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的世界已经崩塌成这般模样了,不能再继续崩塌下去了!
无字天书颇为愤怒地抖了抖书页,又扑了上来,干脆利落地覆盖住了他的眼帘。显然是一副“你有本事便一直不睁开眼”的架势。
一人一书孩子气地对峙了许久,最终宝玉都靠在椅背上呼呼睡了一觉,醒来时,那书页还牢牢贴在他脸上,像是用了什么永世不可分离的粘合剂似的。
“你赢了。”
宝玉无奈感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坐直了身子,望着无字天书心满意足地离他远了些,将新浮现的几行字展现给他看。
宝玉:......
甚有意趣四字一出,他瞬间想将这天书扔入池子中教它好好洗个澡。只可惜他尚未卷起袖子,这鬼灵精的书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瞬间飘到了天花板上去。
“你有本事,”宝玉捋着袖子阴沉沉笑道,“你有本事下来!”
无字天书将书页翻得呼啦啦响:
宝玉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自出现于这世上之后,只怕都未曾洗过澡吧?泡入水中之感觉,定比你所想的美好的多。为何不下来一试?”
无字天书若是有凡人的面容,此刻定要撇嘴给他看了:
无意中一瞥书页的宝玉瞬间喷了。
他登时像是触电了一般,将自己的双手从袭人手中抽了出来,惹得袭人瞪大了眸子看他:“爷?”
“无事,无事。”宝玉打着哈哈道,“我正准备写字,若是墨汁儿脏了手,岂不是还得再洗一次?等我写完这幅字再说吧。”
袭人闻言,应了声。垂眸将盆收了起来,泼了残水,见宝玉已然开始研墨,被养的一丝瑕疵也无的手衬着乌黑的墨汁,愈发白的耀眼起来。他便先退了出去,只是于无人注意之处沉思许久,将方才碰触了宝玉的指尖放于唇瓣上缓缓研磨,一如研墨时的动作。
宝玉的手一哆嗦,登时觉着自己的日子已然暗无天日。
第5章 何人赠梅(修改版)
晴雯袭人二人既动了这样的念头,放置于身边,终究不甚妥当。宝玉并不想享什么齐人之福,因而这夜翻来覆去,思索着究竟该如何为二人安排方好。
人到用时方恨少,如今一想才觉着,他不过是个一丝实权也无的公子哥儿。虽说是被众人宠爱,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可出了这荣国府,他便时时刻刻都在老太太及太太的密不透风的看管之下,哪里能有什么自己的人手?
偏偏这二人还不是寻常的下人,皆是伺候过他两世的,皆是尽心尽力,挑不出什么错来。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宝玉看重他们,也不愿将他们草草打发了。
二来,前世晴雯与袭人皆是草草收场,一个在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后病死于家中,另一个虽嫁了蒋玉函,然蒋玉函自身便是个戏子,因着温柔美貌出名,又不再被忠顺王爷庇护,如何能不被人垂涎?他夫妇二人,为着这个,竟是终生也不得安稳。最后到底是风尘肮脏,违了当日心愿。
宝玉将这一切看于眼中,愈发恨自己之无能,因而今生,总是抱了些弥补他们的心思,不好好与他们安排好这后路,如何能放心?
此事又不能寻出一个妥当的理由,定不能让贾母或王夫人帮着处置。宝玉杂七杂八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要率先收一些人手为己所用,方好办事。到时候也能买些庄子,将晴雯袭人二人送出府去,与二人安排好,令他们平安顺遂,娶妻生子,倒也全了这两世的主仆情谊。
他第二日果真早早便起了身,换了出门穿的大衣服,与王熙凤同坐一辆朱轮华盖车,晃晃荡荡去了报恩寺。
报恩寺乃是这繁华阜盛的帝都内数一数二的佛家胜地,因着香火灵验,来许愿上香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这日又是极有名的方丈念延年益寿经,因而寺中乌压压全是人头,宝玉一眼看过去,登时觉着头疼。
他在马车上探出一个头往里看:“人怎么这么多?”
