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饭菜放在他脚边,他每次也不过只用水润一润嘴唇。每当他想要吃些食物充饥,心中的煎熬却远远超过了肚腹的折磨。
长久的饥饿终于能够令他昏睡。他开始从一个夜晚昏睡到另一个夜晚,也开始做梦,梦里全部是一个慧黠俏丽的影子,荡着双腿坐在树上,将手里的桃花嬉笑着抛给他。然而一转眼又是另一张脸,他一身只有新娘才会穿的大红裙,被屈辱地绑在石柱上,谢予彬穿着跟他一样鲜艳的喜服,抡起皮鞭怒不可遏地抽打他的身体。
卫之遥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好梦总是昙花一现,噩梦却是连连不断。梦里谢予彬发泄够了,终于扔掉了手里的马鞭,突然上前拍打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对方的两腮一鼓,竟喷出一大口冷水!
卫之遥骇然醒转,一瓢冷水正对他兜头浇了过来!
他先是听见茫茫远处有人喊道“醒了,人醒了……”,接着头就挨进了一个柔软结实的怀抱。他朦胧着双眼一看,谢予彬正半抱着他,目光复杂难言。
见对方醒了,谢予彬嫌恶地把人一丢,转身骂道:“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敢使性子,不知好歹的东西!”
旁边立马有人端了碗燕窝上来,那汤香气氤氲,卫之遥闭上双眼不理睬,谢予彬在一旁恶狠狠道:“你要是敢死,我先宰了程瑶英那野男人,再让她领教领教木马的厉害!”
卫之遥虚弱不堪,眼眶却逐渐发红,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羹,艰难地吞咽,不少津液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染脏了破烂的衣襟。
他一搁下碗,几个仆役从外面七手八脚地抬进一桶热水,卫之遥被扒了个一干二净,又被抬桶中洗刷。卫之遥不反抗也不挣动,呆滞着双眼任他们摆弄。谢予彬看他这两眼无神的模样,烦躁地直扇扇子,福安低声安慰他道:“少爷,这厮被关久了,迟钝些也属正常。何况安分也好,便不会老祖宗前误了事。”
谢予彬没精打采地,很是郁闷不乐:“娶个男人本就令本公子丢尽颜面,现在还得带他登堂入室……唉,天老爷,您是在逗本公子玩吗?”
一众人忙得陀螺转,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把卫之遥拾掇得干干净净。卫之遥穿上一套靛青圆领绸衫,腰系玄色绶带,愈发显得长身玉立。谢予彬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除了瘦削些,确实称得上“英容俊美”四字。
可惜再怎么好看,也是个男的。谢予彬蹙眉摇扇,转身道:“他脚底下虚,你们把人好好搀着,跟我走。”
卫之遥头脑清明了些,不由捏紧拳头道:“这是要去哪儿……”
谢予彬放缓步子,冷冰冰地威胁道:“带你去个地方。你老实些,什么也别说,给我扮个哑巴就
成!扮得好了,就不用再呆那屋子,但要是惹出什么乱子,我把你这奴才的过失全算在主子头上!”
走了一时半刻,谢予彬遥遥看见“锦云堂”的匾额,还有在门边候着的大哥二哥。他挥退下人,见卫之遥连步子都站不稳,蹙眉“啧”了一声,亲力亲为地扶人走进大堂。
待二人进去,谢予瑾蹙眉道:“瞧那模样可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万一老太太摸出来那‘媳妇’是个男的,岂不坏事?”
谢予靖满不在乎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毕竟是从三弟房里出来的,就算是匹死马,也比充数的骆驼强。老太太又看不见,到时候咱们说这女子相貌英武,宛如男子便成!”
“你啊你……”谢予瑾用手一指吊儿郎当的谢予靖,气得没话说,只得甩袖入内。
卫之遥被谢予彬搀扶着进屋,他的目光依旧恍惚,却隐隐能感到对面老人身上那股庄肃的气势与魄力。
谢予彬窝了一肚子的火,将卫之遥强行按跪在地,自己也随即撩袍跪在谢老夫人面前。崔凤偷瞧了眼卫之遥,跟柳容吃吃笑道:“容姐你瞧,要不是太瘦,这‘三妹’长得倒是一等一的俊!”
