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王夫人陡然起身扑倒在贾母跟前,伏在她膝头哭道:“老太太不去,明儿我往宫里去。好坏求个准话,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我已失了珠儿,断不能再失了老爷了。终归是我嫡亲的女儿,成了娘娘也仍旧是老爷的女儿。在娘娘跟前拉下脸子,不是什么跌份子的坏事。还请老太太许我去了罢……”
这呜咽声听着格外悲切,倒叫人揪心。
王熙凤弯腰去扶她,咬牙忍着小腹处的疼痛,劝慰道:“太太先起来,老祖宗没说不许的话。”说着,转身望向贾母,“老祖宗,好歹瞧着宝兄弟……”
“罢了……”贾母疲惫挥手,“我如今做不得你们的主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有大主意的人。”
王夫人原想着第二日就递牌子往宫里去求见娴贵妃,到底未能成行。宫里头传来消息,说是里头有位娘娘薨了。故而这牌子便被拦了下来。
骤然听闻这消息,王夫人只觉有人拎着千斤巨锤狠狠往自己心口锤击,自个儿只怕是立时就要死了。她被这连日的坏消息唬得肝胆欲裂,立时瘫坐在软榻上,再立不起来。
王熙凤少不得撑着病体又过来陪了一日,便是贾宝玉也不去学堂了,被王夫人搂在怀里揉着脑袋,母子两一并哭了了一场。
王熙凤劝道:“太太,信儿没说实,未必是我们娘娘……”
王夫人哪里能听得进,搂着宝玉,兀自泪流。只这几日,便憔悴了好些。贾母听了,也不见昨日一般呼号,只跌坐在大炕上,垂首连连叹息,末了靠到大迎枕上,恍如那心肝都一并伤透了。
另有三春并上李纨等,亦陪坐一旁,捂着脸发出呜咽哭声。其中尤以迎春,哭得最为悲切。她已暗暗地许了人了,陡然听到这信,却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众人正是千愁万悲之时,忽见琥珀进来回话,道:“琏二爷来了。”
贾母忙道:“快叫进来。”
一时贾琏疾步进来,见一屋子愁云惨雾,也不及见礼,便道:“还请老太太、大太太、太太收泪。并不是娘娘薨了……”
众人这才止泪,王夫人放开宝玉,陡然起身,上前问他:“可是诓我?”
贾琏弓着身子,道:“不敢诓骗太太,原是宫里头的周贵人去了……”
后续絮絮不必赘叙,众人原不在意。既不是娴贵妃,自然一阵求神拜佛,苦念阿弥陀佛。
“既不是娘娘,送该松口气了……”只消娴贵妃还好端端在贵妃位置上坐着,贾府便不会倒。王熙凤笑着与众人说了一回话,因说这月的月钱还未发,先回屋去。
贾琏与她同行,王熙凤面白如纸,撑着进了院子,便撑不住,踉跄着扶住墙倒吸冷气。唬得贾琏赶紧将她扶住:“奶奶,你哪里不爽快?”
王熙凤便倚在他身上,叫他快快扶自己进屋子,口中道:“怕是不好……我腹内疼得厉害……”她原是生养过的,方才回来路上算了算日子,竟有八分是有了。她自然晓得其中厉害,进了屋子,忙喊平儿去请大夫。
贾琏原日日都说她不好,只是真到了这地步,却又极不舍她。将她安置在架子床|上,自在一旁绣凳上坐了,握着她的手道:“现下还疼得紧麽?”
她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满额细密的汗。丫头端茶上来给她吃,她摇着头拒了。
幸而平儿去得快,下头人听是琏二|奶奶请大夫,车驾得也快,不多时便请了白大夫进来。
今日一团乱,也顾不得请宫里的太医来瞧了。唯有厚厚放了三层帐帘,平儿又取软帕出来,将凤姐之手密不透风盖住,这才敢让白大夫进去。
白大夫坐下切脉,过了一刻,立时道:“我观夫人脉象,却是喜脉。只是胎气不稳,劳累太过,倒该吃两剂药,好生歇息着才是。”
贾琏闻言大喜,忙道:“这是喜事,平儿,赏他!”
