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隆道,“审过了!臣和沈大将军一起审的。不过这个拓跋永……臣瞧着,疯疯癫癫的,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他阿干要被砍头了,一会儿说早晚都是个死。拓跋榴一问就全倒出来了,他说是受拓跋永指示。拓跋永跟他说,君上要杀了拓跋氏全族——”
宇文彻冷笑道,“朕杀拓跋氏全族?从以前算起,朕做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了?倒是拓跋氏,自敏多古开始,处处忤逆朕。我真是后悔,当初……”咬着牙,表情森冷,“拓跋永在哪里?”
宇文隆道,“在天牢。”
宇文彻对孤独明道,“你也不用在这里哭,去好好审审他,到底受何人指使。看住了,别让他死在前头。”独孤明重重磕了四五个头,“臣这就去办!”帽子也不要了,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宇文隆瞅着他的背影,嗤笑道,“也是在城里好日子过得久了,束手束脚,哪还有原来的样子。”摇了摇头,又低声道,“君上,阏氏没事了罢?”
“胸口中了一刀,如何会没事。况且他原本身子就弱,还怀着身孕。”宇文彻用力掐了一掐眉心,“阿隆,我很怕。”
宇文隆道,“君上别怕,皇天诸神和先祖会保佑阏氏的!”
宇文彻苦笑道,“你不懂。”
宇文隆在他腿边退下,道,“臣弟愚笨,有很多事不懂。但臣知道,君上和阏氏都福大命大,定会逢凶化吉。”
宇文彻看向他,伸手将他拉了起来,“但愿如此罢。”
陈望之安静地卧在榻上,气若游丝,身上覆着宇文彻那件熟褐色的外衫和白狐裘。
章士澄洗净了手,对宇文彻道,“君上,殿下这次,非常凶险了。”
宇文彻颓然,“他是救不活了么?”
章士澄道,“那一刀刺在胸口。刺客本是冲心脏而去,慌了神,所以刀刃就偏了几分,刺在心脏之上的地方。”说着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就是这锁骨下头一点。有骨头挡着,虽不能一击致命,却会使人失血过多。殿下如今昏迷不醒,便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所致。”
宇文彻道,“那……那怎么办?他流了血,我知道他流了血,他的血淌了我一手……”他并非没有杀过人,在战场上手起刀落血溅满面,也丝毫不觉恐惧。但陈望之躺在他的怀里,血洇透繁重的礼服,他急得用手压住,只觉血涌如泉,手指泡在温热的血泊中,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血。宇文彻拉住章士澄的袖子,哀求道,“你是神医,朕求求你,救救他。到底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用朕的命去换,能换回来么?”
章士澄为难道,“君上,臣已经尽了全力。只是到了此时,人事已尽,唯有听天命了。”
董琦儿本跪在榻旁默默流泪,闻言忽然膝行抱住章士澄双腿,“神医,把我的血割了喂给殿下喝能不能行?您说他流了太多血,那就把我的都喂给他喝罢!”章士澄连连摇头,又道,“另外,君上,即便殿下苏醒,恐怕他的孩子,也有危险。可能——”
董琦儿痛哭失声,宇文彻转头望向陈望之毫无血色的脸,道,“人若是没有了,即便孩子无事,那又有什么意思。”
第60章
树梢一阵乱动,簌簌落英,零落如雨。
陈望之叹口气,抖落书页上的花瓣,头也不抬,沉声道,“出来罢。”
高玢探出头,眉目英俊,笑嘻嘻地做个鬼脸,道,“被你发现了。”
“你闹那么大动静,我怎么可能不发现。”陈望之仰起脸,“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高玢道,“我来看你。”
陈望之道,“你来就来,跟谁学的不从门里进来,非要翻墙爬树,成何体统?”
高玢眼珠轻轻一转,“我怕教人瞧见,学舌学到我父王那去。”
陈望之抿了抿唇。他想起来了,高玢因为那件事,被博陵王高逊打了一顿,关在家中反省了半个月。便垂下眼睛,道,“怪你孟浪。”
高玢摇晃花枝,薄红的花瓣如脆弱的琉璃,漫天飞舞,“我那能算孟浪么?”
