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渡的灵柩,与其他死在此战中的人一道,停在雪中。
远山尽头,在他望不到的地方,那个世上最疼爱他的人也同样沉睡在这般不见日月星辰的黑暗里,再也不会在他胡闹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莫可奈何。
世间的生死离别,原来这样轻易,眨一眨眼,什么都如雪般消散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就如江鸿,走了数千里,连齐霙的尸身也不得一见,便倒在了雪中……他会心生遗憾么?又或者黄泉重逢,反倒是幸事?
“……殿下,京城中会读我们暗语的人,只有一个。”
慕容毓一行是在钟山谷口遇到了伏击,显然对方早已得知他们的行军路线,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与京城联络时泄露了行踪,看着被大雪覆盖的棺椁,终于有谋士忍不住开口。
三日三夜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慕容毓极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一种冰冷的疯狂,像是一个失去所有的人紧紧攥着手中唯一的珍宝,谁要想碰一碰都会被碎尸万段:“不是他。”
谋士看着仿佛被逼入绝境却还执迷不悟的太子,只得失望至极地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京城传来皇帝的遗诏,命太子以国事为重,无需回朝守灵。
慕容毓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所有人都知道,京城里只怕已经变了天,但此时,他身边不过数千兵士,山水迢迢,如何回得去?
十二月,慕容毓在两国交接的隅城见到了陈国的来使。陈国为胥国国君之死表示哀恸,愿意再度胥国结盟,只要太子与陈国公主联姻,便出兵助太子回朝。
可慕容毓还在与众谋士分条析理地辩驳这样做的无穷后患,京城里又传来第二道惊雷——太子自认德行有亏,百无一能,于此危难之际,恐不可担负一国之重任,因此特下禅位诏书,让位于二皇子慎。
举国哗然,群臣质疑,但不论谁去查验比对,都只能印证,这的的确确是太子真迹。
慕容毓看着这份笔迹与他一般无二,连印都一模一样的伪诏,一字一句读来,如此荒谬可笑,可即便是他本人,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他的字模仿得以假乱真,也只有一个人,能刻出这样的印。
此诏一出,陈国来使立刻便划清了界限,太子无兵无权,再没有说话的机会,登高一呼,不过是更快丧命而已。
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
这一次,谢琀的叛变,已是无可置疑的事。
但众谋士望着太子苍白如纸的脸,却无一人忍心开口挑破。
慕容毓神色莫测地盯着手中拓临的诏书,眸中一片幽暗,仿佛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一丝情绪,可冰冷的沉默比狂怒的爆发更加可怕,春冰虎尾,岌岌一念,累石千丈,一苇可倾。
“谢琀,你这个……”有一瞬间,他紧紧攥着那张纸,仿佛想要如上次接到假的遗诏之时一般撕个粉碎,恨意几乎便要自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最后,却只是将之叠起来,揣入了怀中。
永和一年初,二皇子慕容慎登基继位。
谢琀垂眸立在群臣之间,那些冗长的祭文与诏书一个字也没有落入耳中,就连他被封了个太常寺卿,还得了一座府邸也没听见。
他从没想过,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会不是慕容毓,更没想过,自己还能从慕容慎那里得到从龙之功。
跪谢皇恩之时,他抬眸看着高坐在金銮殿上的慕容慎,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你要当皇帝,那便当吧,我倒要看看,你又能在那里坐上多久?
