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璐州。」李世民语调平淡,却看着褚风。
就见褚风执笔一顿,静了一会儿,才继续书写。
李全见他俩静默,斟上两杯热茶,便退出书房。
转身见着太子站在门边。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李全作揖。
「先生可是在书房?」低声询问。
承乾耳音未掩,方才能听见书房有谈话之音。
「是,先生应了皇上编册皇上手书,现下仍在书写,太子此刻进房,怕是叨扰了。」李全仍是恭敬有礼,可话却是说的半真半假。
承乾动耳一听,此刻只能听见褚风书写之声,微叹。
「烦请李公公同先生说本王来过。」
李全作揖答应。
李承乾看了御书房一眼,心里泛酸。
父皇在褚风面前从不以朕自居,一代霸主面对褚风仍是心软。
这般兄弟之情,与他,岂不无异。
***
洛州至璐州北上大道,李世民让人开道,只花了半年时间,此时未过寒露,山谷满片金黄与红枫争美。
「这秋日璐州可是满谷银杏飘落。」李世民伸手,便接上一片银杏。
「是,春雨之时,九将军也说了,这秋日璐州,定与春日一般。」李全看着李世民,顺着他的话应着。
「李全,你瞅着九将军今年多大年岁?」他始终不清楚。
「看着不过十八。」李全也不清楚。
「你让人在染香园里种上十八棵银杏。」背过手,仰头。
李全答应,跟在身後。
***
天空阴绵细雨不断,褚风仍穿着那件过大的狼毛斗衣,在这日午饷过後,漫步染香园,停步在道中,他数着染香园十八棵银杏。
「太祖…我果然像个傻瓜般…」他低语。
伸手又接着毛雨,这雨冰冰凉凉,待会儿该成飘雪了。
身後一把伞为他遮着雨。
「果真在这儿。」他知道褚风喜爱这染香园。
「就想见见这雪覆银杏。」可惜,叶都掉光了。
「可要回去了?」低头看着褚风穿着父皇的斗衣,拳头紧握。
「得回去了。」歛下眼。
「九儿。」李承乾紧握伞杆,他满腹不解。
「嗯…」褚风看向他。
「我在府上等你。」他忍下情绪,将伞给他,纵身一跃,离开皇宫。
褚风看着眼前飘雨,并未转身,他知道承乾恼他。
一如苏霁所说,承乾不解他为何不要命地护着李世民。
他若有所思,缓步踏着石阶,眼前毛雨已成落雪,他愣在书房外看了好一会儿,才进御书房。
见了李世民睡在长椅上,便脱下身上斗衣,为他盖上。
他拾起地上纸张,按序理好。
随意坐在李世民旁,背对他,靠着长椅。
他细声:「褚风已将春日璐州,留在璐州。」又道:「这秋日璐州,褚风也留在宫中不带走了。」
李世民仍闭着眼,别过脸,他鼻酸。
单手已盖上褚风的眼,摸上一片湿,果然又落泪了。
「二哥…晚上翻上杨妃的牌子…她…是向着你的。」握上盖着眼的手,恢复神情,滑过他的手。
李世民拉上他的手,握了一会儿便放开。
褚风决然走出书房,跟上小侍,坐上马车,回常王府。
书房内,李世民将手遮着双眼,眼眶微湿,他又拉上鼻梁,忍着心伤。
「皇上。」李全拧上帕巾,小心翼翼地站在身侧。
拿起帕巾盖上脸,便继续躺着道:「说。」
「皇上,先生刚刚给了这笔。」是枝狐毛小毫,笔边顶端只画上两横。
李世民紧握木笔,又盖上帕巾。
「先生说了,折不断便放下,张手仍能撑着天下。」又说:「小的瞅着先生也是如此。」
这笔也有几冬的年岁,仍被放得好好的,褚风定是爱惜这笔。
「到昭媛宫吃晚膳。」他顺了他的意。
李全弯起嘴角,答应。
***
李世民看了眼九风拿的笔,是那枝在璐州他写下诗词的那支小毫。
并不特别,只因九风都二哥、二哥的喊着他,他便在自己的笔上都画上两横,写着二字。