“是!”平儿亦喜上眉梢,命小丫头引着大夫出去开药方,自回身打炕桌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荷包来。送到小丫头手里,命她赏那大夫。拿了方子立刻去煎药,不必回来回话。
交代了这些事,方才上前将帐帘撩|开,笑道:“奶奶大喜,这胎准保是个哥儿。”
此间一派欢喜之景象,内廷衍庆宫|内,却又是一般景象。
周贵人薨了,穆昭仪说自个儿拿不定主意,请了娴贵妃过去。自然于情于理,娴贵妃都要走这一趟。左右照料了这些时日,临走时再照料一回也没什么。只是不晓得,等她走的时候,能不能有这么个人照料她一回。
周贵人病了这些时日,眼见着一日比一日不好了,这寿衣是一早备下的。娴贵妃命人先给周贵人净身洁面,再换上寿衣。又与穆昭仪道:“周贵人虽位卑,到底与旁人不同些。依我看,还是要回禀皇后。”
穆昭仪道:“这是自然,我方才已命人去回了。”
娴贵妃便又道:“皇上如今正早朝,为后妃的事叨扰,实在不该。不如等皇上下了早朝,再命人去回禀。”
“是这个理儿。”穆昭仪原无头绪,如今娴贵妃来了,便如抓|住主心骨一般,事事都听她的。“都依娴贵妃的话。”
二人正说这话,那厢便来了一个姑姑。原是皇后身侧服侍的芸文,因得了信儿,被皇后指过来瞧着。
芸文见了二人便行礼道:“奴婢给娴贵妃、穆昭仪请安。”
娴贵妃道:“起来罢,这时候也不必拘礼了。皇后娘娘可有话命你传过来?”
芸文又蹲了蹲身子,方才道:“皇后主子原是要来的,只是昨日受寒伤风,御医叫静养着。故命奴婢来守着,交代娴贵妃全权处置,要什么就往主子|宫里去取。还请娴贵妃受累些。”
“替娘娘办事,不敢言累。”
宫里的妃子薨了,没有停灵在寝宫里的说法。须得换了衣裳,再由内侍抬到正经摆灵柩的地方去。再叫子女、位卑的后妃跪着祈福,权作送行。
周贵人走得委实太早了些,一无子女,二位份低微。
娴贵妃用罢了午膳,抱琴便将捧了簿子上来,道:“主子,才皇后娘娘命尚寝局送了彤史过来,好叫主子拣择出伺候过皇上的小主儿,送周贵人上路。”
皇上年轻,又刚封后宫。宫里秀女多如牛毛,侍过寝的也多。其中最打眼的有位李容衣,还有位姓姜的美人。娴贵妃取笔,将两人记下来。淡声道:“李容衣原先与周贵人说过两句话,叫她送一送贵人,也不在话下。”一面说,一面又圈了两个人,凑足八位,这才将彤史放下。
抱琴将彤史交给明笙,命她仍送出去。自与娴贵妃道:“方才有人来回,说是主子母家递牌子进来,太太想见主子。只是不凑巧,出了周贵人这档子事,主子不得空,奴婢便命回了。”
“左不过又是父亲的事。”娴贵妃瞧着面上平淡,实则内心亦万分忧心。额角发痛,伸手揉了揉,道:“后宫不得干政,便是母亲进来了,我也不晓得内里。不如不见,只说我近来不得空,过些时候命人接母亲进宫一叙。”
她如今在宫里,说是如履薄冰,也不在话下了。所幸……菩萨还肯眷顾她……
娴贵妃目色温柔,伸手轻抚小腹。“待周贵人这厢事了,也该请个御医来瞧瞧。”
第171章 .0171
.0171 落初雪絮絮温柔情, 薄衣衫声声关切意
新雪初降, 满空絮絮。因这雪小, 倒被风吹得瑟瑟。飘零回转间,显出格外一分缠|绵。
慕容以致一早起身,囫囵吃了两个葱花卷儿, 正漱口的时候, 瞥见外头细白一片。不由笑道:“初雪落了, 倒是吃羊肉汤的时候。”
欣馥奉上软帕与他拭面,笑说:“别院里才送来了活物,里头就有关外的羊。或烹或煮,吃着都很好。只是一人吃一只或半扇羊,难免不克化。”
“一早与子景定下了,我倒想着他那两坛美酒。取笔墨来, 我写了帖子, 你们往林府送过去。”
“是。”
一时笔墨齐备, 慕容以致取笔蘸墨才写了一半,外头布谷打帘子进来, 嘀咕了一句:“好冷的天。”搓了搓手,这才又绕过屏风往里,禀道:“王爷, 陈大人来了。”
慕容以致闻言蹙眉, 虽心下不喜,到底说:“请进来。”
不多时帘子撩|开,果然挟风伴雪, 进来一个穿着猩红色大斗篷的人,正是陈居安。陈居安同慕容以致原已熟极,一面除了斗篷交到侍婢们手里,一面往里走,口中还道:“回来了这些时日,也不见你寻我。今日我不请自来,倒要看看你整日窝在家中做什么。别平白学了酸腐文人的做派,成了动两下就要喘气的模样。”
慕容以致不理他,继续写帖子,待写罢了交给欣馥送出去,这才起身在大炕上坐了,端起热茶来吃。“不敢同你争酸腐文人这名头。进来时倒还穿着斗篷,哪里就冷得这样了?”
