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孤明缓缓走了上来,看着孙笙道:“昨夜师祖接到信报,兜率宫出了事,所以连夜走了。”他指了下清风、明月,接着道:“镇元子亲自相送,他们……都知道。”
清风、明月点了点头。
红孩儿双手背后,也走了上来,他瞧着孙笙一派惋惜:“你还是别狡辩了,除了你再无他人有此嫌疑。我师叔金蝉子,昨夜也是连夜回了灵鹫山……守山的童子可以作证。那时候李聃还没走、镇元子当然也没死,那人参果树还没烧起来呢……”
孙笙骂道:“我好端端去烧什么果树!在场这么多人,最会使火是你圣婴大王吧!”
红孩儿笑着,瞧着孙笙摊了摊手:“可惜我没动机,也没时间呀,我那时正和师父、师兄在房中叙旧呢,况且镇元子与我父亲也是交情匪浅,我有何理由,杀人毁树?但你……就不一样了……”
红孩儿说着,看向了清风、明月:“大仙当日曾给我们说了个故事,五百年前他有一友人带了个泼皮徒儿来此叨扰,还偷了你们两颗果子……”
那泼皮自然是孙悟空,他偷了果子本应罪该万死,还是他师父菩提祖师向镇元子求了情,才使他免遭责难。饶是如此,清风和明月也早已把孙悟空骂得狗血喷头,猴子自知做错了,当然无法还口,谁知镇元子为了不让菩提难堪,竟然还同那偷果子的孙悟空结拜了兄弟……
想到此,清风和明月简直恨得牙痒。他们五庄观原本脱离于天地三界之外,何等潇洒自若,却因那猴子的关系,这五百年来倒被三界看成了异类,他们不知憋了多少气!
红孩儿见在场的五庄观弟子听到那偷果子的孙悟空,脸上都是愤懑异常,便轻笑了声,伸着手指点了点被捆在石柱上的孙笙:“这人,可不是什么小竹精,他……乃是妖王孙悟空转世!若非是他,在场的诸位,谁又有能力杀死镇元子?”
弟子们听红孩儿一说,倒也不是全信。清风和明月抻着鞭子走到孙笙跟前,一字一句问:“你真是偷果子的孙悟空?”
孙笙本就虚弱,见他们又牵连上了孙悟空,索性闭着眼不再答话。
轰隆一声雷鸣,雨点如珠子般砸下来,弟子们赶忙将镇元子的遗体抬到大殿内。他们刚撤回到殿檐下,暴雨便倾盆而来,众弟子冷冷望着广场上的杀人者孙笙,心中无限悲愤和凄凉。
夜雨未歇,愁云惨淡。孙笙靠在柱子上腿脚发软,若不是有了绳子绑着,他怕是早就像烂泥一般瘫到地上了。雨幕中走过来了撑着伞的慈航,他手里拿了一方帕子,为孙笙擦起了脸上的雨水。
“孙悟空?”慈航喊了一声,孙笙毫无反应,仍是耷拉着脑袋。他用手抬正了孙笙的脸,轻轻拍了几下,孙笙睫毛动了动,明显是装睡不想跟他说话。
慈航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金蝉子走了,你不伤心?”