王熙凤看了眼,也瞬间皱了眉。他知晓宝玉自幼是在贾母身边儿养着的,养的身娇肉贵,此处人多,若是挤着了又或是碰着了,又是一场事端。然而人已经来了,又不好直接打道回府,他便找了庙中的两个小沙弥,令他们引着宝玉往那人少之处逛逛去。
“只是有一条,”王熙凤点点宝玉的额头,“莫要出了这寺庙,好好跟着这两位小师父,再让你那两个小厮跟着你,切莫出一点差错才好。”
宝玉见了这些人挤挤攘攘便觉着腌臜,因此得了此话,竟如得了圣旨般连连点头,道:“我定会小心的。那,我就先去了?”
王熙凤被他如蒙大赦的表情看的愈发哭笑不得,只得挥了挥手,看着这傻孩子一路欢快地溜达出门去。
“这位施主,这边走。”
两个小沙弥引着他出了门,又绕过一道藩篱,赫然是几棵古松。姿态奇绝,傲然挺立,一看便知年岁已久。
此处僻静,少有人行。宝玉便在这树下仰头张望着,正看这天上流云变换,甚为有趣,又在准备好的院落中歇息了半日,用了些素斋及各色点心。忽的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此刻正值初春之际,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天气也颇为寒冷,梅花盛开倒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此处有梅?
宝玉踮起脚望了望,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红色,于这灰蒙蒙的天底下愈发显得艳丽。他便问引路的两个小沙弥:“可否前往那梅花处一观?”
“这......”
小沙弥的面上现出了些踌躇之色,显然是颇有些为难。只是想着方丈方才说的“好好照顾这位施主”等语,知晓面前这人怕是身份贵重,到底是点了点头:“施主请随我来。”
他领着宝玉几人踏过了条满布青苔的羊肠小道,抄近路去了那梅园旁,一路走一路道:“施主有所不知,这里一向无外人进入,因着里头住着的这位最不喜人声嘈杂,故不令人靠近。今日看看倒也无妨,施主请进,我自在园外等候便好。”
他果真止步门口,只令宝玉等人进去,自己却掐起佛珠念念有声起来。
宝玉心头疑虑,只不好问,便自去赏花。梅花开得正好,虽为桃杏之色,却孤高清瘦,颇有几分傲霜斗雪的气性。他不由得微微踮了下脚,去嗅稍高一些的枝上一朵绽开的梅花。略带寒意的花瓣触碰到了鼻尖,香气也随之弥漫而来,久久萦绕不去。
“二爷可是想要这梅花?”一旁跟着他出门的茗烟笑道,“若是二爷想要,小的去与这寺中住持说一声,折一枝来便是。”
宝玉确实心下喜爱,只觉这满园红梅令他忆起前世大观园之景。那时与众姐妹一道,对着栊翠庵前求来的梅花吟诗作画,何等快活!只是仍有些踌躇:“折花只怕不大好吧......”
“嗨,这有何不好,”茗烟忙道,“咱们府里每年往这庙中的香火钱都够养一园子的梅花了,就找他讨要两枝,又能怎样?况且,若是二爷喜欢,拿去给老太太、太太看了,也是二爷的一片孝心。”
他说罢,果真一溜烟跑了去,直向庙中住持道,想要两枝梅花回去插瓶。住持自然愿意,只是一想,却又蹙了眉,道:“这梅花并不是我们庙中的,而是这里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公子种的。那公子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生来便是个多病多灾的身子,实在是无法了,家里才送人我们这里来。你看的梅花,皆是他几年前亲手种下的。”
“这有何难?”茗烟不解道,“ 便寻个人去与他说一声,也就是了。”
住持登时苦笑:“你不知,这公子最是个孤僻清高的性子,一向自称为槛内人,再不愿与外人接触的。莫说是他的梅花了,便连他那地方,也不允许闲杂人等踏进去一步的。今日寺中弟子不懂事,将施主带进去,已然犯了他的规矩了,哪里还能要来花儿呢?”
茗烟听了,虽心有不忿,却到底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得悻悻然回转过来,将这话说与了仍看梅花的宝玉:“......不过是两枝花儿,又不是常开不败的,如何便这等金贵起来?连我们府里那样的做派,也不曾如此金贵呢......”
