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特别会照顾人的人,因西奥罗德的右臂不便,她总会替他揽下很多事情,并且总能提前一步想到他会需要什么。无论是开车将他送去片场,还是将他从片场接回酒店,她仿佛天生就拥有一双判定狗仔队的眼睛,几乎让西奥罗德避开了绝大多数暗藏的相机,替他解决了很多麻烦。
有了露娜的帮助,西奥罗德在片场里只用表演,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她甚至还能在西奥罗德没有说明的情况下,提前帮他预约上拆线的医生,并提醒他什么时候得去医院复查。
在悉尼除了遇上了一位特别会照顾人的助理,西奥罗德还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詹妮弗康纳利。她是一位非常有知性气质和优雅的女性,她的外表并不属于那种明艳动人的艳丽,也不属于精致如画的娇媚,甚至她的眉毛都有些过浓,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当她展颜一笑时,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
她的外貌会让很多人将她当成一个只能用作装饰的没头脑的花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她十四岁出演《美国往事》时,她那灵性的表演震惊四座,而她本身也是毕业于耶鲁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才女,她的表演风格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智慧和才气,然而近几年她的表现似乎一直没能突破,也许她到了一个瓶颈阶段。
西奥罗德和詹妮弗的第一场戏,便是约翰和艾玛的“初遇”。那时的约翰刚刚逃过异族的追杀,而艾玛也刚刚从警察局回到家中,探长的审问和丈夫的失踪让她心力交瘁,而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坐在昏暗客厅之中的约翰。
客厅里孤零零的一盏黄灯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餐桌的光线依然昏暗模糊,苍白的路灯透过窗户,稍许照亮了半个餐桌,留下剩下半个如同被切割一般,沉沦在暧昧的黑暗之中。
一个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子,静静斜坐在黑暗的餐桌旁,特地竖起来的衣领让他嘴唇以下全都笼罩在神秘的暗影之中。一杯能麻醉人类神经的烈酒孤零零地放在木质桌面上,正好放在光与暗的交汇处,光与影的融合在橙黄的液体上留下晦涩不明的波光。
他缓缓伸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左手,随意扣住杯口,那骨感而又修长的手指刚刚接触到苍白的明亮,便拿着酒杯,缩了回去,让那橙黄的液体,轻轻覆盖上那单薄的浅色双唇。
神秘,诡秘,压抑,孤寂,彷徨的气场自然而然地笼罩了整个客厅。黑暗中的人如同迷路的行者,静静坐在无数岔道口前。
詹妮弗便是在这种场面下,意识到何为天生的表演家。西奥罗德无需多说或者多做什么,只要他静静地往那一坐,一个简简单单的喝酒动作,他就能让约翰这个角色瞬间立体,毫无悬念和保留地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约翰……”仿佛被那孤零零的影子所感染,詹妮弗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无比温柔,带着一丝怜惜和柔情。这话一出口,她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西奥罗德牵着鼻子走了,而之后的台词,也被卡在她的喉咙里——亚历克斯的声音证明了这一点。
“Cut!艾玛,这感觉不对,你不应该用这种语气去叫一个被你背叛的男人,你语气中的爱意太过明显,要是你之前从没有背叛过约翰,这种表现非常完美,但你别忘了你曾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被他看到了!”
亚历克斯耐心地解说着。
“比起爱意和心疼,你更需要自责和慌乱,懂吗?你现在并不知道约翰失忆了,而警察认为你的丈夫就是那个杀人犯,就算你相信约翰,你心里也得稍稍有些警惕和畏惧,更何况你以为他是来找你对峙的。”
詹妮弗耐心听着不断点着头表示自己理解。
亚历克斯随后又对西奥罗德说:“西奥,虽然在悉尼你十九岁已经到了他们的法定饮酒年龄,但你也别趁着这机会喝太多酒,这可是真的酒,如果你喝醉了我绝对不会饶你,如果你想用酒精麻痹,就去吃两片止疼药,我相信露娜正备着呢。”
“止疼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亚历克斯,而且,我才喝了两口呢。”西奥罗德摇了摇酒杯里的液体。
“那也不行!这瓶酒我还等着一会儿回家自己喝!”