陈望之皱眉,道,“死不悔改——你那不算孟浪,什么才算?”
高玢从树上跳下,干脆利索地稳住身形,拍了拍手上膝头的尘土。他穿了件红色的衫子,英气勃勃,面如美玉。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头戴金冠,明晃晃地耀眼。“多大人了,还穿红衫子。”陈望之勾起嘴角,取笑道,“看着,像个小孩儿似的。”
“月奴不懂,能做一辈子小孩儿,才是幸事呢。”高玢坐在陈望之身旁,亲密地探过头颈,“读什么书?”
“《六韬》。”陈望之推开高玢,低声道,“别这样。”
高玢委屈地扁了扁嘴,道,“刚才还说我像小孩儿呢,咱们小的时候,哪天不是一通睡的?比着更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你沐浴——”
陈望之道,“住口!”耳根微微发烫,“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了。如今年纪都大了,你也到了娶亲的年龄,有些话,不要乱讲。”
高玢大喇喇靠上树干,道,“你成日看兵书,是想要带兵罢?”
陈望之点点头,道,“我留在京中也是无用,不如去北线作战,为国分忧。”
高玢道,“你父皇才不会同意。”
陈望之道,“父皇不同意,我就去求他。他反正不愿看到我,说不定就把我派出去了,也未可知。”
高玢似笑非笑,“你呀——我便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陈望之道,“你以后继承你父亲的王位,本就位列三公九卿。只是身为男儿,怎能不志在四方?每天在这建康城里悠游玩乐,赛马斗鸡,又有何意趣。”
高玢沉默片刻,慢悠悠开口,“我啊,我倒是看中了一个官职,不知你父皇能不能赏我。”
陈望之奇道,“什么官职?告诉我听听。”
高玢夺过那册《六韬》,笑道,“月奴猜一猜,猜对了,书就还你。”
陈望之道,“这世上,能得你青眼的可不多。我猜一猜,是龙骧将军么?”
高玢凉凉道,“不是。杂骑将军,给我我也不做。”
陈望之想了一想,“护乌桓校尉?”
高玢长叹一声,“我可不要去管那群幽燕的东胡,你打发我去那里,还不如让去做南夷校尉呢!”
陈望之道,“你这里也不去,那里也不去,好罢,你是要做大州刺史,或是尚书令?”
高玢道,“错!怕你是想做这些官儿,才心心念念。”
陈望之不悦,“我哪里心心念念做这些官儿了,我不做官,只是想有一番事业。土浑不断南侵劫掠,关中遍地烽火,百姓颠沛流离,我——”
“是我错了,”高玢苦笑,“我逗你,你就这样认真地说教我。”
陈望之负气道,“我可不敢说教博陵王的世子!”
高玢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我啊,我想求陛下,许我做驸马校尉。”
有齐一朝,公主夫婿皆拜驸马校尉一职。陈望之道,“你是看中我妹妹了?长安还小,尚未长成,且已许给谢将军的长子。长平尚未有婚约,她羞涩了些,但性子柔顺,说话低声细语,听说最近学着做针线,给我绣了条带子,倒是精致。你若是中意她,那再好不过。她母亲萧贵妃出身清贵,博陵王一定同意。”
高玢道,“我呢,想做长乐的夫婿。”
陈望之登时甩开他的手,沉下脸道,“混说什么!长乐早就殁了。”
高玢柔声道,“琬之这个名字,也很动听。”
陈望之直接站起,压着满腔怒火,道,“时候不早,请世子先回去罢。”
出乎意料,高玢竟没有嬉皮笑脸地央求留下。他从袖中取出一竿紫竹笛,淡淡笑道,“我走。在我走之前,吹个曲子给你听罢。”
陈望之扭过脸,不去看他。耳边呜呜咽咽,笛声空阔辽远,如泣如诉,悱恻缠绵。“这是凉人的曲子,你就惯会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突然身体一滞,整个人被拢进温暖的怀抱。陈望之惊得呆了,上次高玢这样搂抱他玩耍,还在他脸上乱亲,被人告诉了高逊。高逊大怒,这才打了高玢。“你不要这样,”他扭了扭肩膀,“若是让人告到你父王那去……”
高玢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我不怕。”
陈望之对这位小表弟无计可施,“你长大了,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月奴,”高玢轻声唤道,“我曾说,但凡有我在,便不会教你吃苦。抱歉,我食言了。”
陈望之头脑忽然晕眩,“你——”
高玢松开手臂,含笑着望向他,身影却缓缓变得透明,“这次,我真走了。”
烛火燃尽,青烟一缕。
宇文彻伏在榻旁,连日劳碌,已经有三四夜没有合眼。朦胧间,烛火重新燃起,有人的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嘴唇,像在摸索什么。
“谁?”