孙笙心头一颤,倒真是一阵阵疼起来。
“金蝉子在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后,竟然不闻不问地走了……太不该了……纵然你只是替身,也是着实委屈了……”
雨水冲刷着孙笙的身体,他全身颤抖,脸色更加惨白。
“他抱着你的时候,叫的是孙悟空吧?”慈航继续为他擦着脸,惋惜道:“你这脸也是不错的,可惜……不是他……昨夜,金蝉子找到我,他说有事想不明白,想让我开解一番。五百年前,他在天界初遇孙悟空,自此便情根深种。伐异之战中,他为了让孙悟空免受牵连,不惜编了个谎,将他骗到下界。菩提身死,孙悟空不仅成了魔,也对他恨意难消。偏偏他还不知好歹,硬是上赶着去帮他,灵鹫山一战,他原本是想护着孙悟空免受杨戬迫害,却不知竟是亲手把心爱的人推入了火坑……孙悟空与他情义两断,金蝉子悲痛欲绝,消沉了五百年,后来才知,孙悟空竟然是补天的神灵所化,谁又舍得他死?他成了我佛界成就大业的关键一环,五百年后,佛祖派他出了灵鹫山,目的就是去花果山找到孙悟空,然后利用他补天……”
孙笙怔怔地听着,脑子里想的是在花果山第一次见到江流的场景。他以为是那和尚走进了他的圈套,却不知人家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
慈航看着他眼中渐渐消失的光彩,继续道:“金蝉子犯了色戒,佛祖本来是想用此法让他得以解脱。谁知他还是对孙悟空念念不忘……他骗不了自己的心,所以他来找了我,他说自己深爱着一个人,却爱而不得。他不能送孙悟空去死,因为他舍不得……所以他要回灵鹫山,找佛祖争论……金蝉子他,沉沦苦海,一杯杯清酒下肚,也只是换来更多的愁肠百转。偏在他酩酊大醉之际,你又去了……他纵然心里没有你,却抵不住对孙悟空的思念……”
“别说了!”孙笙一声嘶吼打断了慈航的话。慈航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在他心中,你自始至终只是个替身,他与你一夜温存、酒醒之际却是悔不当初……”
“别说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雨水冲刷着孙笙遍体的伤痕,但这些疼痛怎能及得上心伤之万一?
他想起昨夜自己要走之际,江流喊得那声“孙悟空”;想起在彼岸花畔、前尘往事中,江流对孙悟空的点点柔情,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可这关怀又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傀儡,是孙悟空的替身……孙笙的心渐渐沉下去,在瓢泼的大雨中闭上了眼睛。
第53章 情非所衷
妖都街头,照样是歌舞升平、鼎食钟鸣。敖泽怅然走在街上,却不知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他已下了决心,一等孙笙和江流回来,就跟他们辞行,可已经过去了七八日,还是没等回他们。而镇元子仙逝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一时传遍整个妖都。敖泽对那什么地仙之祖不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他只觉得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从前的快乐却是再也没有了。
他正在街头走着,突然在前方看到了一个红衣女人。那背影很熟悉,他匆匆地追过去,那女人却像是身后长了眼,总是离他不远不近。敖泽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索性隐了身形,直接潜到了那女人身后。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女人转身,明眸皓齿、艳若桃李,她手持一把小扇,略尴尬的看着敖泽。
“沐瑶仙子!真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这几百年间你去哪儿了?”敖泽双手搭着沐瑶的肩头,满眼尽是欣喜。
沐瑶跟敖泽其实很久之前就相识,沐瑶是王母身边的仙侍,原本她同青鸟一样,是王母最信任的仙子,一个看守瑶池,一个掌管蟠桃园,敖泽之前贵为西海龙子,也就是王母的近亲,与她们两个自是很熟。只是后来沐瑶因孙悟空捣蛋,无意中撞破了天帝和卷帘的秘事,她那时一心只想着告知王母,又怎么知道王母视天界威严高于一切,怎会容忍她散播天帝的谣言!沐瑶因这番事情毁了仙途,断了舌头,好好的一个仙子沦为了下界的丑陋妖怪,她一颗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的。她恨孙悟空和卷帘,她恨曳孤明,她恨伽罗,她恨拂云……可她唯一不恨的,就是小白龙敖泽……当日在盘丝岭,她那副样子自然不必担心敖泽认出她,可如今以她这副残躯,就算恢复了容貌,也是无法去面对敖泽的。
沐瑶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敖泽这才觉得有些唐突,他松开了沐瑶,仍是一张笑脸看着她。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敖泽追在后面喊:“你是沐瑶吗?”
她以扇掩面,心中叹了口气,走入了人流中。
敖泽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怅惘,又不知如何说起。一只小鸟扑棱棱落在他肩头,敖泽看了一眼,直接把它拂开。他心中憋着气一直往前走,可那小鸟就是一直在后面跟着他。敖泽被它追得烦了,索性拐到一条小巷,他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无表情地看着飞到他身边的小鸟。
那鸟用翅膀讨好般地拍了拍敖泽的头,说出话来:“小敖泽,你就快离开这儿吧!”
敖泽一扭头,不理它。小鸟飞来飞去甚是着急:“你以前多听主人的话呀,怎么现在成了这臭脾气!”
