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没有陷入报仇的噩梦,也没有在满腔怒火中醒来,内府之中的魔气虽没有消失,却也没有再扩大,与真火对峙着,有种楚汉河界泾渭分明之感。
可凌容与走过来,不仅不夸他,还坐在床边捏他的脸:“你很着急么?”
“……”顾怀便知强撑又被他看了出来,可心底也的确十分焦急,只好坐起来,如实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阮崖生迟早会昭告天下我的身份,若不能在此之前除尽魔气,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凌容与看了他一会儿,忽地一笑:“怎么魔气还会让人变傻的么?”
“……”
“若是不傻,你早该想到,此时该不知如何应对的不是我们,而是阮崖生。”凌容与神色渐渐认真了起来,“还记不记得吴江冷说了什么?”
顾怀点点头,柳寸芒拿命换来的传音石里,吴江冷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听过很多遍:“第一,吴师兄当年在乾元门被云彻骨掳走,他以为云彻骨就是魔首,故而甘愿被转化成魔,留在了他身边。自从我成了钟寂界峰主之后,四方魔便藏得更深,化整为零地散在各地,直到我‘死’在横霜界,便又蠢蠢欲动起来,似乎又有了聚拢的倾向;第二,这么多年以来,云彻骨一直在与各方人马联系,方式便是吴师兄曾以为的‘魔语’,也就是‘水曲’,可惜他只知道最为粗浅的一部分入门暗语,却不会远距离操纵雨声传讯,也听不懂雨声中的讯息;第三,云彻骨之所以一直吃朱果,是因为他还未转生为魔,却想要操纵九幽冥火,要借朱果之力压抑九幽冥火的阴气,也是为了避免沾染上的魔气被人发现。”
“记得这么清楚,看来还没傻彻底。”凌容与笑了笑,正色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该担忧的是阮崖生。”说着他双手一分,两人之间出现一个棋盘,“从大局看,你我手握多少个界峰?——钟寂界,菩提灵界,圭泠界,流舒界。绝照界赵禅必得听你的,横霜界与圭泠界一向为盟,除了无甚干系的琼初界,七个界峰中,四个任你我调遣,两个不得不出力相助。”说话间,他将六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中央,眸光忽地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怔了一瞬,方又拿起了两枚黑子,接着道,“这是魔,这是他们唯一的筹码——你。”他将一枚黑子放在了白子对面,一枚放在了其后。
“……”黑白强弱倒是一目了然,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不是枚黑子,是一枚原子弹。
顾怀正要说话,谁知凌容与又拿起了几枚白子,将他这枚黑子团团围了起来:“这是我。”
“……”你这是影分身么?
顾怀无语地抬眸看着他,几乎要被逗笑了。
凌容与却半分玩笑的意味都没有,一一捻起白子道:“这一枚,是水曲。当初在流舒界中,云彻骨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以为水曲之深奥,无人能自悟,从不在人前避讳,信了我是误打误撞地学会了一个“是否”,为了骗我信任,还故作大方地任我使用。他不知道,玄言虽玄,却是一通百通。我既会鸟语龙吟风歌,水曲也不过如此。比起其他三种玄言,它固然可随时向各地传讯,令外人绝难察觉,但弱点也十分明显,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道讯究竟是谁传来的。那日阮崖生逃走之后,我已用水曲向四方传了三道讯——‘聚’,‘分’,‘此法外传已弃,万勿听信’。”
……这样一来,不论阮崖生再用水曲下什么命令,或是他们彼此之间再传什么讯息,四方魔都会将信将疑,尤其是在他们散落各地的情形下,此举等于废了水曲这一种传讯之法,对方要再建立起另外一套传讯系统,一来时间不足,二来也再做不到如此隐蔽。
顾怀双眸一亮,豁然开朗,顿觉他机智得可爱,简直想凑过去亲他一口。
凌容与扬唇一笑,又拿起了第二枚白子:“你说的不错,阮崖生定会将你入魔一事昭告天下,以逼迫我们与修仙界对立。不过,他本就是魔,信口雌黄,污蔑日神传人,有什么奇怪?以你今日的威信,谁会信他?师兄弟们已在修仙界散布传言,我也已传讯赵禅、古玄钟、衡小芜,在各界之中,告知天下修士,有一个魔在你身边潜伏百年之久,侥幸逃脱,意图不轨,怕是要蓄意抹黑你的身份,以挑拨离间,动摇军心。请各方修士小心,这样居心叵测传谣之徒,八成便是藏身四方的魔,一旦遇见,万勿手软。”
这一招“先下口为强”真是釜底抽薪,这样一来,谁还敢说他是魔?