宝玉并不以为意,要这花不过是忆起前世,不要也无甚不可。听了茗烟这话,便笑道:“依你看来自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花,可在他眼中却是自己好容易养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如何能随便与人?是我思虑不周了,这也无妨,快些去寻凤哥哥方是正经。”
他便又带了两个小厮缓步离去,径直去前殿寻王熙凤了。王熙凤早已拜完了神佛,正与住持商量着什么,见他来了便朗声笑道:“宝弟弟,这是去何处逛去了?”
“不过是后面略转了一转,”宝玉并不提起看梅一事,只笑道,“凤哥哥,出来也半日了,可要回去?”
王熙凤摇头:“难得带你出来一趟,自然要去知味观吃一顿方才行。你一向在府中吃,怕是还没尝过知味斋的菜肴,那味道可是这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茶都是自己炒制的,极为出味。如何能不品一下就走呢?”
宝玉前世也是长往这家酒楼中去的,知晓其清雅不比寻常,自然连连点头,答应不迭。
正待乘车离开之时,忽的便走来了个一身素色僧衣的小和尚,怀中抱着三四枝极俊的梅花,小心翼翼不碰掉一个花骨朵,将它们交予宝玉:“这位施主,这是我们公子令我交给你的。”
宝玉一愣,住持也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他如何肯将视若珍宝的梅花剪下来送与人了?”
怀中枝干嶙峋,数点红梅绽于其上,香气清幽扑鼻。抱着梅花的宝玉一脸茫然,全然不理解为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低头望望花,又望望显然吃惊不小的住持,最后把脑袋扭向了一直跟着的茗烟,张口问:“为什么给我啊?”
茗烟:......
这种事爷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无字天书兴冲冲翻开一页,
宝玉趁着无人注意,冲着无字天书翻了下白眼。
这书,还号称是什么仙物,连仅剩的一点儿节操都快抖落干净了!
王熙凤望了望宝玉,嘴角忽的又挂起他那见人便带的爽朗笑容来,对那小和尚道:“替我谢过你家公子,谢他想着。过几日,定然往你们庙中多送些香火钱。”
住持登时心中一喜,忙双手合十念了句佛。王熙凤笑着掀帘上了马车,方才去问宝玉:“那里面住着的人认识你?”
宝玉摇头,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何谈认识?”
无字天书不乐意了:
你闭嘴。宝玉于心中默道。
马车骨碌碌地轧过积雪未完全消融的青石板面,慢慢向远处驶去。小和尚望着他们离开,方与住持行过礼,向着后面的院子去了。
第6章 送花讨巧(修改版)
这处小院建的清幽,处的位置也颇为僻静,隐在梅园深处,寻常人并不能注意到。他掀开帘子进去,轻声回道:“那位公子已经离开了。”
他对着的,是一个素衣跪于蒲团上冥想的清瘦身影。一头乌发如绢般倾泻下来,只在顶上用一根白玉簪简单地束了,丝毫不像是沾惹尘俗之人,反而更像是这佛堂上供奉着的、以清冷的眼睛望着这世间的白玉雕像。
小和尚继续道:“不过公子,您为何突然就想将梅花送人了?先前来我们寺中做好事的娘娘派人来讨要,您也不曾给——”
“我自然不会与那些仗势欺人之人。”素衣公子淡淡道,“只是觉着与他有缘,也就给了。”
小和尚深知自己跟着的这位主的性子,登时不吱声了。半晌后,方轻声道:“公子,您刚刚在梅园里踏了些积雪,鞋袜恐都湿了,让我拿去烤一烤吧?”
素衣人重新闭了眼,微微颔首不语。小和尚忙将一旁的布鞋拿去了炉火旁烘干,全程也不曾交予旁人接手,小心翼翼烘的暖暖的,这才重新放了回去,自己也退出了佛堂。
堂中唯余了一袭青衣,一尊古佛。佛前檀香袅袅,跪着的素衣公子忽的睁开眼睛,露出清棱棱而不染纤尘的眸子来。
与此同时,无字天书也赫然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宝玉与王熙凤同行,抱了满怀梅花,正往知味观行去。想起昨日思量之事来,便对王熙凤道:“凤哥哥,可否于这边儿的那家奇物斋停一停?太太生辰近了,我想与她打一枝簪子,要寻些上好的珍珠。”
王熙凤赞叹了他几句,便令车夫停下马来。宝玉只令茗烟跟着,不令王熙凤下车,自己带着小厮缓步踏进店门去。
“伙计,且将你这处的珍珠都寻出来,给我们爷看一看!”