敖泽瞪了它一眼,仍是不理。小鸟索性又扑到他怀里,打着滚儿道:“妖都真不安全,天界大军马上就杀过来了!你就听话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了!你就是怨主人,可我没惹你吧!你要是出了点差池,我这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敖泽任它在怀里打着滚,最后无奈道:“他真要我走?”
小鸟连忙点头:“绝对呀!要不是主人有急事,他早把你带走了!”
敖泽抿了抿嘴,接着问:“他回灌江口了?”
“应该是吧,三公主有身孕了……他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小鸟说着,又有些不忍心,它用翅膀拍拍敖泽的脸,小声说:“主人心里一直都有你,我跟哮天犬都能感觉到,怎么你就偏偏感觉不到?你离开他十年,真是把他疼死了……敖泽呀,你就是再怨他,可他还是爱着你呢……”
敖泽遮着眼睛,背靠着墙壁开始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哽咽起来。杨戬啊杨戬,你还要我怎样?你一家团圆、功成名就,又何苦再拉我一个?我又算什么!
“别再跟着我,要不我就把你拔得一根毛儿不剩,烤着吃了!”他把小鸟赶出了怀中,朝它摆了摆手,径直走出巷子。
妖都三十里外,黑云压境,数万天将隐在云中蓄势待发。
妖王府大殿上,牛魔王一个巴掌拍碎了宝座上的明珠:“天界真是仗势欺人!快去万寿山,召圣婴大王回妖都御敌!”
“是……是……是大王!”领命的小妖是高个子,他正慌慌张张想要退下,又被牛魔王喊住了:“算了算了!就你这结巴,见了圣婴大王也说不清楚!让矮大去!”
低个儿的小妖从随侍中站住,领了命,低头看了眼委屈的高个子,立即化作一阵妖风,往万寿山方向赶去。
牛魔王急得摩拳擦掌,看着殿下坐着的其他人问:“怎么办?难道妖都真就这样毁了?”
沐瑶叹了口气,心里在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发愁。看牛魔王这样子,难道妖都也不是久居之地了?她看了眼一旁的拂云,见他低头喝茶也不言语,倒有些不是滋味。拂云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眼前的人让她害怕,可又实在离不开。她用扇子抵住头,掩盖了脸上的愤懑,却也因此未看到有一双眼睛一直若有若无地看着她的扇子。
拂云的旁边坐着虎妖,他在盘丝岭被游方子救了一命,也因此与沐瑶和拂云站到了同一方,此刻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三弟,遥想曾经他们三人盘踞钟南山,大鱼大肉、兄友弟恭,活得好不潇洒。可看如今,二弟鹿妖平白消失,三弟羊妖又是这么个贪生怕死、薄恩寡性之辈,他苦笑一声,便也下了决心,待大仇得报,就什么都不管了,六界恩仇、成王败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再次瞧了眼那红衣女人手中的扇子,这扇子是伽罗的,他怎么会认不得……
牛魔王的问题倒真是有人在了意的,羊妖匆匆地站起来,虽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眼下虎妖对他的厌恶已溢于言表,圣婴大王又去了万寿山,他要不抱紧牛魔王这条大腿,怕在妖都这混乱局势中难以全身而退。
“大王莫急,我看他们一直按兵不动,怕是在等什么人。”
牛魔王沉思片刻,倒呵呵一笑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次天界的统帅不出意外,定是二郎真君了。”五百年前,他在两界山找到孙悟空时,当然见过杨戬和白龙敖泽,他虽然对男风没什么兴趣,但对他们俩的关系还是了然于胸的。牛魔王手指敲着扶手,看向众人:“那个敖泽,现在可是还在妖都?”
沐瑶怔了一怔,却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思。拂云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欣然道:“他在。只是不知他有何用?”
牛魔王倒不避讳,直接就说出了用敖泽威胁杨戬的想法。羊妖连连称是,想了想,又看了看对面的虎妖,顺着牛魔王的话就接了下去:“大王英明,这敖泽虽然是妖,却是个残忍暴虐的吸血妖怪!咱们用它做人质,也没什么不光明的!”沐瑶他一眼,羊妖只当没看见,接着道:“之前我们一行人从妖来妖往上盘丝岭,在路上,我的二哥……就是被它咬死的啊!”
