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刘白便把棍子塞到了他怀里。
张灯拿着棍子,愁眉苦脸的,不晓得怎么做。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刘白一边说一边走近他。
张灯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刘白一巴掌拍到了脸——不,拍到了胸口上,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
※※※
天色已晚,正是上夜班的好时间。
张灯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抱怨道:“你下手不能轻一点……”接着他赫然看到了沙发上自己的痴呆睡颜。
“嗯……我又灵魂出窍了?”张灯很快反应了过来。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刘白将睡灯手里的棍子抽出,扔到一脸懵逼的张灯手中,后者下意识接住了。
“你现在的意识都附着在了这根棍子上,用今日最流行的说法就是‘式神’,你现在算是个式神。好了,跟紧我,准备去工作了。”刘白说了一句,立刻招来风云阵,将两人裹挟而走。
“对了,视频还在压,等两个小时应该就好了。”刘白突然说了一句,张灯正专注于脚下,这么一说感觉非常跳戏。
刘白在现实中还在做外包程序,喝的水吃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网购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这才是张灯认识的刘白,也是一开始他喜欢的刘白。但当一切都往他不能预料的角度发展时,他在迷茫之余却生出了一丝丝庆幸。
是否应该庆幸刘白并不是普通人群中拥有与他“配对”可能性的人?
还是说他应该庆幸因此刘白便不是普通人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他扯上关系。
是这样吗?
他不由得稍稍转过头去,偷看了一眼刘白脸上的白布。
此时写的是“你也来了”。
两人在一分多钟后降落在了医院上头。
张灯晃了晃僵硬的手脚,心想果然上来就要从这里开始。大多数人都是从这里开始,也在同一个地点结束。
刘白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这便打开了天台的门,示意他一起往下走。
“今天要接引的人很多吗?”张灯问道。
“不多。”刘白回答他,“就一个。”
“咦?”张灯惊讶地回回头,“可是走廊上这些……不需要接引吗?”
他往走廊上指了指,正指着那些悄悄从角落门缝里探出脑袋的地缚灵和浮游灵。他们一看鬼差指着自己,吓得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原本憔悴可怖的面相一下就变得非常逗趣了。
“不需要。他们还没到解脱的时候。我们今天要去接个有优先名额的人。”刘白拿着玉笏,四下看了看,这便下了楼去。
张灯和对面隔间里泡茶的“大爷”哆哆嗦嗦地打了个招呼,赶紧拔腿走了。大爷和蔼是很和蔼,但一喝茶,身上的管子就往外头飙水,视觉效果很是惊悚。
两人兜兜转转,跑到了心外科。此时已经过了探望病人的时间,走廊里开始陆陆续续关灯,只有病房里还剩三三两两的至亲,在悄悄地和病人们说话。
本是最温情的一刻,却能感到些许悲切。张灯心中沉郁,感觉不太舒服,便开口说:“刘白,我感觉不大对。”
刘白的脚步放慢了一些,走到他身边说:“没什么不对的,你现在通过我凭依在物体上,自然能感到我的三分情绪。你就无视吧,我正在看接下来要去接的人的生平。”
“接下来的人是怎么样的?”张灯好奇地问。
“你可以听他自己说。”刘白顺势推开了一扇门,往开着暖光灯的室内偏偏脑袋。
床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留着短发,背对两人。他正坐在自己的床沿,看着外面滨海市的夜景,晃动双脚,哼着小曲儿。
“先生。”刘白开口叫他,可对方好像完全没听到。于是刘白又提高了嗓音道:“先生!”
“啊!是要做检查了吗?”
这位“先生”反应了过来,转过头冲两人挥挥手:“那就请……诶?你们是谁?”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普通病人是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的。张灯正犹豫要不要询问进入的许可,刘白却率先走进了病房,来到他的床边。
“你们干什么?怎么穿着COS服?我不记得下面有什么漫展的通告啊?我也很久没接类似的活了。你们是谁啊?”
看上去很年轻的先生诧异地抬起头,将手中的乐谱举起,放到身前自卫。
“我们是……来接你走的公务人员。”刘白思考了一下,无奈地说。
“唔。你们不要骗我了,我前天才做过手术,怎么可能马上就好的。不信你们……”说完他就双脚沾地,然后傻愣愣地说:“额?”
“你看,你已经好了。跟我们走吧。”刘白走过去,语气放软了一些。
年轻认怀疑地看了两眼他脸上的头巾:“……一见生财,什么,你是在COS白无常嘛?我可还没死,如果是什么节目组的整蛊节目,麻烦负责人出来和我说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经纪人可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不是。”刘白叹了口气,“景先生。我们就是黑白无常。”
张灯想起来了。
景山潍,目前国内二线的歌手演员之一,年纪二十八上下,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时期。最近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是在滨海电视台搞的一台歌曲比拼节目《即兴SOLO》上晋级到前八。
“诶?真的假的?我死了吗?”景山潍意外地说,脸上堆满讶异,“不会吧?我自觉命还挺糙的啊。”
“不相信你就回头看看吧。”刘白指向他的身后。
于是景山潍回了头,接着便瞪大了双眼。
“WTF……我天哪!”他被吓到了,手里的纸也散落了一地。
刘白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白纸,看了两眼。景山潍连忙爬起来,想从他手里拿过纸:“你干什么,还给我。”
白无常将手在空气中挥了挥,纸片便消散了。
景山潍眼睛都直了:“喂——!”