他没想到九风将他的笔收着。
「二哥,好了。」他一脸满足。
「十年策。」李世民翻了翻。
「这书九风写的细,对二哥的盛世之景应该有所助益。」
李世民已经读了起来,看得专注。
见他如此,九风和李全点个头便要离去。
拉上他的手,便道:「收着。」李世民将笔放在他手心。
九风微愣,嗯了一声。
「九风可是一笔握天下,这十年策,二哥定会好好细读,你可等着我这盛世再起! 」他仍看着书,一脸欣喜。
「自然,九风等着二哥的大唐盛世!」他也笑着。
他彷佛已见大唐盛世,眼里闪着光亮。
***
身披褚风留下的斗衣,李世民走在染香园,他背着手,身侧跟着李全为他打伞。
「他是何等英豪…朕却几次让他遇险,惹他心伤落泪。」他低语,彷佛在说服自己放下。
李全静静地跟在身侧。
「李全。」
「在。」
「朕只能这般护着他。」
李全微愣,伴着皇上走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在这染香园也说了相同的话。」
适才,他本想为褚风送把伞,便追了上来,只见先生走进染香园静看一会儿,说了这话,便离去了。
「果然。」李世民吐气,才笑道:「这小子心系这天下,比朕系得紧。」
李全淡笑。
他看得清楚。
为了这天下盛世,他俩才绝口不提那年璐州纵情,为了这百年大唐,纵然有情,也只能放下。
为了让皇上撑起天下,褚风舍命相救,为了让褚风见着这大唐百业,皇上从不拥有他。
这般情爱,无法张扬,唯有回首留下剪不断的惆怅。
迈步进了昭媛宫,杨妃正让宫女将皇上爱吃的菜肴摆上,并未发现皇上已悄声入宫。
「这腰果酥撤下,皇上从不吃腰果。」杨妃一脸懊恼。
「是。」
「屏儿,怎会让人摆上腰果酥,不是交代过,皇上膳食里不能有腰果。」她是真有些恼怒。
「娘娘,是小的疏忽,那腰果酥是娘娘喜爱,小的才想…」屏儿甚是委屈。
杨妃微叹:「难为你了,屏儿,唯有你,还念着我。」
「这是应该的。」屏儿纵有委屈,听了这话也舒心了。
李全看了眼李世民,见他抿唇,便拦下将腰果酥撤下的宫女,接过腰果酥,才跟上皇上。
「满桌菜肴,杨妃可是等了朕许久?」
「臣妾恭迎皇上。」脸上的惊喜骗不了人,她确实开心。
「坐,朕就想好好地吃顿晚膳。」拉上杨妃,伴他同坐。
李全自作主张地将腰果酥放回桌上。
「这…」杨妃微愣。
「朕并非不能吃。」他捻起一块给了杨妃,自己也吃了一口。
他不吃只是因为褚风不能吃,久了也就不吃了。
杨妃动容,咬上一口,脸上含泪挂笑。
「吃罢,可是忙了好一会儿。」
「是…」
李全撤退下人,与屏儿在偏厅随侍,房内的话音笑语,几分真假,只有房中人知晓。
他这下人,只能将事看得分明,不能多言。
☆、第十二章 两人天下 12-4
常王府上已挂上几只红灯笼,年节将至,可遇上吐鲁番战事,今年一切从俭,连红缎都未挂上。
褚风到府时,已是落阳余晖之际,可今日灰云郁沉,未有夕阳光晖之影。
「先生,可要先用膳?」下人见他进府,跟在身侧随问。
「不,殿下呢?」
「与王子在西厢房玩着。」
褚风点头,经过西厢房,远远地看着承乾,而後便回厢房。
看着铜镜微红的双眼,他拧上帕巾,梳洗一番後便倒在床榻上睡下。
***
与回纥药罗葛族一役,药罗葛被逼往克塔雅山,李世民与九风趁势追击,将其困於山头,断其水粮。
药罗葛副将仍是坚战,李世民敬他是条好汉,签下和战盟约,放他一条生路。
「二哥,那小将,将来必益助我大唐。」
「我便是听了你这话,才放他条生路。」
「谢二哥。」