“……”顾怀愕然失笑地看着他,半晌方啧舌道,“真是个颠倒黑白的小坏蛋。”
凌容与又拿起了第三枚白子,敲着棋盘瞧他:“这一样驱魔之物,你方才自己说过了,不信你猜不到。”
顾怀凝眸愣了一瞬,脱口道:“……朱果?”
凌容与一笑,自袖中取出了一瓶仙丹:“昊蚩拿数千颗朱果炼制的果丹,尝起来不错。”
顾怀接过来握在手心,心底流淌着一股暖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容与拿起了最后一枚白子:“这个,你也知道。”说着他摊开了另一只手,手中一缕近乎透明,云烟般若有似无的飞絮飘了起来,浮在棋盘之上。
顾怀的确知道,这是他的得意之作,风絮。这种如烟似雾的东西,又是他自创的物种,本是粉末状,遇水则化,风干之后却仍旧存在,粘上一点便再也洗不掉,且遇风则长,听从风歌召唤,会自己飘回来,回到他的手中,用灵力催展之后,便会变成一张照境符,用火一烧,眼前便霎时出现它化形之时所记录的场景。
当时阮崖生被他和陆师姐放走,身上早沾染了化在湖水中的风絮,便是放长线钓大鱼,等着瞧他逃往何方。他沿海而行,顺流直下,兜了一个大圈子,这根线却一直牵在他身上,这也是众人毫不忧心的原因之一。
“西南有什么?……琼初界?”
凌容与看了一眼燃烧的风絮幻化出的景象,很快便自那片西5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南独有的阔叶林辨别出了方位,神色却沉吟起来,垂眸看着棋盘,玩味地捻起了另一枚白子,比在那一排六枚白子前,想了想,又把那白子放了回去,屈指敲了敲棋盘,抬眸与顾怀对视,“总之,你是不是魔,于此局影响甚微,即便你真无法除尽魔性,我们也可以被封印在这幅画中,不出去掺和,你明白么?”
顾怀静静看着他,一瞬间忽觉自己真如那颗被白子包围的黑子一般,陷入一片温煦的光芒之中,心中所有阴霾都被驱散无踪,从那灼心的焦急中解脱出来。
在他算来本是必输的一局,被他一说,却原来是自己太傻,被魔的阴影蒙蔽了双眼,看不见无数出路,也看不见他在拉着自己往外走。
半晌,顾怀缓缓吐出口气,释然地一笑:“那作为一枚没有什么影响的黑子,我还能做什么呢?”
