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很好么,张师兄。”顾怀忽地低声喃喃了一句。
湖面上,师兄弟们已热热闹闹地将半醉的袁师兄抬进了画舫。
他支颔远远看着那片摇曳的光芒,有些怅惘地微微一笑:“上天将一个你喜爱的人放在你的身边,相知相伴这么多年,多少难忘的回忆,有意无意的亲昵,多一日都是赚,又怎么能奢求得到回应呢?世上若有个比你更好的人同他心心相印,那又有什么不好?”
总有一日,小坏蛋也会这样开开心心地被抬进喜房里,里面坐着一个千好万好的大美人,那时候,他就这样远远地拎着壶酒,站在人群外看着,有些伤心又有些欣慰地回忆起初见那一天,心动那一日,也会想起同床共枕的一夜,被咬出血的初吻……他或许会忍不住流泪,但心中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又怎么会撑不过去呢?
阁上一片静默,过了许久,张远默默拍了拍他的肩:“别难过了,走吧,师兄给你做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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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里正值月市,没安慰到别人反而吃了一顿水晶丸子的顾怀十分不好意思,知道张师兄心情不好不愿见人,便自告奋勇帮他摆摊——张师兄在后面做,他就在前面招呼客人,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卖完了丸子,他才抽身出来,在月市上晃悠。昊蚩手里拿着最后几串丸子,紧紧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地跟牧庭萱说话:“小师妹,我见着你想要的满月箜篌了,就在那边——”
牧庭萱一喜:“多少晶石啊?”
昊蚩一脸痛心疾首“……十万吧。”
“这么贵?!”牧庭萱脚步一顿,拉住顾怀的衣袖,“燕师兄,算了吧。”
顾怀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放心吧!你小师兄出门遇贵人,现在腰包鼓着呢。说好给你的生辰礼物么,怎么能算了!”说话间忽一抬眸,却撞见吴江冷站在灯火辉煌处,正冷冷看着他,眉目映着灯光,竟也不曾染上一丝暖意。
“……”顾怀愣了愣,一拽昊蚩二人,转身就走。
从回到出泉宫,他再没跟吴江冷说过一句话,有什么好说的?我好心救你,你却存心要我死。他原本就有点社交恐惧,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种你死我活的状况,就想着大家相看两相厌,不如不见的好。
他这么盯着自己什么意思?又不是自己对不起他!
这样想着,顾怀泄愤地咬了一口昊蚩手上的水晶丸子,却听吴江冷叫道:“燕顾怀。”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高洁,仿佛那个借刀杀人的卑鄙小人不是他一般。
顾怀冷哼一声,拉住想要回头的昊蚩二人,继续往前走。
吴江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热闹的月市中清冷得有些格格不入:“庭前绿芜夜清寒,江畔白鹤枕月眠。”
一言不合就念诗,谁知道你什么意思?
顾怀翻了个白眼,忽又觉得有点耳熟……
等等!这句歪诗不是燕顾怀给自己后宫题的吗?!
里面藏着十二位美人名字——其中“庭”指的正是身边的牧庭萱。
顾怀背上一僵,闪电般松开了拉着小师妹的手,蓦地转身,头皮发麻地看着他:“吴师兄,你找我?”脑中飞速思索着:什么意思?这是要摊牌?认亲?
吴江冷一点头:“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顾怀只得托昊蚩二人将东西都拿了回去,嘱咐昊蚩如果一个时辰之后他还没回去一定要让所有师兄弟一起找他,这才跟着吴江冷往月市深处走去。
吴江冷将他带着一直走进了月市最里面一层,这里专供地下交易使用,有许多裹着黑布的房间。这些黑布可不是普通黑布,上面施过许多禁制,能隔绝外界任何形式的窥探,即便是李逐的谛听术,也不可能听见里面的声音。这据说是水阁百年前一个天才师兄发明的,专为杜绝阁主的“监视”,因此被戏称为“隔主布”,后来因为效果太好,还在这里出现了一次杀人案,因为没人看见里面发生的事,进去的几个嫌疑人又都说自己昏厥,所以查了很久才破案,这个故事被改编成了脍炙人口的话本,名叫“水中月影录”,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是顾怀在藏书阁里读到的最喜欢的故事。因此他也知道在那次杀人事件之后,这种布的使用已受到了限制,一旦里面的人将血抹在布上,就会使隔绝效果消失。
想到此处,他心中略定了定,跟在吴江冷之后,一步踏了进去。
吴江冷触发了禁制,见黑布上出现了无数流转的金色符文,一回头,开口就正中红心:“你不是燕顾怀,你是谁?”