“彬儿,这次把真正的媳妇带来了?”谢老夫人平静地开口。
谢予彬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带来了。”
“好,”谢老夫人探出手,在空中摸索道,“老身的第三个孙媳妇,你过来让老身瞧瞧……”
卫之遥被谢予彬扯来扯去,神情举止僵如木偶。老太太一伸手摸到卫之遥的头发,只温声道:“孩子,怎么不抬头,也不出声啊?让大母看看你。”
头顶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如同慈母一般抚摸自己。卫之遥低着头,被那温厚的掌心唤醒了神智,一时间竟怔怔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满面风霜、白发皑皑的六旬老人,空洞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丝光亮。
谢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卫之遥的面颊,卫之遥瘦得脱了形,此时两颊几乎都被老太太包在手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为何,也不知道对方这么抚摸自己是为了什么,只知道那双手充满了慈爱,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在那雪堆里捧着自己冻硬的脸的另一双小手,也是这么温暖而友善。
众人都多少有些恐慌地看着这一幕。卫之遥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要摸自己的脸,也不曾感到半分惊惧,只静静地抬头,在那双柔和温暖的手下,目光里慢慢涌出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的神色。
谢老夫人抚摸他的脸半晌,冷硬的神色似乎化了冻,逐渐地竟然喜上眉梢,赞叹道:“好,好,这才是我谢家的媳妇!”
这话直如一声惊雷将在场众人炸得外焦里嫩。谢丞相一脸匪夷所思,谢予瑾谢予靖二人面面相觑,柳容轻颦眉头,崔凤的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
青天大老爷,老祖宗没摸出这是个男的!!
谢予彬又觉安慰又觉荒唐,简直一头雾水。老太太和蔼可亲地对卫之遥说:“孩子,你叫什么啊?老身还不知道呢。”
谢予彬唯恐露馅,忙一旁应道:“大母,他叫‘卫之遥’。”
“卫之遥?好名字,能够护卫我谢家在风雨中屹立不倒,走至地远天遥。”老太太点点头,粗糙的手摸过卫之遥的五官,叹气道,“可怜见的……孩子,你从小到大,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老太太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卫之遥一怔,往事如潮般在脑海中翻涌,连同这几日的折磨煎熬一并浮现在眼前。
吃了很多苦?那算什么……
再大的苦,也苦不过自己亲眼看她从窗子跃出去的那一刻……
卫之遥微一恍惚,眼前晃过那道纤瘦灵巧的身影,两行薄泪竟从强自隐忍的眼角滑落,迸到那青筋鼓起的手背上。谢予彬瞧他这么悄无声息地流下泪,被吓了一跳,暗想之前不管他怎么羞辱,对方从未掉下一滴泪,如今却哭成这么个脆弱的模样,倒真是个可怜见的。
“孩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心里委屈啊?”谢老夫人难过地颦起眉毛,拉过卫之遥的手抚摸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了,孩子受苦了……你放心,以后在我们谢家,谁要再欺负你,给你脸色瞧,大母给你撑腰做主,大母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大母不在了……”
老夫人突然严厉喝道:“彬儿,你过来!”
谢予彬忙跪倒在地,偷瞧了一眼身侧呜咽颤抖的卫之遥,心里五味杂陈。
老太太松开卫之遥的手,对谢予彬厉声道:“你媳妇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可知道?”
谢予彬愁眉苦脸地想,自个儿何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老太太在气头上,卫之遥又在旁边泪流不止,他只能垂头丧气道:“知道……都是孙儿的错。”
老太太哼了一声,语气稍微平静道:“你媳妇哭了,你知不知道?”