凌容与抬起一根食指:“其一,你要想清楚一件事。”
他没有说是什么,但顾怀已明白过来——那就是为什么阮夫子要这样做,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为魔?在百年之前,他只不过是出泉宫的一个弟子,虽是日神传人,但要杀他也并不难,在这一百年中,阮夫子也有无数机会冲他下手,可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意图,反而情愿花一百年的时间来完成一个如此复杂的布局,最终只是让他为魔。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问题在顾怀的心中已萦绕了一个月,早已生出了一个十分荒谬的猜测——那就是阮崖生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绝不能死,也知道这个世界的念在他身上,才会做出这样的布局。可这怎么可能呢?百年之前,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还有些出神,凌容与却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两指捻起那枚被包围的黑子,放在了一边,挑眉笑道:“其二。”
“……”
窗外夜色如水,星月朦胧,软帘随风而动,床上若隐若现一双交叠的影子。
哗啦一声,棋盘不知被推翻,棋子洒落一地,只有那枚黑子,还是被白子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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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山河惊魂卷之中,就仿佛撑着一叶扁舟逆流而上,两侧的光阴不断回溯,在长河中投下吉光片羽惊鸿一瞥的倒影。鸿蒙史上,修仙界中曾存在过的界峰远不止七个,如何相互吞并融合,终于形成了如今的格局,这其间大小战役数不胜数,毁掉菩提灵界的七界峰之战并非独例,更不能说是最为惨烈。无数大能在争斗中崛起或倒下,飞升或陨落,威震八方的门派陡然衰落,更多的门派立刻将之瓜分,或是毫不起眼的山门最终一家独大,甚至形成界峰,千变万化的格局,起起落落的命运之中,不变的只有多年以前早便写在仙学书上的残酷现实——“天位有数,成仙者稀”。
沉重感一直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喘息。虽说第一日修心顺利驱走了噩梦,但在最初的几日里,顾怀却不由心怀忐忑地怀疑起此行的结果究竟是除去魔气,还是助长魔气来。因为当初修仙界受利益驱使任由出泉宫覆灭,他便已生出了一个灰色的念头,如今亲眼目睹这些,不由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那就是修仙界,与人间,与地狱,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残忍无情,黑白不分。
想到这些,百年里阮崖生有意无意说过的话便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恶魔的呓语,这样的修仙界,人或者魔又有什么分别呢?魔真的是错的么?若错的是人呢?
所幸因凌容与周全的计策,他对驱除魔气一事不再无比心焦,加上身边这人不是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围观各类已失传的物种和术法,像是在博物馆参观,就是把小阁楼当情茧使,仿佛两人在度蜜月,虽有这样负面的闪念,也总被他的突发奇想打断,不致动摇根本。
但他的修心似乎也陷入了瓶颈,再无进展。直到有一日,两人忽谈论起了凌容与少年时的那首歪诗。“百仙皆从武道出,强胜弱亡一何辜,争乱缘因法错立,天尊只怕不读书。”
顾怀便笑他:“‘他日你若为天尊’,你倒说说,你待如何?”
凌容与听出他取笑之意,凑过来一口咬在他脸颊上,扬着眉不答反问:“不敢,燕峰主,这话该问你。”
顾怀噗嗤一笑,接着却陡然愣在了那里,脑中醍醐灌顶一般,一片清明,满心压抑着几欲溢出的沉重感霎时间便找到了出口,山呼海啸般奔流而出,仿佛一泓死水活了过来,奔腾着化作了熔浆,热烈而光明。
不错,如今修仙界是宛如地狱,但这是他的世界!念在他身上,七界峰也迟早落在他手中,他不是一个应为此绝望的人,而恰是那个应给人希望的人!
当一个人将思绪投进宏大的世界与悠长的岁月,自己便显得无比渺小与微不足道,自那之后,顾怀总是寻思着该怎么治理修仙界,渐渐的便极少提起体内的魔气。趁他睡着之时,凌容与悄无声息地自通幽古阵潜入了他的内府,神念化成的小人伸出手,轻轻抚过那颗几乎已恢复金红,只剩下一小块紫黑斑点的元丹,感觉到它轻颤了一下,像是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又像是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心,不由微微勾起唇,眼前闪过临走之前的画面。
“据古籍记载,修心一途极为凶险,宛如行于无边黑暗之中,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顾怀一直是个多思多虑之人,阮崖生花了一百年,才在他心中种下黑暗的种子,不是那么容易根除。你随他进去,千万要时时小心他所思所想,将他引回来。”说到此处,陆师姐拍了拍他的掌心,像是把一根线放进了他手中,神色凝重又关切,“这一片黑暗里,你是他唯一的光。”
“放心吧,师姐,”他收紧五指,仿佛捏住了那根不存在的线,笃定地扬起唇,“这颗心是我的,阮崖生想在上面种花种草,再花一百年也没用。”
想到此处,他便似个成功捍卫了私人领土的君主一般,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地在他内府逛了一圈,方才将神念收了回去。
黑暗中,本该沉睡的人睁着眼,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他,也不知是何时醒的,
凌容与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又虚张声势地轻轻撞了撞他额头:“做什么?”