“……”正摸索着在点燃蜡烛的顾怀手一僵,烛火晃了一下,又灭了。
“真正的燕顾怀绝不会来救我。”吴江冷审视地看着他,双指一弹,将烛火点燃,“他会先下手为强,借机除掉我。”
烛火摇曳中,顾怀木着脸,心中飞速盘算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破罐子破摔:“……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也该知道你和燕顾怀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吴江冷眸中闪过一丝好笑,“我已害过你一次,你我之间的恩怨,难道还没开始么?”
这是要纠缠到死的意思?
他阴阳怪气语气迫人,顾怀握紧了拳,心中的火气按捺不住:“你既然有幸重生,做什么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找麻烦?四方魔已经提前出现了,你这么斤斤计较,怎么不去报仇?要算你我的恩怨,好,恩是我给你的,怨是你给我的,现在我不计较你坑我,也不要你报恩,我们恩怨了结了,再见!”说着就往门口走。
吴江冷眯了眯眼,慢悠悠道:“……不错,还算有几分血气,否则,我可真不知四方魔是否还会败在你这个燕顾怀手中。”
“……”顾怀狐疑地转过身,“你什么意思?”
“既然燕顾怀已经消失,我的仇人,就只剩下四方魔。”吴江冷眸中闪过一丝恨意,“你我原本都知后事,可说占尽先机。但如今,只怕局势已变。”顿了顿,他忽又问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拿走戚忘言的法宝?”
顾怀摇了摇头。
“看来我所料不错,你并非知道所有的事……”吴江冷一扬眉,“你不是燕顾怀,却知道他所经历过的事,你到底是谁?难道你夺了他的舍?!”
顾怀一惊,忙辩解道:“我可不是魔!”
话虽如此,两种魔中,有一种是人死之后被炼制成魔,夺了他人的舍……
他是死了……也算是夺了燕顾怀的舍?
顾怀背心冒出一层层的冷汗,忽然心虚了起来:天哪,自己不会一开始就是魔吧?!
吴江冷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忍不住白他一眼:“你是日神传人,自然不会是魔。”
顾怀想起书中日神传承的确是克魔法宝,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轻咳一声道:“总之,我是好人。你不来害我,我也不会去招惹你。”
吴江冷冷笑道:“呵,你以为我不来害你,你就能多过几天好日子么?”
顾怀想到四方魔,忽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联手对抗四方魔?”
“看来你还不算蠢得彻底。”
“……”顾怀犹豫起来。
四方魔的事,书中其实说得并不清楚,既没有伏笔,也没有交代来历,毕竟这是本升级流小说,反派只需要成群结队地蹦跶出来然后被打死就行了。因此关于他们的特性,组织结构,运作方式,顾怀知道的相当有限。而吴江冷,他背叛了燕顾怀,加入了四方魔,因此他知道的部分,一定比书中所写多得多。况且在他面前自己知道的事都能直说,两个人有商有量,也会比自己独自盘算出的主意更加靠谱。
可是……吴江冷这个人太复杂又太危险,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又坑自己一把?
“如何?”吴江冷从乾坤袋中拿出无殊剑,流炎灵归阵与通幽古阵,“你拿走了闻师兄的山神传承,故而我有心去抢燕顾怀所得之物,如今你可拿回一样,算是我的诚意。”
顾怀看了几眼那三样浮动着光芒的宝物,却又抬眸看他,警惕道:“不怎么样。”
吴江冷眯了眯眼,仿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顾怀满脸提防:“你让我拿回一样,是不是怕我去向宫主揭发你偷东西的事?所以趁早叫我同流合污?”