谢予彬会意,神色复杂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别别扭扭地瞧了人一眼,给卫之遥一点一点地擦脸上的泪,吞吞吐吐地哄道:“娘子……别哭了,老祖宗看着心疼,为夫看着也心疼……都是为夫的错,你有什么委屈的,回去跟为夫说……”
卫之遥被这话酸得头皮发麻,劈手夺过对方手里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揩了揩,侧过头不看他。
谢予彬讪讪地缩回手,对老太太恭敬地唤了一声:“大母,孙儿都知道。”
老太太扶着拐杖,闭目点头道:“彬儿,你从小就乖顺,大母知道你心肠最软,最是个会心疼人的……大母没别的愿望,就希望你能有个好媳妇,可不付出哪里会有回报?你若不真心待人家,人家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你一辈子呢?”
“是,是……”谢予彬挨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说教,本来觉得自己甚是委屈,又突然觉得自己被这情景烘托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仰天大叫。
自从相面一事过去,谢予彬攒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在那些烟花之地胡闹得更厉害,往往在深更半夜,或金鸡三唱时,才沾着一身的脂粉气,酒气熏天地回府,摆明了是膈应人。
谢丞相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家法伺候,想把这不肖子一身歪偏的脊梁骨掰正。谁知谢予彬是铁了心不要脸,无论怎么教训,就是不回头,照例做他的风流纨绔。
谢老夫人知道这些事,不发一语,只吃起了素,手拈佛珠,日复一日地在屋里打坐念经,对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变故充耳不闻。
有下人偷偷跟谢予彬说,老夫人的食量越来越小了,最近连着两天,竟粒米不沾。
谢予彬听了这话,发出不知是怒是悲的一声吼,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跌跌撞撞地跑到老夫人房门前!他推开门,一声呼唤还未出口,却见那满头银丝的老人伛偻着身体,坐在蒲团之上,正猛烈地咳嗽!
听到谢予彬那一声颤抖的“大母”,老夫人缓了缓呼吸,哑声说:“……你还来干什么?”
谢予彬苦着脸道:“大母,孙儿不孝,孙儿再也不这么胡闹了!大母,求您吃些东西吧……”
谢老夫人头也不回,淡淡地说:“你出去吧。”
谢予彬伏在地上,继续哀声说:“大母,孙儿知错了……”
老夫人置若罔闻,只执起手里的小槌,嘡嘡咚咚地敲打身边的木鱼,再也没有理会他。谢予彬从房里走出来,沮丧地走到池塘边上,眼珠跟着水下的金鲤鱼转了几圈,突然大叫一声,朝蓝天白云无限留恋地瞥了一眼,狠一跺脚,老老实实地呆回自己的院子。
谢府彻底风平浪静,人人各司其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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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说老祖宗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同咱们说话时心里透亮,见了三弟的‘媳妇’,说的话真教人掉下巴!”崔凤磕着瓜子,坐在柳容对面絮絮念叨着。
柳容想了想,说:“不过,我倒觉得老祖宗说得不是全无道理。程瑶英那般对他,他还能守口如瓶,这份忠心,咱们家哪个仆人能比得上呀?”
崔凤吃吃笑道:“只怕不止是忠心,我瞧啊……”
她话没说完,身侧斜刺出来个声音:“大嫂,二嫂,你们都在啊?”
崔凤转头笑道:“哟,我说是谁,原来是三弟。怎么出了一脑袋汗,找媳妇找得啊?”
谢予彬撇嘴道:“二嫂快别消遣我了!程瑶英的事没个下落,那厮还是个隐而不发的炮仗,哪能随随便便放他东奔西窜啊?”
柳容道:“老祖宗今儿要去买香,就让小卫陪她去了。”
崔凤酸酸道:“是啊,我瞧你也甭担心。遥弟这么受老祖宗喜爱,有他陪着,何不趁机清闲这一时半刻?”