“做了个梦,”顾怀笑眯眯地伸出手,更深地偎进他怀中,唇抵在他颈间,自发顶到足尖没有一丝缝隙,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彼此胸腔的震动,亲昵地像是连呼吸都融为一体,令人满足得想要叹息,“梦见一缕光,落在我怀里。”
画卷里接下来的日子便分外好过了起来,两人真像是以时光旅行的方式在度蜜月一般,带着随行小别墅,打打闹闹,走走停停,卿卿我我,有时顾怀会觉得,就算永远这样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又常想着该将此画卷公诸于世,让别的修仙者也都来这里历练一番,或许多有顿悟。
这一日,两人又走过了几个大能同归于尽的一场大战,停在了一段和平地带。
顾怀还在盘算着怎么合理运用这卷轴:“若是当初在鸿蒙课上,有这么一幅画卷,让夫子领着师兄弟们进来一观,鸿蒙课岂不是有趣得多?”
“岂止鸿蒙,这其间无数早已失传的术法,符咒,哪一样拿出去都会举世震惊。”凌容与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空中盘旋着三只长得像几片飞叶的怪鸟,忽生奇想,“还有这些消失的仙物……不如你将他们画下来,我们用神灵钰把它们复生?”
没想到还能复生灭绝物种,顾怀抚掌大笑,觉得有趣至极,很快便拿出了纸笔,谁知刚画了几笔,地面轰然震动起来,扬起一片尘土,烟雾间数百头巨兽从四面八方向两人冲撞而来,双目通红,杀气腾腾。
这些怪兽是顾怀亲笔所画,虽然会攻击人,却分布得极散,不至于发起群体性攻击,这一看就知其后必然有人驱赶。
这段时间里,之前被关在此卷之中的人不止一次鬼鬼祟祟跟在二人后面,意图不轨,贼心不死,但不过小打小闹,顾怀又处于“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的关键时期,两人都不曾下狠手。但这些人大都抱着“就算不能跟你们一起出去,也要让你们永远留在这里”的心态,不仅不收敛,反而缠得越发紧了。
“不知死活。”顾怀面色一冷,刚要起身,却被凌容与按住了肩膀,见他笑眯眯地一扬手,陡然将四煞,千目,银羽,飞骨都放了出去,霎时间四只怪兽冲四个方位接连发出响天彻地的怒吼,“嗷——”地一声,声威浩大,荡开一圈无形的波浪,跑在最前方的巨兽被这凛然之威吓得猛然掉头,一时间巨兽纷纷转头,跑得比来时还快,如潮水般褪去,远处林中隐隐传来惊恐的怒骂和凄厉的惨叫声,八成是被陡然掉头的巨兽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逃窜。
两人兵不血刃地大获全胜,不由相视大笑。
“走吧,这些人还会再来的。”凌容与将顾怀拉起来,随便走向前方一片林子。
“他们明知打不过我们,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也许是因为若我们离开此地,他们便连送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已穿出树林,走过了一条小溪,阳光落在溪水上,折射出通透的光辉,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得祥和安宁起来。
几座木房子建在山脚下,仿佛是一个村落,四面种着许多花草,似乎被人修剪过,整齐得如同一片花圃。
两人都愣了一瞬,才瞧见花圃中有几个弯腰修剪枝干的人,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中年男子似乎正在指点其他几人,所有人的神色都很专注。
顾怀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但定睛看时,那几个人分明也都是因三仙山一案被他关进来的罪犯。
其中那个中年男子,正是当时在天河瀑外,甘心为魔的三仙山受害者给出的名单中,列在第一个的那位私下购买血玉脂的琼初界长老,吴百崖。
但此时他神色恬淡,微微含笑,一副沉醉于田园生活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个为了修炼不惜践踏他人生命的恶人。
顾怀还在惊讶,凌容与却已忍不住出声:“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