“……恰好相反。”吴江冷笑了起来,忽凑近他低语,“我要你拿走一样,接着便去告发我,让宫主将我逐出出泉宫!”
顾怀一惊:“……你想做什么?”
“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四方魔的事,”吴江冷抬手自烛火上抚过,缓缓道,“你也一样。”
“所以?”
“如今四方魔失了生死城,就是失去了一大巢穴,他们极有可能疯狂反扑,趁修仙界未摸清情况,先下手为强。”吴江冷顿了顿,扬眉冷笑道,“但若在他们动手之前,另外一臂也被斩断,那么,他们会审时度势,按兵不动,静待势力恢复。”
顾怀喉头一紧:“你是说,乾元门?”
“不错,”吴江冷瞥他一眼,声音清冷,“我要去乾元门。”
“所以你要先被赶出出泉宫,才能去乾元门当卧底……”顾怀怔怔道, “既是联手,那你要我做什么?”
吴江冷瞪他一眼:“该做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顾怀一滞,他的确知道——他应该尽快进入黑水林,去拿菩提灵界玉符,尽快升级。
顾怀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回过身来:“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是真的想合作?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拿走了戚忘言的法宝?”
吴江冷沉默了片刻,看着摇曳的烛火缓缓道:“……魔虽能夺舍,但魔气却会灼伤躯体,令之衰败,因此每月十五,他们定会回到魔窍之中,将躯体在院中晾上一日,以日月之精华修复,为了保证内府中法宝的安全,他们会将其取出,藏在一隐蔽之处——戚忘言自然是藏在他的密室之中。而我,恰好知晓开启密室的魔语。”
顾怀一愣:“魔语?”
“你也学过玄言,龙有龙吟,水有水曲,魔,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语言么?”顿了顿他又道,“但魔语也非每个魔都会,戚忘言会,庄跃渊会,我,也会。”
“也就是说……高层才会?”顾怀眼珠转了转,“四方魔中,有多少人会呢?”
“你对自己的事一字不提,却想要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么?”吴江冷冷冷看着他,“我已给出十足的诚意,若你还想知道别的,除非你我已是盟友。”
顾怀抬眸细细打量他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就信你一次。不过……燕顾怀与人联手,从不会空口无凭。”见吴江冷面色微变,他又补充道,“我不是燕顾怀,所以,若你对我发下役心誓,我也会对你这样做。这样一来,你我之间,谁也不能背叛谁!”
第二十三章 且借通幽处
顾怀最终还是拿走了通幽古阵的两枚玉珏,问及为何不把此物作为卧底传递魔窍的途径时,还被吴江冷狠狠嘲笑了一回,“难道你要让我把魔窍吞下去么?”,顾怀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跑了。
第二日,他如约硬着头皮去找宫主告了黑状,不仅说吴江冷盗窃,还说了他恶意栽赃引戚忘言来杀自己一事,在吴江冷的供认不讳之下,果然他遂心如愿地被赶出了出泉宫。
顾怀站在望归崖上,看着闻枫落追上来质问他,莫名心虚地觉得自己成了个既不可爱又不迷人的反派角色。
吴江冷面色冷淡:“闻师兄,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便当不曾相识吧。”
闻枫落面色铁青地瞪着他没有说话,脚下却咔擦一声生生踩碎了石板。
“……”顾怀咽了咽唾沫,默默觉得吴江冷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重生却记得一切对他来说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恩赐,反而是不得解脱……
吴江冷已不再搭理闻枫落,倒是御剑升空之时,在云雾间转眸深深看了顾怀一眼。
顾怀心情沉重地回到水阁,在大boss这个共同敌人面前,他与吴江冷的恩怨根本算不得什么,只希望他真能顺利找到乾元门的魔窍,自己也能尽快进入黑水林。
……可是究竟怎么才能入黑水林呢?这片禁林位于出泉宫的一块偏远山坳之中,看似无人看管,其实由宫主下了禁制,还年年加固封印,虽说师父们常常将“打入黑水林”挂在嘴边吓唬人,其实若非十恶不赦之徒,大部分犯错的弟子,至多也是被逐出门樯罢了。
他正坐在桌前边画画边思索对策,却见窗外忽地飞进来一只青色的鸟,赤首黑目,落在他桌上,拖着有些长的尾羽,十分傲气地开始在他墨迹未干的画上走来走去,落下许多三叉爪印。
顾怀一看这大爷的姿势就猜到这是谁弄来的,心中一喜,伸手让它跳到自己掌心,笑眯眯问道:“凌小坏蛋有什么吩咐么?”