刘白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坐回床边,自己的躯体边。
“这些纸只是你的意念而已。你看床头,纸笔不还好好放着吗?”他透过脸上方巾,耐心地告诉景山潍。小明星顺着他脸的朝向看去,的确发现了空白的五线谱。
于是他的目光黯淡了。
张灯站在门边,看了看桌上的诊断书,突然觉得有些难受。这不是从刘白那儿传来的,而是他自己心里有了感觉。
景山潍直到二十五岁都是在片场、音乐节目里打杂给人跑龙套,好不容易终于出了名,开始写歌出专辑,一切都步上正轨了,却突发心脏病,在节目上倒下了。
本以为做完手术就可以好好疗养,可没想到术后第三天就因为手术感染开始发高烧,没过多久就脏器衰竭去世了。
张灯听过他的歌,虽然青涩,但其中包含着很多当代歌手词人所没有的生命力,思想力,再过十年,他一定会成为不可多得的人物。
景山潍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却依然爽朗的笑声:“啊~啊,居然就这么死了。我明明离自己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刘白内心的感触多少传达到了张灯心里,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尖酸楚。
“哎,你们不要难过。”景山潍反而安慰两人道,“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摔在起点也不算太遗憾,毕竟也没花多少力气。”
他继续说道:“我给你们讲个突然想到的事情。之前我去《好好学生》的节目时,和节目组一起去了当地的高中。说来好玩,你们知道其实我也会画画吗?”
刘白点了点头,张灯诧异地摇头。
“我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也是为了自己的搞创作好做一些简单的设计吧。”他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所以我就去了一个美术班,坐下来和旁边人一起画素描。结果呢,过了两节课,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就忍不住了,悄悄问旁边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想着估计大家都在忙作业,问一问就会注意到我了。结果呢?问了一圈都没人认识我。”景山潍哭笑不得地摊摊手。
“这还不算什么。我不死心,因为当时刚发了第二张专辑,想想总有人知道吧,于是去了隔壁教室继续问。但是——”
景山潍那掩盖在蓝白条纹病号服下的瘦弱身躯忍不住颤了颤。
“没有人知道我。五个班,一个人都没有。”
张灯握紧了手中的棍子。他想告诉景山潍自己曾经买过他的数字专辑,有认真听过那几首曲子,他也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去查过景山潍的资料,可以算是他的小粉丝,但是他忍住了。
“大概是这辈子不可能成功了吧。这样也好,少吃几年苦。”景山潍释然地笑笑,下地穿上了鞋子。
“需要换衣服吗?还是就这样上路?”他问道。
刘白慢慢站起身,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语句,这才开口对他说:“不需要。过点时间你的亲人会给你寄衣物和钱财,你先和我们去地方机构报个到吧。”
“好,那就麻烦两位差爷啦。哦,对了,我可以先去和楼下的两位粉丝道个别吗?就那什么,托梦?”他挠了挠头。
刘白看了他一眼,又算了算时间,便让他去了。
张灯跟在他的身后,上了天台,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感受,却只能沉默不语。
“你不要难过。”刘白突然开口了,他笨拙地搜寻了一些词汇和语句,对张灯说道,“他,就算下去了也一样可以继续做音乐的,一直到轮回前都可以。”
“那大概是多久?”张灯问他。
“十年吧。他之前做过好事,所以可以早一点回人道轮回。”刘白掐指算了算,随后又拿出玉笏,给张灯看上面的记录。
看完之后,张灯这便彻底沉默了。
不久之后,景山潍一摇一摆地走上了天台,对两人说道:“两位爷,带个路呗。”
张灯看他一脸快活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抽紧。
不能说。他是不能告诉景山潍的。
曾经景山潍在边远地区的片场处理盒饭时,将小半车没人吃的饭菜送给了垃圾站的乞丐。
这乞丐家里有三个孩子,寒冬腊月里,他们靠盒饭里的馒头和咸菜撑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老大认识景山潍,十五年后当了歌手。
老二知道景山潍,十年后当了餐饮公司的高层管理。
老三一直吃不饱,因为这些馒头总算是没有饿死。成年之后,他成了一位心脏科名医,在滨海的这所医院里医治了一位又一位心脏问题严重的病人。
长久的回报,最终汇聚成了景山潍他自己一无所知的福运,然而却都是在他死后才出现的。
这便是阴差阳错了。
第四十一回 白日逐梦(二)
两人将景山潍带到了一处地下口岸,看着他走了进去。刘白掏出玉笏看了两眼,说道:“差不多了,后面会有押送的官差过来。我打一张通牒文书就好。”
他领着张灯往门外走了走,对着门后的黑衣人说了三两句话,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张纸。是白底黑字的,十分现代,让张灯有些出戏。
张灯凑过去看了一眼,却完全看不懂,上面的字迹的确也是中文,横平竖直,但却一个字都不会念。