“阿彻,阿彻。”
宇文彻猛地睁开双目,只见陈望之眼波温柔,正靠在他胸前,笑意盈盈。
“你醒了?”宇文彻大喜过望,将人死死抱紧,“月奴,你醒了?”
“阿彻,”陈望之一动不动,“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吹那首《陇头歌》。”语间带着些许委屈,“可是,直到现在,你也没有学会,来吹给我听。”
宇文彻满心歉意,“是我不好,你不要怪我。我很笨,还没学会。这样,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陈望之道,“可以唱么?”
宇文彻道,“可以!你听——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又是激动,又是心痛,声音颤抖破碎,几不成调。陈望之伏在他颈侧,鬓发柔软,轻得好似没有重量,“……阿彻唱给我听,我就满足了。”
“你想听,我以后天天唱给你,好不好?”宇文彻哽咽,“我天天唱给你,你要我唱几遍,都可以。”
陈望之摇摇头,“不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别无所求。”他忽然自宇文彻臂弯中滑落,遥遥地立在墙角的长明灯旁,“阿彻,谢谢你。”
宇文彻大惊,“你去哪?”正要去追,突然天地倒转,头疼欲裂,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嚷,“君上,君上!殿下他,他醒了!”
第61章
疼痛在前胸蔓延,像一滴墨融进水中,渐渐扩大。陈望之闭着眼睛,恍惚地想起,应该是昨天,对了,是昨天,昨天傍晚,右贤王洛博尔兴冲冲地跑来,在石头屋的角落抓住了他。洛博尔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陈望之手里,于是格外热衷折磨这个往日的宿敌。洛博尔如往常一样发泄了两遭,然后抓着陈望之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用半生不熟的吴语说,“喂,你怎么还不死。”
陈望之懒得理他。他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洛博尔圆圆的脸上充满了失望,过了一会,又故意做出狰狞的表情,恶狠狠道,“你快死!等你死了,本王就把你剥光,亲手腌制成干尸送到各国,让大家都欣赏欣赏你这个半男不女的怪物!”
我本来就是怪物,你爱送就送罢,死后的世界,死人并不能知晓。陈望之扭过脸,拖着双腿爬到角落。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滑落,黏腻恶心。他被送到土浑之后就几乎没穿过衣服,各色各样的人,但凡有资格入宫,能走进这石头屋子的,都可以随意侮辱他。他曾经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这大概便是他杀生的因果,不过陈望之一点也不后悔。为了保卫国家,他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但他现在确实杀不了任何一个人,他也许连自己也杀不死了。
陈望之的无动于衷惹怒了洛博尔,右贤王年轻的脸涨得通红,“喂,怪物,你竟敢不理本王?”