“笨蛋燕顾怀!笨蛋燕顾怀!笨蛋燕顾怀!”那只鸟跳起来啄着他的手,尖着嗓子连骂了三声,然后就化作一团青烟消散了。
“……”顾怀无语,只能猜测是小坏蛋有事召唤,于是整了整衣服,开门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阳光正好,所有弟子都在不同的峰上练术法,水阁里静悄悄的。顾怀想了想,机智地御剑飞往孤诣峰,果然在玉兰树下找到了带着四个傀儡不知在干嘛的凌容与,身边摆着一摊子灵宝仙石。
凌容与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中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晶石正在抬头端详,阳光下他的眼睛比那块琥珀色的晶石还要漂亮。
顾怀忍不住凑过去:“这是什么?”
凌容与手一翻,收了起来,一只手抵着肩把他推开。
小气鬼!顾怀暗暗嘀咕。
凌容与收回手,站起来,这才转眸看着他,唇角一勾:“喲,水阁的大小姐可算愿意出门了么?”几个傀儡立刻配合地发出哈哈哈哈熟悉的坏笑,却被他一个眼刀杀过去,吓得纷纷闭嘴。
顾怀心里好笑,又凑过去:“你的伤好了么?”
“关你什么事。”凌容与摆出一脸“我们不熟”,随手摸出一把小巧的刻刀在旁边一大块晶石上毫无章法地切划起来。
“……你看这个!”顾怀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地上,正是那个小别墅,这几日他躲在房中无所事事,已经弄出了一个大致的框架。
凌容与果然忍不住瞥了一眼,又垂下眸,冷声道:“……还做这个干什么,如意符都没了。”
顾怀抬手扯住他的衣摆上的金丝云纹,仰头笑道:“总有一天还能找到第二张的。不如我们下次下山的时候再去找找?”说到此处,他忽的心中一黯——下次下山会是什么时候呢?若是自己入了黑水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凌容与手下一顿,刻刀猛地深深扎进了晶石中,盯着那处刻痕张口道:“其实我……”他下意识瞥过去,便见顾怀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仿佛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忽又喉头一紧,说不出口了。
……他那么喜欢我,如果知道我要走,岂不是很难过?
“怎么了?”见他住口,顾怀还以为他余怒未消,想了想,忍着脸红把通幽古阵的两个玉珏拿了出来,摊在掌心,小心斟酌着字眼道,“这是通幽古阵,若你愿意的话……我们各将一块玉珏吞入内府,便可令内府相通……嗯……若你不愿和我共用,也可以都拿去……”
凌容与眼瞅着他从耳根一直红到脸颊,不知为何自己也跟着脸上微烫,一把夺过了一块玉珏,佯装镇定地一口吞了:“唔……那试试吧。”
顾怀心头一松,笑着也将自己的那半块吞进了内府,若这小坏蛋真将两块都拿走,他可要伤心死了。
刹那间,两人都觉内府一阵震动,玉珏入内便化作无形,接着识海中浮现一个金色的阵法,缓缓旋转,仿佛与外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连结,感觉有些奇妙,却并不难受。
凌容与好奇地用意念将内府中的九重天印法诀往阵法上一推,只听一声嗡鸣,法诀刹那间消失,顾怀却瞧见它出现在了自己内府中的阵法之上,微微一笑,又将它推了回去。
凌容与颇觉有趣,忽驱使魂念一头扎入那阵法,一个小小的凌容与便出现在顾怀的内府之中,昂首阔步,像是巡视疆土的帝王一般,这边戳戳,那边碰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