“好吧,我不和你抢,你别着急。”西奥罗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
休整片刻,拍摄继续。这一次,詹妮弗总算提起了心,生怕再被西奥罗德带着走,而亚历克斯也很满意她这一次的表现,起码总算没有第一次那般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爱人的依恋感。
艾玛走到桌前,坐在约翰对面的光明处,声音里不知是担忧还是紧张。
“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她说着,朝约翰伸出了手,期待他能如同往常那般,将自己温暖的手掌,覆盖上她的手背,让她心底还能有那么一丝奢望,期待自己的丈夫还爱着她。
然而她等到的,只是黑暗中约翰那晦涩不明带着哀伤和挣扎的眼神。他看了她伸过来的手一眼,那眼神,比艾玛的语气还要紧张和戒备,但他又不像是在戒备自己面前的女人,而是在恐惧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他避开了与艾玛的接触。
他的本能在告诉他,他绝对不忍心让自己面前的陌生女人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爱?
约翰看向地面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迷茫。
这是他的家,他这么理解,因为自己手中拥有这间公寓的钥匙。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生活在这个家的任何角落,任何角落他都能看到她的影子,他们的照片。他有一个爱人,但是他却忘了。
艾玛开始质问约翰数日不归家,归家后还对她如此冷漠是否是对她的惩罚,而她急切的逼问让约翰心底不知怎么的多出了一丝恐慌,他拿起酒杯掩饰自己的慌乱无助,而他这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的动作竟然让旁观者心底也多出几分压抑。
直到约翰却在女人的问题中喝光了自己的酒,“咚”的一声,他将杯子砸向桌面。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詹妮弗吃了一惊,不仅仅因为剧本中没有这个动作,更因为他这个砸杯子的力气过大,让那易碎的玻璃杯在那瞬间应声碎裂,锋利的玻璃割伤了西奥罗德的手掌,鲜血顺着玻璃缓缓流下,但他浑然未觉,还在那一刻,猛地抬眼,迎向她的,是那双通红的眼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实际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约翰的这句话很轻,却让人听出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自嘲,“我本能地来到这里,然后发现自己口袋里有这里的要是,我想这里应该是我的家,而你……应该是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笑的是,我发现自己现在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约翰目光压抑而彷徨地望着被自己的行为吓得惊坐在原地的詹妮弗,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柔得足以溺死人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却很苦涩,仿佛他已经从艾玛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遗忘是多么美好。
但比起苦涩,那种无力的茫然更加令他痛苦。他“是”杀人犯,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坏蛋,之前的记忆对他来说如同完全陌生的陌生人,而他这辈子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直到现在他恍然惊醒,这种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一生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力感,让他对自己面前的女人,生生多出了一丝抗拒。
那一刻,西奥罗德爆发般的演技,将众人的心,全部推上了顶峰。
在西奥罗德看向自己的一刹那,詹妮弗就明白,她这次,又被这个男人压制了……
第81章 伤口