李世民揉上他的头,又道:「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纵马奔驰,奔上五里外山头,看着满天繁星。
李世民很适惬意,躺在草上,便仰头赏星。
「九风,那毒酒不是我给的。」说着李建成毒亡之事。
九风一愣:「我信二哥。」
「九风,我能信的人,越来越少了。」
九风看着繁星,长孙皇后不久後也要去了,他不语。
两人看着繁星,忽闻肃杀兵击之音,九风低身,护上李世民。
不过半刻,他俩四周被突厥人包围。
「李世民,还真认为你是天下可汗!不死之身?」那将领猖狂大笑。
随後便是下令进攻,九风见士兵不过百人,诱敌往崖边,让李世民骑马逃去。
他虽杀数名士兵,可地域狭窄,脚下一滑便滑落山崖。
李世民纵身一跃,抱过他,拉上崖边树枝,才停下坠谷之险。
「二…二哥! 」他紧抱李世民,反手勾上一旁藤蔓。
「混帐! 」李世民额上冒汗,一脸恼怒,骂了一句。
九风见十米处有岩洞,拉上藤蔓,与李世民合力,入洞喘息。
他拉下李世民衣襟,肩骨果然已断,刚刚仍是硬撑着揽上他。
「忍忍。」他动手一扳,接上肩骨。
李世民额上冒上冷汗,咬牙忍痛。
九风取上洞中水源,以枯枝叶燃火,见李世民蹙眉仍有不适,摸上他的额,眼里透着焦急。
「你这混帐! 」李世民暴怒,他看着九风的眼神,满是伤心与恐惧。
九风被他眼神震住,咬唇不语。
「你…这混帐…」李世民掩面,颤抖无助的声音,说着他的恐惧。
九风依旧不语。
他没多想,只想着让二哥离开,坠落山崖那一瞬,他仍想着让二哥平安离去。
二哥会纵身与他一同坠谷,这让他震惊,二哥不该如此,他还有天下,不能因为他至天下於不顾。
「二哥不说第二次。」李世民揽上他,按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又说:「这天下,是我们俩的,少一个都不成。」
九风听着他狂乱的心跳,抓上他的衣袖,点头。
李世民并未放开他,他知道九风与他一般,仍是有情。
「二哥…」九风起身低下头,攥着衣袖,便说:「二哥心系天下,千万别再…」为我犯险。
「好。」他知道九风要说什麽。
九风欲起身,却被他拉上,按头深吻。
而後,放开九风的手,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也是。」别过脸。
***
点上烛台,承乾关起厢房窗帘,坐在褚风床榻边,退下鞋袜,自他身後拥上褚风,抱得老紧。
「九儿…」
褚风抚上他的手,不打算多说。
「我与父皇,不是一般…」
褚风一顿,眼里有几分不舍。
承乾是懂他的,仍爱着他,从不怀疑他。
「我…自始自终只系着你。」
「嗯…」褚风靠上承乾,他拉上他的手。
他吻上褚风後颈,他伸手抚上褚风衣摆下的长腿,伸进他底裤里摸着他的下身,另一手退去褚风外衣。
他吻上褚风的背,低语:「别再穿父皇的斗衣了。」
褚风趴在床上,点头,一如以往温柔道:「好。」
臀缝间的指头一如上回那般温柔,香膏的香味袭上鼻尖,褚风竟有股落泪冲动,他侧头含泪看着承乾。
承乾下身缓缓挺进,低头吻上他,未退去的衣裤,挂在身上,磨着彼此的肌肤,热潮不断涌上,催促他们的律动。
小别的相聚没有过多的爱语,爱液的交融,喘息交缠的肢躯,是道不尽的爱恋与心酸。
这夜承乾并未回自己厢房,他揽着褚风,吻着他的额,拉上他被短刀割伤的手。
褚风气息微乱,此次前去相救,定是受了重伤,绝非只有这般手伤,才至今日仍是气虚。
父皇提早让吴王前去交替时,他便觉得有异,父皇何时改过谕令,只是那薛瓘只字不提,他也不好追问。