新皇十分重用他,其意一来是向太子一派的人释放出善意的讯号,二来,紧攥着慕容毓的软肋,也是一个砝码。对他来说,登上皇位并非便高枕无忧——慕容毓还没有抓到,慕容涛不知所踪,荆国的大军也还没有打退。
正月一过,天气渐渐回暖,积雪融化,枝头又冒出了新蕊。
太常卿谢府残雪未消的院子里,四角各有侍卫把守,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谢琀立在亭中,执笔在纸上缓缓勾勒出一张兵器制图来,神色平静而专注,仿佛未听见侍卫的传话。
待他收笔,那侍卫方才复述道:“太常大人,永昌侯求见。”
谢琀取过帕子,仔细擦了擦手上不慎染上的墨,淡淡一笑:“见便见吧,请他进来。”
这年谢尧山五十来岁,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玄底蟒衣从几株树后走过来,龙行虎步,气势摄人。
谢琀转过身,微微颔首:“永昌侯大人。”
“谢琀,”谢尧山一见他那不咸不淡的模样便觉心头火起,“我仍然是你的父亲。”
谢琀眼底波光微动,似闪过一丝惊讶,恍然大悟般掀唇一笑:“自然,父亲,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谢尧山早传了三封书信召他回府相见,却如石沉大海,此时他倒一脸无辜,仿佛毫不知情一般,登时噎得胸口发闷,顿了一瞬方恨恨道:“……近来城中流言四起,你可知晓?”
谢琀歪头寻思一瞬:“听闻荆国国君因崔渡之死大怒,亲自领兵南下,扬言要杀了圣上,为崔渡报仇,可是此事?”
谢尧山面色铁青,拂袖怒道:“胡言乱语!崔渡之死与圣上有何干系?!”
谢琀唇角微微一动,倒似真觉疑惑般:“是啊,会有何干系呢?”
“……你!”谢尧山忍了又忍,紧紧盯着他神色,缓缓道,“东山挖出一块高约十尺的龙纹璧石,与崖壁浑然一体,其内影影绰绰,刻着几句狗屁不通的妖言——‘帝星降世,应克天狼’。因而近来谣言四起,说是圣上应当御驾亲征,只有杀死荆越的人,才是真龙天子。”
谢琀点点头:“我确曾听闻此事。”
“别人不知便罢,难道我还不知你那点微末伎俩?”谢尧山压低了声音,咬牙威胁道,“我要你立刻进宫面圣,让圣上打消御驾亲征的念头。”
“父亲,您误会了,”谢琀漫不经心地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我这点微末伎俩,只能在工部替皇上改良些武器罢了,又岂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何况,您看——”说话间他忽一扬手,猛地将滚烫的茶水向谢尧山扑头盖脸地泼去。
谢尧山惊骇之间下意识向后一躲,还未回过神来,已有两道黑影凭空出现在他身前,将他牢牢护住。
谢琀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此处乃是天罗地网,连杯茶都泼不出去。再者,圣上天命所归,他要亲自诛杀天狼星,我又怎能阻拦?”
谢尧山气结,抬手便欲打他,却也被两名暗卫拦住,只得黑着脸沉声道:“谢琀,别忘了你自己姓什么。”
谢琀冷眼看着他,缓缓地勾起一抹笑来:“不敢或忘。”
传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甚至开始有人怀疑慕容慎不敢御驾出征,是因他并非真龙天子,慕容毓才是真正天命所归的那个。
谢琀心里清楚,慕容慎绝非是一个完全“谨慎”之人,他与慕容毓相反,他的傲气是刻在骨子里,表面上分毫不显,其实较着一股劲,越是说他做不到,他便越要去做。何况山河动荡,人心惶惶,若是不知躲在何处的慕容毓此时跳出来振臂而呼,替他出征,只怕当真是人心所向,一呼百应。
这一回,莫说谢尧山,连裴岚都没能拦住他。
永和一年五月,新皇慕容慎御驾亲征,天命之年的兵马大元帅齐铎披甲重归战场,率十万铁甲,为新皇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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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慎拿到的是一把精钢铸造的精致臂弩,齐铎则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慕容慎心眼没那么大,行军途中转头便将臂弩收了起来。但齐铎却偶然间在刀身上摸出了一段蝇头小字刻就的阴文,霎时间眼眶一红,双手颤抖,紧攥住刀身,手掌在刃上划出一道刻骨的伤痕来,血流满掌。
刀身上只有四句话:小女此去山海远,自当努力加餐饭。可怜天命明珠碎,白骨沉冤望金銮。
满城欢呼声中,谢琀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军在朝光中远去,风吹动衣摆,眼前忽地闪过齐霙临走前的模样。
在他记忆中,齐霙是一个心性开朗,坚韧如竹的女子。远嫁之前,她也曾来探望自己。那时她对着装疯的谢琀吐露真心,虽不能与江鸿相守,但国难当前,此一去山遥海阔,她亦会担起重任,好好地活下去。
这样的女子,又岂会在中途自杀?