店中小伙计忙拿出一个乌木匣子来,里面光华润泽,摆了三四十颗珍珠。个个皆是圆润莹白,大小尽有。最大者有鸽卵大小,捧于手心中熠熠生辉,一看便知是极品。
宝玉看了,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这还不好?”伙计不乐意了,一把将匣子合上,“这位爷,这可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上等货色了!若是还嫌不好,哪里再找好的去?”
“你们一家小店,如何能有什么好货色?”宝玉略扬起下颌,轻蔑道,“也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
“什么小店?”伙计果然恼了,恰巧宝玉今日因着是去拜佛,并不曾穿的如何华丽,反倒素雅的很。他看了,登觉自己有多了几分底气,冷嘲热讽道,“我们可是荣国府名号下的铺子,自有官府照管,岂不比那等普通商户人家来钱快了许多?若是买不起只直说,别这等挑来拣去的!”
“你——”茗烟气急,却被宝玉一下拦住,示意他莫要开口。他上下细细打量了这铺子,见其店面并不算如何大,陈设的各色古董也绝不算多,可连一个做活的小伙计也有胆量这般随意与顾客说话......
他眸底多了些沉吟的神色,手指于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将你们掌柜的唤出来。”
小伙计不屑道:“掌柜事情那么多,哪是你说见就见的?”
谁知里间儿的掌柜早听见了外头闹腾的声儿,不耐烦地掀了帘子出来:“这般吵吵嚷嚷是在做什么?”
这一出来,倒是迎面撞上了宝玉,登时便是一愣,脸上迅速挂出十二分笑意来:“哎呦,宝三爷,您怎么来了?来了怎么也不派个府里的人提前说一声,来来来,快请里头坐!”
原来这里掌柜不是旁人,正是冷子兴。冷子兴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侄子,倒也常常往贾府来,借着贾府的一些个威势,开了这间古董铺子。年年皆向王夫人交纳些进项,倒也算是两相得宜。
既是抱着贾府这根金大腿,贾府千娇万宠的凤凰蛋来了这处,冷子兴自然是丝毫也不敢怠慢。忙令伙计上了最上等的香茶,浓浓地沏了一杯,用小巧玲珑的冻石芭蕉杯盛了,自己亲自捧过来放于案上。
那先前招待宝玉的小伙计见了此情此景,已知自己是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登时两股战战,缩于墙角,一声儿也不吭了。
宝玉不过喝了两口,便将杯子放下,问道:“我欲找些珍珠与太太打根簪子作生辰之礼,你这里可有好的?”
冷子兴忙道:“有,有。”自己忙去开了锁,取了珍藏的一个锦盒来。锦盒唯有巴掌大小,上头镂刻着各色飞禽走兽,精巧玲珑。再打开来,里头却只放着五六颗珍珠,并非是寻常的莹白之色,反倒带了极浅的金色与玫瑰色,圆润而饱满,令人移不开眼去。
除这之外,更有两颗珍珠,乃是颇为奇异的紫黑色。黑的通透,竟像是裁剪了片彩虹披在了身上,隐隐透出七彩的光泽来。这两种却又比方才伙计拿出来的强上许多去,茗烟看了嘴巴都张得溜圆,感叹不已。
宝玉挑了其中一颗浅金色的,又拿了五颗寻常的白色珍珠,随即问道:“冷大哥,我该与你多少?”
“宝三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冷子兴忙笑道,“哪里还用得着三爷给钱,这点儿小生意虽不是极富,给三爷孝敬这点儿小玩意儿还是足够的。三爷提钱,岂不是折煞了小的了!若是还有旁的什么看得上的,尽管拿去方是。”
话虽如此说,宝玉到底是命茗烟拿了银子与他,随后方在冷子兴殷勤地相送下踏上了马车,若有所思把玩着那颗浅金色的珍珠。
王熙凤早于车中等的百无聊赖,且又腹中有些饥饿,见他来了,便径直令车夫带他二人去了知味观,摆了满满一桌的菜。两人品茗用饭,自然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