抚上褚风青丝,低语:「你这一路可是跟着父皇回来…一如那时一般…」
他难掩伤心,却依旧紧抱褚风。
「太子爷,皇上急召四大臣与您进宫商事。」李康站在门外。
「知道了。」
承乾起身正衣,挂好昨日散落的外衣,摸上褚风外衣上的衣领,他看着褚风,走近他:「那笔你还上了,是吗…」
细吻他额,便离开厢房。
***
纵使应了李世民不再犯险,九风此次征战仍是为他挡下一剑。
「坐! 」李世民让九风坐在龙纹马车之中。
「可这於礼不合。」他起身胸前便渗出鲜血,又染红了衣襟。
李世民皱眉,掀起龙帐帘,大喊:「你们几个来训训这小子! 」
李道宗骑在一旁,马上道:「九将军您就安稳地坐罢!否则您骑马骑至一半晕了,我们更麻烦。」
「是啊!将军,您自小与我们征战,如同弟兄,我老项可见不得你这番硬撑。」刘项也笑着。
「将军,坐上,皇上允的。」段志玄简短说着。
李世民这才盖上车帘,没好气地看着九风。
「披上。」李世民脱下他的斗衣,盖上他。
九风笑了笑,便道:「染上血,二哥可别心疼这斗衣。」
「到时便拿你开刀,让你赔上十件。」亲昵地揉着他的头。
「恁是小气。」低头梨涡旋起笑颜。
李世民弯起嘴角笑着道:「你歇会儿,到城中二哥会喊你的。」
「好。」他靠上车边,盖着斗衣。
两人的马车,见九风沉睡,李世民放纵自己的思绪,揽他在怀,他并未逾矩,唯有眼神出卖了他的情感。
入城後,李世民喊醒他,见他睡得迷糊,为他系好斗衣领绳,步下车。
承乾携皇子前往迎驾,见着两人一同下马车,微微一愣,又见九风身穿父皇斗衣,心里一股酸意涌起。
斗衣於九风身上仍是太大,他刚走两步便踩上斗衣,身子往前倾,只见李世民单臂一捞,笑着他。
「你这个头娇小,谁信你是威震天下的九将军。」这话看似笑着九风,可说得亲昵。
「二哥,我还会长身子的。」他回得老实。
其他将领一听跟着大笑。
李世民对九风的亲昵,其他将领似乎见怪不怪,承乾难以理解,因为父皇那眼神总让他不安。
他顺眼看向九风,心下一疼,低头不愿深思。
***
此次急召并未在议事大殿商讨,而是在御书房,李世民听着议论,仍执笔疾书,不作声。
「微臣以为,纪王恁是无辜却也无能,拔除韦应超才是治根作为。」魏徵说话便是这般直恳。
「此时若赫然革去韦大人官职,怕是不妥。」房玄龄蹙眉。
「微臣以为,韦应超此次作为与以往有所不同。」长孙无忌缓缓道。
「如何不同。」李世民提笔,他习惯地将笔头按上自己的脸颊,思忖。
身边大臣似乎都见怪不怪,皇上确实有这番孩子气的动作,唯有承乾一愣,低下头。
「韦大人以往纵有藏私舞弊,也不会像这次一般毫不辩解,还让人众议,且此次藏粮数量竟高於以往三倍有余,微臣总有不安。」长孙蹙眉深道。
「臣与长孙大人所见略同,此次数量已多足以养上三师军将。」杜如晦还是说出口了。
李世民停笔,起身背过身子。
「儿臣也认为此次藏量,韦大人乃是让我们忙於查着户部内政,扰乱我宫中朝政,伺机而动。」承乾补上一句。
「臣以为,此时应令锦林军禁卫看守纪王,一保纪王无事,二防纪王与韦应超一同作乱。」魏徵拱手。
「此次弊案乃发於璐州,臣以为应先派兵暗伏璐州,璐州乃易守难攻之城,我锦林军便衣潜入,待真有起兵,也好保上璐州百姓平安。」杜如晦本就是谋士,说的便是谋略。
「臣也以为韦大人乃以此地为要据,令人潜入势在必行。」长孙附和。
「朕,首保璐州平安,次保纪王。」他沉叹,又挥手道:「玄龄,拟旨,就让万名锦林军便衣入城,至於纪王,放下风声,说朕甚为恼怒,将他收押於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