。
他曾经偷偷祈祷,希望自己能有个同样和蔼的母亲。
往事纷纷,令他颇有感触。容幽说:“你说吧。”
卡米拉诚恳地说:“孤儿院在十年前,已经随着我丈夫的离开而关闭了,其中有一个孩子是由我和我丈夫收养的,他叫做许恩,今年和你差不多大。他是个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至今都没能诊断出基因缺陷,今年年初的时候被下达了三次死亡通知书,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里,被顽强地抢救了回来。”
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容幽沉默地听了下去。
卡米拉说:“小恩现在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造血干细胞移植,因为他的造血和免疫功能都已经近乎崩溃了。只有造干移植,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为医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诊断,或者找到治疗他的更好方案。小恩血型特殊,我找遍了医疗系统登记的六个人,没有人愿意捐献——容幽先生,我很抱歉打扰您,可是您和他血型匹配,很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