就在亚历克斯准备喊下“Cut”的一瞬间, 詹妮弗那犹如灵光一闪的自由发挥,让他这句话生生卡在咽喉里。
“John, that’s fine……”艾玛走到约翰面前, 双手覆盖上他的手背,跪坐在地上。她的语气很轻,就如同一根羽毛拂过肌肤那般柔软温和, 带着一丝安抚和温柔,“Look at me,约翰,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不是一个没有姓名的陌生人,我是真实的, 就如同我对你的感情一般真实, 我是艾玛默多克,约翰默多克的妻子。”
艾玛抬着头,深深地望着约翰脆弱挣扎的双眼,她眼底的情意一点也不炙热浓烈, 但十分深沉,那浅蓝色的双眼如同醉人的汪洋, 而约翰, 就如同那挣扎的落水者,渐渐地,沉入那片蔚蓝大海。
在艾玛的安慰下, 正陷入自我否定怪圈的约翰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自己膝下的艾玛,仿佛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他缓缓抬起右手,试图去触碰那近在眼前又无比遥远的脸颊,然而又在中途恍然大悟,颤抖地退缩了。
反而是艾玛,她温柔地握住约翰的手掌,将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侧着头,伏在约翰的膝头。
在西奥罗德的强压下,詹妮弗没有被完全压制,反而也爆发了!她那突破瓶颈的惊艳表现让亚历克斯在心底大叫了三声好,在哥特味浓郁的黑暗风格电影之中出现了这样一幕少有的温情戏,足以让任何人心头一软。
两人之间明明没有过多的情话,依然能营造出一种甜而不腻温馨柔软的氛围,那种爱意几乎扑面而来,如同一对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走到彼此生命尽头的老夫妻,让人不忍心打扰这对情人之间的片刻温存。
看到这里,亚历克斯就知道,等着电影上映以后,那些挑剔的评论人绝对无法拿着感情戏太少或者太过敷衍了事等科幻片经典挑刺借口找他的茬。
“Cut!”尽管心里早就喜滋滋,表面上亚历克斯依然冷着脸,对西奥罗德冷声道,“西奥,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西奥罗德还没有从约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就听见导演对自己很不满的批评声,自然有些迷茫。亚历克斯看他那茫然的神情,怒道:“你忘记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西奥罗德这才想起,之前在自己受伤后,曾向导演郑重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再干这种为了表演连自身安全都不顾的事,结果……西奥罗德低头看了看被玻璃划破一道口子的手掌,立刻抬起头,冲亚历克斯灿烂一笑:
“我怎么会忘记呢,导演?只是这个杯子的质量太差经不起摔,我也不想让自己受伤啊,毕竟这疼的是我自己。”
语毕,西奥罗德立刻做出一副扯到伤口倒吸一口气的神情,害得他面前的詹妮弗真的以为他很疼,立刻关切地询问要不要将他送去医院。
“不需要!”亚历克斯有些头疼地扶起额,也只有和西奥罗德认识不久的詹妮弗才会被他欺骗,“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让剧组的医护人员看看就行了!”
“哎,詹妮,你看看我们摊上了怎样蛇蝎心肠的导演啊。”西奥罗德摇摇头,就像在悲痛自己的命运那般,重重叹了口气。
“……”亚历克斯差点将自己身边的甜甜圈砸到西奥罗德脸上。
自然而然的,因为西奥罗德手掌受伤,亚历克斯不得不将约翰和艾玛在客厅里的交谈改成两人一边包扎,一边互诉衷肠。而既然要处理约翰的左掌,那他的右臂也不得不考虑到。亚历克斯本想略过约翰右臂受伤这一段,但西奥罗德认为以艾玛对约翰的关心程度,她一定不会忽略约翰正在淌血的右臂。
这让亚历克斯看着西奥罗德打着支架的手臂有些为难,他捉摸着也许可以用电脑后期弥补西奥罗德此时无法在手臂上上妆的漏洞。
“其实这倒无所谓,我们实拍就行了,露娜提醒我这周末是拆线的日子,反正只有两天,我不介意将这个时间提前。”对此,西奥罗德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的意思是现在就请来一位医生替他拆线,并且实拍他的伤口,这样后期处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但你的伤口不可能涂上血浆。”亚历克斯说。
“可以用红药水。”
“你一定在开玩笑,约翰,红药水不可用于大面积伤口,这是常识,因为会有汞中毒的风险!”