……那么谁会杀她?又是谁阻拦太子去查明真相?
她死了,故陈国大怒,故太子被困吴州,故二皇子登基继位——这并不是无迹可寻之事。
一个为了女儿开心,愿意让她假死,将她送往他国的父亲,如何忍受一个害死掌珠的仇人?即便他清楚自己的意图,即便他同样深恨害得齐霙未能与江鸿私奔的慕容毓,即便他还沉浸在丧女之痛中未曾细想,一旦点破,无疑便会在他心中埋下一颗怀疑与仇恨的种子。而在明枪暗箭的战场上,这一点点来自元帅的怀疑与仇恨,或许便足以要了慕容慎的性命。
“太子,慕容慎已离城。”
沏烟茶坊下,临河的暗室之中,黑衣男子跪在地面,窗外波光粼粼,映在临窗而坐男子的脸上,一道极狰狞的疤痕将俊朗的容颜从中划开,显得奇特又诡异。他手中摆弄着一片自水中捞起的木叶子,面色冷漠,垂眸不语。
“……我等已召集各地的五万潜龙甲,化整为零,藏身于京城外五十里明月山中,另有十三名精于暗杀之死士,藏于大军之中。”
咔地一声,慕容毓放下了手中的木叶子,抬眸望着水面:“唔,三弟有消息么?”
“三皇子并无大恙,已被潜龙甲救下,正在回京途中。”
“别回京了,带他……去找他的齐师父,告诉他,我面容已毁,不可临朝一事。”
“……是。太子还有何吩咐?”
“那你们去把谢……”慕容毓冲口而出,忍了忍,又咬牙冷笑一声,“算了。”
“何日入城,还请太子示下。”
慕容毓双眸泛寒:“自然是等慕容慎死讯传回之时。”
他并没有等得太久。
永和一年十一月,齐铎与慕容涛率十万兵马,力克荆越,慕容慎却不幸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二皇子一派霎时颓然。
烽火满城,喧嚣震天,被潜龙甲迎回大殿之时,慕容毓久久望着奉天殿上那把空荡荡的龙椅,仿佛还能看见父亲威严的身影,也能看见他眼中深深的担忧之色。
皇帝的偏心几乎是见人尽皆知的事,但就连他也没想到,父皇会事先为这个不靠谱的儿子在各地养下无人知晓的数万名死士,作为他最后的筹码。
可惜父皇并没料到……慕容毓抬手虚覆住脸上那一道丑陋的疤痕,冷冷一笑。
风云突变,转眼间东风又压倒了西风。
慕容慎一派,以谋朝篡位,伪造诏书之名被尽皆下狱。
谢琀静静盘坐在天牢之中,一墙之隔,便是谢尧山。
“呵,谢琀,你为他不惜自认伪造诏书之罪,他难道便会放过你么?”谢尧山寒冷的声音自墙另一侧传来。
“你们暗杀了他多少次?钟山谷口,崔渡死了……那么多将士死了,他自然要报仇的。”谢琀的声音淡淡的,“不清算,难道还放过你么?”
谢尧山像是一座爆发后的火山,咬牙切齿间,还有些死灰复燃的怒气:“明知讨不到半分好处,你却背叛谢家九族——谢琀,我不知你竟蠢笨如猪。”
“父亲何须动怒?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要黄泉相见……不如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谢琀缓缓靠在墙上,悠悠地说起往事,“那年你拦着太子来接我的马车,不让我去围场,除事先知道太子即将被刺,不想让谢家被卷入此事,有没有一丝一毫,是不想我这个儿子受到牵连?”
静默一瞬,谢尧山嗤了一声,答非所问地冷声道:“你为了慕容毓不惜装疯卖傻三年,他又可曾不想你受到牵连?”