“自然不如你,铁衣着身也能热血腾腾。”慕容以致不请,他也不恼,自上前在大炕上坐了。手掌贴近桌上一只小香炉,借着那袅袅升起的暖烟,冰冷手掌渐渐回温。他搓了搓手,笑道:“我夫人领着我们姑娘回乡去了,我一人留在宅子里也是无趣,不如往你这儿来。”
“你无人相伴,我却是有的,何必来扰我。”慕容以致扫了他一眼,却也了然他这时候送家眷回乡是为着什么。“你暗地里也插手了这事?这是一趟浑水,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届时纵然你妻族也逃不脱。”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是拉了一把,偏皇帝又没跌下来,又当如何?自然要有人直面他的雷霆万钧。
陈居安擎着茶,手中茶水温温,却暖不到心底。他低头瞧着手中茶碗,声音平缓,却从里头涌|出滔天巨浪来。“先太子那样好的人……这份仇旁人忘了,我不能忘……昔日|他唤我一声大舅子,太子之尊,却处处敬我。便是为着他这份敬重,瞧着我妹子后来以泪洗面的苦痛,这份仇怨也要报回来。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血偿,都是如此。”抬头瞧了慕容以致一眼,忽的笑出声来:“你当我这样没头脑,胸无成竹便出手?则年,那位作下的孽何止一二,如今剜去了顶上那位的心头肉,便是左氏的情分也救不了他次次。”
先太子当日错就错在做得太好,却忘记太上皇并不只是他父亲,更是个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盛年时权柄被威胁,都没能坐得住的。
慕容以致起身,拿着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今岁这年怕是过不好了,河南等地饿殍遍地,恐有雪灾,届时冻死的人想必更多。”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谁见帝王之下,多少枯骨冤魂。
陈居安静默许久,将身后那扇窗子隙开一条缝。这雪虽小,下得却密。这才多久,外头便一片白茫茫了。“真是干净,白茫一片,瞧着就让人欢喜。只是脏污藏在雪白下,瞧不见,却不是不存在。好日子过到头,也是该天亮了。听闻恭仪伯并上谨庄郡王近日府上都很艰难,炭火克扣,恭仪伯被圈禁倒也罢了,谨庄郡王府上的人都拿着郡王爷的皮大氅去当铺子里当了。幸而那家铺子是我认得的一个人开的,看了那衣裳上的印记,就知道不是凡品,后来才晓得竟然是谨庄郡王府上的。”
“能叫咱们看见苦楚的那就不是苦。”慕容以致将火钳扔到火盆里,激出一串火星,燎起又很快消散。“真正苦的你还没见着呢。且叫他们苦着罢,没受过这份痛苦,便不晓得挣命。真不到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时候,谁都不肯上赶着往前送命!”