“所以只用涂一半在伤口上,甚至只用涂在皮肤完好的位置,总之只要看上去有血迹就行了,约翰捂着伤口一路赶回来,我相信血早就止住了。拆线的医生也比较好找,我们片场的医护人员就能上手。”
最终,尽管有些顾虑,但亚历克斯依然同意了西奥罗德的提议。他让医护人员迅速在附近药店弄来一套消过毒的医用拆线工具,并且准备好止血和包扎用品,生怕西奥罗德的伤口会恶化。之后便让医护人员处理好西奥罗德手掌上的划伤,将最后的包扎工作,留给詹妮弗。
虽然早已在医护人员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包扎,真刀真枪地上时,詹妮弗依然有些紧张,毕竟这可是真的伤口,而不是那些特效化妆师巧夺天工的化妆,她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弄疼了西奥罗德。
西奥罗德也发现了她的顾虑,他冲她轻轻一笑:“没事,詹妮,我可没有那么怕疼,而且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希望如此。”詹妮弗点点头,在亚历克斯的“开始”声音中,替西奥罗德缠上绷带。这是她第一次包扎,有些手生,缠得也不算好看,但起码是成功了。
不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艾玛为约翰包扎好后,刚想扶着他的右臂,让他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动作碰到了他之前和异族交手时受的伤,顿时,约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而艾玛也看到了他右手上的血迹。
“约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学会照顾自己?”艾玛看着他,叹了口气。这一段全是剧本上没有的自由发挥剧情,亚历克斯也没有具体要求两人要怎么做,所以詹妮弗也开始自己创造,“来,我帮你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约翰沉默地任由艾玛帮自己脱下外套,他的动作很明显有些僵硬,也许是不适应艾玛这个“陌生人”的照顾。
亚历克斯在这个时候喊了停,医护人员立刻上前,帮助西奥罗德拆下手臂上的支架,剪掉手术线。可以拆线不代表着他的骨头也完全痊愈,所以之后等西奥罗德的手臂包扎完毕,这支架还得重新装上去固定好。
医护人员手里拿着红药水,化妆师站在一旁,指导他如何上药才能让这药水看上去像血迹。
整个过程,西奥罗德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涂完药水,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放下西奥罗德的衣袖,退出布景,亚历克斯示意拍摄继续。
艾玛看到几乎被血迹染红的衣袖,不由得皱起眉头,手上的动作渐渐放轻。约翰看着艾玛紧皱的眉头,低垂的眼睛微颤。
“……直到我能照顾好你。”
一个压抑的,轻若鸿毛的沙哑声音,在寂静的客厅,缓缓响起。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学会照顾自己?
——直到我能照顾好你。
艾玛的手不可控制地微微一顿,正如詹妮弗此刻的心跳,陡然加速。也许是想到了自己之前的背叛,她一声不吭,替约翰缓缓拉起袖子。这个动作应该拉扯到他的伤口,艾玛注意到约翰的眉头轻轻皱起,这让她的动作更加畏缩。
看到约翰,不,准确说是西奥罗德手臂上狰狞如同蜈蚣的长长伤疤,詹妮弗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西奥罗德的袖子。如此恐怖的伤口,她担心如果让她这个新手来处理,会变得……很糟糕……
“艾玛,帮我拿一下那瓶酒,好吗?”西奥罗德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指的是放在一旁架子上的烈酒,那可不是什么道具,而是亚历克斯的私货。
詹妮弗抬起头,他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完全不属于他自己的爱意和安抚。
那份爱属于约翰,他发现了艾玛的紧张。然而这不仅仅是“艾玛”的紧张,身为演员的詹妮弗也有些慌乱。
仅仅凭这入戏深度,詹妮弗就知道她和这个十九岁孩子之间的差距,想到自己之前因为他的演技而爆发,鬼使神差的,詹妮弗站起来,替约翰拿出了那瓶酒。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西奥罗德灌了一大口酒后,直接倒转瓶口,将里面的液体全部倒上了自己的伤口。
那是真的烈酒,那是真的伤口。
顿时,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
但不包括西奥罗德。他只是皱紧了眉,闭着眼,做了个深呼吸,再次睁开眼时,詹妮弗发现他看向她的双眼里,充满了执着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