谢予彬见二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些着恼,便自己去府门口等着。直到了日落西山,远处才缓缓迤逦来两道狭长的影子。定睛一看,是卫之遥搀着谢老夫人,从街头走回来了。
谢予彬急急地扑上去道:“大母,您可算回来了!您岁数大了,还是别这么成天出去奔波,就算出去,好歹也别……”说着瞪了一眼卫之遥,满满的不信任。
谢老夫人道:“老身可没你们想得那么不经事呢!何况我跟卫儿一起出去,放心。”
谢予彬一瞧两人手上都是空的,就问:“您出门不是去买香么,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
谢老夫人道:“我去给卫儿裁了几匹布,做几件衣服,带的钱就不够了。”
谢予彬又很吃味地瞪了卫之遥一眼,对方没看他,只松了扶老太太的手:“老夫人,您好好歇着,卫某先行告辞了。”
迅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中,谢予彬忍不住回头瞧了瞧,暗自思忖这么把对方放在府里是不是养虎为患。
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响起:“彬儿。”
“诶!大母……”
老太太神色自若:“你真的以为,大母什么也不知道么?”
谢予彬一愣,很不安地左右顾盼半天,才悄声道:“……您老都晓得了?”
见谢老夫人点头,谢予彬心里一松快,暗喜自个儿终于不用跟那厮在人前装恩爱了。
谁知老太太道:“卫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
谢予彬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啊——?!”
谢老夫人平静地说:“懂了么?”
谢予彬苦着脸,低头丧气地答:“是……”一连几日都要以各种方式表达对一个男人的忠贞不渝,不仅被承诺对象听得肉疼,谢予彬也说得牙疼,生怕有一天应着应着,就真的把自己的下半辈子给应了进去。
谢老夫人听谢予彬不情不愿的口气,沉默半晌,拄着拐杖,缓缓朝厢房踱步。
“大母,”谢予彬终是忍不住,愤愤对着老夫人的背影说道,“他害得我沦为笑柄,我谢家名誉扫地,这么大一个扫把星,留着何益?!”
一阵风吹过,扫起地上秋霜,随火红的枫叶在二人间打转。谢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语调满含着夕日的苍凉:“留着何益?只因为老身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而我们谢家啊,离不开他。”
谢予彬心底一颤,惊道:“大母,这好端端的……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定还能活好几十年!”
“彬儿,你从小跟我最亲,可我老了,不可能再像你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了……”谢老夫人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如果有这么个人,关心我的小孙儿,把我的小孙儿,时时刻刻地放在心坎上……大母死也安心了……”
谢老夫人摇摇头,拂开谢予彬要搀扶的手,一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入深宅。
卫之遥自打见过谢老夫人后,在谢府就恢复了半个自由身。他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别院,平时鲜少与人打照面,连送餐的下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和他扯上关系,惹得三少爷不高兴。
谢予彬从那后就没来看过他,好像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对此,卫之遥倍感轻松,在谢予彬面前,他总是会难以遏制地涌起一种不知是尴尬还是歉疚的情绪。尤其是对方在他人面前对自己说些情意绵绵的体己话,明知是逢场作戏,但卫之遥打心底里想给这张天生肉麻得要死的嘴来上一拳,或者自己遁到地缝里去。
这院落在他初来乍到时尘埃满面,寸草不生。老太太给了他一些花种,卫之遥便自己琢磨着栽花种草。不出几个月,那昔日破落的庭院竟被他收拾得有了几分生气,窗明几净,清旷豁亮。卫之遥本人更是过得清净自在,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打拳练功。
唯独到了夜晚,他从窗户凝望天边的月亮,一想到程瑶英或许也会在此时与他同看一轮明月,他的眼眶还会不自觉地湿润。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那个男人待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回想起今天在集市上跟谢老夫人的一番交谈,脊背竟又窜起一股寒意。
……
“你知道我谢家在朝中,翻云覆雨。处置程瑶英一个女子,自然不在话下。”
卫之遥一愣,瞥见老太太平静的侧脸,心头倏然收紧,跪地道:“请老夫人饶过小姐,卫某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老夫人道:“起来吧。”
她伸手要搀,卫之遥却是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一副不得回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老夫人一笑:“苦肉计加忠心论,这招对彬儿好使,对老身可不好使。你若想你小姐平安无事,还是收敛些脾气,别这么倔强。”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仿佛有千钧之力,令卫之遥不由自主起身,紧张地垂下头。
谢老夫人牵着他道:“来,咱们这就去布行瞧瞧。呵,老身跟大媳妇二媳妇去说跟你来买香,是怕她们听你得了好处,一起排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