他悄悄使邢季带了自己的书信去与慕容永宣,那又如何?顾忌着兄弟之情,念想着父亲期许,他竟还想着再熬一熬,指不定就能熬过去。只是哪那样容易。今上同东太后一脉,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合睿王府的人到林府时林玦才吃了早饭,正坐在软榻上陪着林黛玉解九连环。黛玉一面低头解,一面道:“昨儿往贾府去见外祖母,外祖母说贾府的姑娘们都进大观园住了。等过了年,想叫我和宝姐姐一并住到园子里去。说是姑娘们说说笑笑的,也热闹。”
林玦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眉目不动,随意将一页书翻过去。“你自个儿想不想去?”贾府前些时候已露出大厦将倾的模样来,听闻连丫头婆子的月钱都发不出去。后宫里娘娘说是有了身子,皇上万分宠爱,晋了做皇贵妃,一时又抖了起来。过了两日,竟又富了,平日的做派也尽数捡了起来。老太太倒有兴致在这隆冬腊月进园子去赏梅花。
固然摇摇欲坠,贾府仍旧是贾敏的母家。饶是再躲避,也无从避开这层。既绕不开,便仍如从前罢了。遇着花团锦簇时,为着好处便往上凑。将将颓丧了,又快快地躲着走,这不是林家人该做的事。
林黛玉若想去,贾府自然去得。祸患真来了避不开,不是自己的错处,罪不及己,亦不必惊惧。当坦然以对。
黛玉低着头想了一时,软声道:“我倒不想去。虽姐妹几个能时常一处玩很好,到底我如今渐渐大了,不能总想着玩。母亲如今要教养弟妹,不得一时闲暇,我总该帮衬着母亲一些才是。纵然不得力,那也是我的孝心。”
“又长了一岁,我妹子倒更懂事了。”林玦笑着摸了摸她头顶,道:“听说重元山上的梅花都开了,过两日领你往重元寺去上香吃斋饭。咱们自个儿待着,也能自得其乐。”
这话才落,那厢银苑打帘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帖子:“大|爷,是合睿王府下的帖子。”
林玦坐直身子接过帖子瞧了,只见慕容以致的字铁画银钩,写道:冬雪初至,纷纷然如絮。仍记昔日邀约,静候美酒两坛。
看罢了他笑骂:“一日日地只想着吃。”说罢,便起身回里屋去换衣裳,吩咐有嬗:“送大姑娘回房去。”
黛玉放下九连环道:“我往母亲那里去。”
“那就叫有嬗送你往从善院去。我今日出去了,想必晚饭也不回来吃了,你告诉母亲一声,叫不必等着我。”
说话间便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黛玉已去了。他命登高并上望远几个进来,搬了那两坛子酒出去。幸而前两日便想着了,早早让人挖了出来。走到廊下了,温柔又匆匆追出来,将一只裹上细棉布的小暖手炉子塞到他手里:“大|爷素日体弱,今日落雪冷得很。纵然裹着斗篷,也有寒风吹进来。抱着这暖手炉子,好歹有些暖意。”
“叫我拿着这个,外头人瞧见了倒笑话。”
温柔抿着唇笑:“若叫王爷知道了,却只会夸奴婢做得好。”
昔日慕容以致最不喜文弱男儿,娇养太过,反失血性。待真对林玦升起爱慕之心,这份不喜却又尽数成了好处。文弱成了温雅,娇养成了矜贵,便是失了血性,也成了不拘于时、内里刚强。
欢喜时,事事都是好的。
林玦到合睿王府时天色尚早,并不是用午饭的时候。有内侍在外候着,见他来了,忙引进去,躬着腰身笑:“王爷等了许久了。”
一路到锵势轩里,众侍婢自然晓得他与众人不同,并不通传,只打帘子请他进去。偏他进了屋子,隔着里屋的帘子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间或还夹着笑声,不由蹙眉,扭头问欣馥:“什么人在里头?”
欣馥见他蹙眉便知不好,立即回话,却是答非所问:“原我们王爷一早就命人送帖子去林府,只是帖子不及写完,陈大人就来了。如今坐在屋子里的正是陈大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林玦站住了,扭过身子对身后仍抱着酒坛的登高、望远道:“不必抱进来了,你们都出去罢。”
二人对视一眼,皆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抱着酒坛出去了。
林玦也不要欣馥打帘子,自撩|开帘子进去,口中道:“王爷好兴致,这样冷的天还大宴宾客。”
见了林玦,慕容以致欢喜不已,立时起身迎过去。他脱斗篷,慕容以致伸手接了满怀。“怎么穿这样轻薄的斗篷,我前儿才得了一件孔雀毛织的,那颜色衬你,又极厚……”
林玦冷眼睨他:“合睿王近来倒很爱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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