“直到如今你还以为,我装傻是为了他?”谢琀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声音陡然一冷,“我为什么要为他装傻?一个生死之际护得我毫发无伤的人,我便走过去告诉他,我是父亲派来害他的,他又能拿我怎样?”说到此处,他双眸一红,缓缓勾起唇角,声音忽地轻柔起来,“我思来想去,他竟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笑!”谢尧山冷笑数声,阖上眼,不欲再听他胡言乱语。
但谢琀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早就想过今日了,父亲。即便你不曾待我如子,我心中……总是认自己姓谢的,也从没想过亲手害死谢家人——我一味回避,起初的确是怕你们以母亲之命威胁,借我之手伤了他,但那时齐江两家已帮我救出了生母,我为何仍旧宁愿装疯卖傻,不肯告诉他真相?您难道从未想过么?”
“……”谢尧山睁眼,眸中闪过一片莫测之色,沉默着没有开口。
“可我不想害了谢家,便由着谢家差点害死他……”谢琀叹了口气,“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蠢笨如猪。那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帮着一群从未善待过我的人去害一个与我相爱之人?”
“下辈子我不想姓谢了——我宁愿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我要爱谁,便只将他一人放在心上。这辈子成王败寇,您认了吧。是我害了谢家,命赔给你,那又有多大不了。”
言尽于此,一片静默。
直到“咔咔”数声,天牢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数杯毒酒,走了进来。
谢琀眼眸发亮地抬眸望去,转瞬又黯淡下来,饮下毒酒之时,双眼还不死心地望着牢门之外。
……难道他真的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了么?
————————
“谢、琀。”
听见万分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冰冷声音,谢琀仍旧死死闭着眼,陡然间浑身发寒,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后悔了,相见争如不见!他不想见慕容毓,不想看他冷漠的表情,蓄满恨意的眼睛,他情愿抱着最后一点温柔的幻象去死,记忆里的慕容毓永远都是趴在栏杆上向他伸出手来时那个深情似海却毫不自知的耀眼少年,而不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慕容毓俯下身,贴在他耳根,一字一句地低声道。
谢琀像是被捅了一刀,身子陡然瑟缩了一下,蜷缩着向后躲去用力抵住了墙,仓皇间睁开眼,只瞥见一道狰狞的疤,滚烫的泪水已夺眶而出,霎时间傻了一般,整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他静了下来。
慕容毓站直了身子,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双眸黑如深潭,神色莫测地与他对视。
此处正是两人幼时打闹的东宫书房,谢琀还能想起他躺在椅子上,抬手将自己喝过的白露梅子茶递在自己唇边的模样。
一眼之间,沧海桑田。
谢琀缓缓地坐了起来,眨掉多余的眼泪,苦涩一笑,哑声道:“……你恨我,便杀了我吧。”
“呵,”慕容毓露出一抹难看的笑,眸中怒火一闪而过,忽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凭什么?”铮地一声,他蓦地欺身至他面前,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插入他脑侧墙中。
“你逼我离开你,逼我放弃你……最后,还要逼我杀了你?”慕容毓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仿佛恨不得掐死他,近在咫尺,呼吸交缠,谢琀却竟自他咬牙切齿的质问中听出一丝悲恸的微颤,“谢琀,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从拿到那份伪诏开始,他就知道谢琀已然存了死志,但那时他不懂为何非要如此惨烈,直到慕容慎登基,看着诏书上被重用的谢家子弟,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要将皇位还给他,却要把命赔给谢家。
谢琀望着他冷漠如雪的表情仿佛裂开一丝缝,压抑的愧疚与悲伤霎时决堤,锤心刺骨间生出一股绝望的勇气来,忍不住猛地迎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对不起……”
慕容毓浑身一颤,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太久的人,忽然撞进温暖的春日,半晌才恢复知觉般缓缓抬手抱了回去,忽嗤地一笑:“你以为我不会知道,是不是?”说着他忍不住用力撞了撞谢琀的头,“你真是……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