角落里有堆稻草,陈望之栖身其中取暖。洛博尔把他从稻草中揪出来,突然得意地笑了,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陈望之心脏骤然紧缩,可头脑一片混沌,完全想不起来。而后洛博尔就踢了一脚,正踢在胸口。他踢得是那样重,陈望之眼前发黑,伏在冰冷的夯土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咳了口血,才终于能够重新爬回稻草堆,躺了回去。
如果,就这样死掉,也不错。
或者做一场梦……
刚到土浑时,陈望之经常做梦。梦到江南的蓝天,碧水,浣纱的越女吴姬,阳春三月,青草池塘,园柳鸣禽,他坐在小小的舟中,高玢摇着短棹。远近渔夫唱晚,小舟划过团团荷叶,高玢掰下一片,掷到他怀里,笑道,“给你,做帽子遮雨罢。”
陈望之道,“好。”
高玢兴之所至,跟着渔夫一起唱,“闻欢下扬州,相遇楚山头。”眼睛融进夕阳温暖的光彩,陈望之轻声和道,“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然后,高玢就真的抱住了他。
这自然是梦——每当高玢将他抱进怀里,陈望之在梦境中就会陷入巨大的痛楚和怅然。高玢早就死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月上柳梢,高玢站在门外,看不清脸。高玢说,“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便不会叫你吃苦。”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博陵王谋反,陈玄震怒,尽诛高氏二百余口。高玢作为首犯,被挫骨扬灰,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可即便在他们尚是垂髫少年,言笑晏晏地一同去太学读书的时候,陈望之也不曾允许高玢这样亲昵地抱紧自己。他总会推开高玢,板起脸教训他。为什么要拒绝高玢呢?陈望之坐在梦中的柳树底下,靠在虚幻的高玢的肩头,他不该推开高玢……也许——
梦终归是梦,水汽氤氲的幻象破碎,耳畔只有长风卷过黄沙,凄厉如鬼哭。陈望之手指抽动,他不愿醒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高玢了,偶尔甚至怨恨死去的故人,为何不来梦中相见。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高玢仍是青春鼎盛的样子,陈望之想对他说,假如可以重来,他觉得高玢的提议或许也不错。他的努力全然白费了,他的坚持毫无必要,因为——
想起来了,博果尔得意地告诉他,就在不久前,齐国覆灭,凉国可汗宇文彻在建康登基称帝。洛博尔告诉他,陈玄在清凉山自焚,宇文彻纵兵大掠建康,屠城十日,宣称杀光齐人,血祭天神。这次,连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了。苟延残喘是为了什么?手腕酸痛,虚软无力。当日,陈望之眼睁睁地看着尖刀伸进皮肉,挑断筋腱——就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还能指望向有朝一日回到齐国,回到江南,去保卫他的百姓么?他连自己都救不了,甚至隐约地希望被人拯救。他已经软弱成了这幅模样,活着,当真失去了全部意义。
……
不如就此死去。立刻死了,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追得上高玢。胸口越来越痛,仿佛一团火在焚烧皮肉。陈望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喉咙暗哑,发不出完整的单音。脸颊蹭过布料,他猛然发现,柔软的触感,好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努力睁开双目,眼眶酸涩,视线模糊。没错,那是织锦,缠枝莲花纹路;罗衾轻薄温暖,眼角瞥过,还有隐约的白色毛皮……这里绝不是土浑。湿润的空气充满了宁静的沉水香,夹杂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胸口火烧火燎地疼痛着,陈望之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脸,帷幔低垂,绣幕茫茫,流苏掩映——突然脚步纷至沓来,一只手掀开帐子,一个陌生人急匆匆闯了进来,他十分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但高鼻深目、褐瞳卷发,与齐人面貌迥异。大概很久没休息过,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脸色骇人。
宇文彻又惊又喜,颤声道,“月奴,你醒了。”
陈望之对这张脸毫无印象,慢慢张开嘴,“你是谁?”
第62章
阿彻是谁?
陈望之站在走廊下,一对燕子前后飞来,黑羽参差,口衔草虫,喂给嗷嗷待哺的雏燕。
年长的宫女悄悄地走到近前,她看起来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宫女行了礼,含笑道,“殿下又站在这儿看燕子了?”
大燕子飞走了,雏燕长着鹅黄未褪的嘴,发出急切的叫声。
“我等人。”陈望之低声说。
宫女了然地点点头,“不如进去等,起了凉风,很快就要下雨了罢。”
进去等……陈望之转身,讶异地发现自己站在万寿宫前。很小的时候,他在台城中迷了路,误入这里。父皇大怒,将他赶了出去。“我不能进去。”
宫女迷惑地蹙起描绘的长眉,时下流行的样式,“为什么不能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