虎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羊妖连连后退,跌回座椅中,小心道:“大……大哥……我没办法……他那么厉害,我不敢得罪他呀……那天晚上,我确实看到,他把二哥的血都吸干了啊!”
“你亲眼看着,却不去救老二?”虎妖攥紧了拳头,只想上去给他一拳。牛魔王拍了拍扶手,制止了骚动:“我让你们来,是出谋划策,在妖界存亡面前,个人私利算的了什么!既然羊老弟说了,那我们抓他,倒真是无可非议。”
拂云点头,表示赞同。沐瑶握紧了扇子,想去反驳,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
返回房间的路上,拂云喊住了她:“阿瑶……”
沐瑶并未回头,仍是径自往前走,拂云紧走几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在怨我?那夜我真是情不自禁……”
沐瑶看着他清俊的脸,她在想:这孩子本来是个多纯净的人,他变成这样何尝又没有自己一份“功劳”?她朝拂云摇了摇头,明显不想再说的意思。拂云却执拗地看着她,他夺过沐瑶手里的扇子,冷笑道:“我这才发现,你心里的人……是他……呵呵,阿瑶呀,我为了你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觉得我还会放你走吗?你要报仇,我舍了性命给你报,你要辟毒丹,我巴不得双手捧到你面前……可是我傻,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的一切只是利用!要不是师兄,此番你怕是早早地要把我抛到一边了吧?”
他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这扇子干吗?你想睹目思人?好呀,那人现在已经被牛魔王下令全城逮捕了!还是你觉得他看见这扇子,会对你起一丝怜爱?那黑王蛇现在可是在你我的肚里,你真觉得我们的仇家太少吗?”
拂云的手劲儿很大,握得她腕子生疼,她挣扎了几下,反引起拂云的怜意,他松了手,摩挲着沐瑶的手腕,一手贴着她的脸,温柔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此生此世,我们两个是再难分开了……等一切结束,我们重回盘丝岭,我们好好过,行吗……”
第54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孙笙和江流走后,敖泽再没回过妖王府。这几天来他在妖都浑浑噩噩地转,倒也把当前的局势看得分明。天界大举进攻,妖都上下已经人心惶惶,说的是仙、妖、佛三足鼎立,但区区妖界,怎么会真是他们的对手?眼下天界兵临城下,按兵不动的原因,怕只是主帅未到吧!杨戬现在又在哪里?是在灌江口杨府享人伦之乐?还是已在西来的路上了?
敖泽的心中泛起酸意,无论如何他跟杨戬是再回不到从前了。
妖都的夜,在这时候才现出了本真。大漠荒原,红粉骷髅,昔日的繁荣也只是海市蜃楼而已。他走在寂寥无声的长街上,身后跟踪的黑影越来越近。敖泽放慢脚步,身后的人也慢了下来,他又快走几步,那人的速度也明显加快。敖泽低头琢磨了片刻,直接撒丫子开始跑,夜风吹在脸上,夹杂着大漠的砂砾,他跑了几步猛然驻足,身后的人来不及收步,直接撞在了他背上……
五庄观里,又是一天。炎炎烈日下,广场上的石柱被烤得滚烫,孙笙整个人被绑缚在柱子上,一根根铁链已把他的皮肉磨破,再加上数日里鞭打的伤痕,眼下的孙笙,就像个残破的木偶,毫无生机的暴晒在烈日下。
人群再次走上广场,清风、明月领着一众弟子,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审问,慈航带着俩徒弟仍是一派悠然地看着热闹,至于曳孤明,他巴不得孙笙早死,死了倒一了百了。
一盆冷水泼在孙笙脸上,他身子动了动,微微张开了眼。清风清风用鞭子的把手那端抬起了孙笙的下巴。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清风冷哼一声,问道:“孙悟空!你招不招!”
孙笙笑笑,胸腔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清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怒声道:“死不悔改!继续打!”
一众弟子手持着鞭子涌上来。这是第几天了?孙笙模模糊糊地想:做竹精真是不好,没一点乐趣了……既然这样,我还留在这儿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