“鬼画符。”刘白对他说,“这是地府通用文书语言,也是冥界的中文。新鬼都会有点不熟练,多练练就好了,像方言一样。实在不行也有专门辅导的机构在,不过你现在暂时不需要去培训,大部分公务员都是会讲普通话的。”
张灯搂着棍子,诺诺地点点头,接过刘白递给自己的那张纸。
“一会儿会有公职车过来,你带着通牒和纸,去一下冥司。要是太晚了,你直接留宿也行。我今晚还有急事,明早一定赶过去。”刘白抬了抬手,又尴尬地放下了。
他是想拍拍张灯的肩膀,但却在即将拍到的时候退了回去。
张灯看在眼里,于是故作亲昵地搂了搂刘白的肩膀:“好的哦师父,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忙吧。”
刘白感受到了他的气息,肩膀僵了僵。
※※※
张灯原本以为地方机构会是那种城隍庙之类很老旧的场所,没想到也不算偏僻,只是平常不会有人去。
一片比较广阔的楼群,里面造出了小车站和办公楼。白天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到了夜晚与黄昏就热闹了起来。
张灯走到办事处,把通牒给了通关员,对方就放他进了车站。
这是一个很大的候车站,候车室大概有上千平方米,四散着□□十个人。
张灯这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觉得这冥司的办事机构和现代的政府机构也没什么不一样,很多地方还比现代的要简朴。
室内装修也是尽量从简,墙体上张贴着“肃静”,“冷暖自知”,“一干二净”。
还有一些看不懂的语句,和纸上的属于同一个语系。
“你也去冥司?”
突然,旁边的人问了一句。
张灯猛然回过头来,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这是个女子,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一头长发扎在脑后,面上刘海于左侧分两道,覆盖住了半只右眼。
第一眼说不上好看,她冲张灯笑了笑,这却是个老道而自来熟的笑容。
“新人吗?去汇报工作?”她又问。
张灯心想该不会是被老前辈搭讪了,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诶……你是黑无常?范无救好像没提起过有新人诶。”女子挠了挠自己的刘海。
“嗯这个……我是薛王那边的临时工,跟着刘白做事的,之前犯了点错,现在是以工补过中。”
张灯有些尴尬,只得简略地说一说。
女子生得一对略细长的猫眼,此刻往上挑了挑:“这样啊。那想必是没有去外头走过了。不如这样,今夜我也空,你陪我走走,我带你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哪有随便拉新人四处乱跑的老员工的?这位也太自由散漫了吧?张灯不禁诧异,不敢回答他。
“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前世?不想看今生的恋人是谁吗?不好奇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女子眯起眼晴得意地笑,像是在诱拐小男生似的。
“嗯……我……”
“诶算了,我还想着带你看看冥界千年前有名的‘双鬼踏阴’战场呢。那可是两位大人物哦,千年前的青鬼和白鬼。”
千年前?战场?
这么古老的地方还留着吗?
张灯顿时来了兴趣:“好的好的,我去我去。不过麻烦您能让我去通报一下吗?还有告诉我您的岗位可以嘛。”
女子见他这么谨慎,不由得笑了。
“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之前我给你指过路,不过你大概是忘了……售票亭前。”
这么一说,张灯顿时想了起来。
曾经在他梦游的时候,的确来到过这么一处售票口。不过那不是梦吗?
“最近找了几个新人做替班,我闲得很。”女子点了根烟,翘着二郎腿,“反正也没事做,就到处跑跑喽。很快我也要退休啦。”
“冥司里也有退休吗?”张灯好奇地问。
女子弹了弹烟灰,把引过来的几个小鬼驱散开:“当然。冥司总不见得扣着官员一辈子吧,大家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物。一般退休之后就可以投胎或者往生了,看自己的意向。”
张灯看着表面上很年轻的女子,不由开口问道:“那您退休后有什么打算?投胎吗?”
女子回头看看他,突然“扑哧”地笑了。
“我?投胎?”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省省吧。投胎可累死个人了。生老病死几种苦痛我可一样都不想再去体会。况且,我又不是什么鬼,投不了胎。”
张灯总觉得她在吊自己胃口。
“那您是……?”
“怎么说呢,我不是人,也不是神,还不是鬼。要说像什么,应该是像阿修罗。阿修罗你知道是什么吗?”
张灯最近一次看到这个词,还是在陆桃的《永夜》里。主角的名字叫做阿修罗,是一个老婆婆给主角起的。
“真是令人怀念呢……啊,我可不叫阿修罗。你知道修罗道吗?和人道一样,是六道轮回中的一道。男性修罗们面目可怖,力量刚强,女性则艳丽多姿能歌善舞,而且寿命都很长,蛮厉害的。”女子用手指点着下巴,似乎在回忆什么。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火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一辆红皮火车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