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若成攥紧了马车上的鎏金扶手,呆呆地望着被烫伤的手掌,一双柳叶眼微微泛红。
而鄞州城内,流亡在外的阿福和陈献裕终是寻得了陈家的分支崔家,在崔太守的安置下,陈献裕藏身于一家偏门小姓中韬光养晦,阿福佯装作他的仆役,随他一道在偏门安了下来。
今时不比往昔,哪怕有崔家的照应,陈献裕在偏门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好在他并非吃不起苦的娇贵之人,每日里同着乡野莽夫一道去耕田劳作,筑屋打猎,日子虽是辛苦,却倒也安定。
夜里,阿福望着陈献裕手上拧麻绳刮起来的伤口,不免鼻子有些发酸,半年前,这双手还是一双从未碰过阳春水的贵气的手,十指修长白皙,甚是漂亮,而今却因操劳而布满老茧。
“那里就那么娇气了。”陈献裕把自己的手从阿福手中抽出。
“不耕作不知忙民苦。”陈献裕蹭了蹭阿福的头顶说道,“我现在是知道当年的骄奢淫逸是有多可耻了,苦饥寒,逐春完,一个君王若是没有体味过民苦,又怎配为人之君。”
“等你以后匡复大业,定要轻摇赋税,简修行宫。”那时,阿福这么说道。
“好,到时我只修一间金子做的行宫,专与你住,可好?”陈献裕笑道。
“你刚刚还说骄奢淫逸可耻。”阿福不满地嘟起了嘴。
“这是金屋藏娇。”陈献裕伸手摸了摸阿福的脸。
阿福一下子红了脸,道:“我可不是娇滴滴的美人,用不着金屋藏着掖着。”
陈献裕笑道:“在我眼里,你就是最美的人。”
阿福的脸越发羞红,道:“你竟是比单家家主还要会说肉麻话。”
陈献裕问道:“单祁烨那个冷冰锥子,会说什么情话?”
阿福告诉他道:“你是不知道,家主对着主子,肉麻话一套接一套,都不带重样的。”
陈献裕一把揽过阿福的腰,说:“我以为,阿福更喜欢我,用身体肉麻。”
阿福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又红了:“谁都像你一样,一天到晚想着那码事。”
陈献裕伸手解开了阿福的衣带,道:“那就让我看看,阿福是不是在想着那码子事。”
“住手,你个色胚,你个□□……”阿福的声音越来越轻下去,最后化作了喉咙里的呜咽。
在一番云雨过后,陈献裕抱着阿福,在他的耳边轻轻呢喃道:“阿福,阿福。”
阿福早已累得昏睡了过去,陈献裕望着他硬朗,却因□□未消而有些娇憨的睡颜,痴痴地笑道:“阿福,我陈献裕,此生非你不娶。”
第17章 第十六章 七年等待
眼前是一片漆黑,单念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又跌入那个苦苦缠绕他十几年的梦中一般,他隐约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石箱里。
单念童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进入这个石箱的了,他只记得单家主母岑氏突然找他去了西厢房,而后他刚刚进门就被人打晕了,再后来,他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说:“你们会杀了他吗?他不会回来了吧?”
而后只听一个男人说道:“少啰嗦,杀不杀他,那是大祭司的主意。”
单念童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头上也罩了一个黑色布袋子,在不知过了多久后,他听见了石箱盖子被推开的沉重摩擦声,隐约有光从黑色的布袋外投过来。
单念童感觉自己被人从箱子里丢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而光滑的地面上,手掌下地砖精细的纹路使他猜测料想到,自己这是在某处宫室里。
有人粗鲁地拽掉了单念童头上的布袋子,突然而来的强光使得他,哪怕隔着白绢,都一下子睁不开眼睛,待他稍稍适应了光线之后,他才看清,这确是某座宫殿内。
大殿中央摆着一鼎尚且还有檀香冉冉升起的香炉,单念童身上还捆着绳子,这使得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才能勉强看清,那香炉背后的榻椅上坐着的男子。
那是一个身穿玄金的祭司袍的男子,他的额发生得很高,所以显得额头有些过分的长,眉心之间点着三点火焰状的朱砂,一双柳叶目微微泛红,有些尖利的鼻子下面的厚唇却是深紫色的。
他冲着单念童微微一笑,那笑容很亲和,但笑意却到不达眼底。
见单念童醒来,他便从那榻椅上起了身,一步步走近蜷缩在地上的单念童。
他弯下腰,伸手勾起单念童略尖的下巴,笑容僵硬:“像,果真是像。”
单念童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注意到他刮疼自己的指甲,亦如单祁烨那般,根部泛黑。
金若成望着眼前少年艳丽的面容,想到单祁烨日日拥住这般神似单念童的人入睡,收回了手,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任由尖利的指甲刺入自己了掌心。
金若成转身走到大殿的一边,抽出了那把装饰用的古剑,一步一步逼近蜷在地上的单念童。
见他的利剑步步逼近,单念童本能地用力往后退缩,却被他一把扼住脖颈。
“既然你这般像他,那便同他一道下地狱去吧。”金若成狰红了双眼,挥剑刺向了单念童。
就在那剑刃距离单念童不到半寸的距离,却被一把长剑打飞了出去。
单念童睁开望见,在大殿的门边,一个青衣男子走了进来,腰上还拴着剑鞘,刚刚那把长剑,显然出自他手。
这个青衣男子,单念童是认得的,在八年前太子晟王大摆婚宴的东宫外,是他喊住了自己。
只是那时他身着一袭墨绿色官袍,盘着白玉腰封,穿着考究,显得过于拘谨,而今日他一袭素色青袍,长发峨冠,唯一的装饰便是他手腕上的红缨,倒是显得有几分风雅气度。
“子阜,你想做什么?”金若成松开了单念童苍白颀长的脖颈,望着李阜道。
李阜却并不回答他,只是走到了单念童身旁,弯下腰,替他解开了手脚上的绳子。
这时,单念童注意到,他手腕上系着的并非红缨,却似乎是抹额一类的东西。
被白衣少年这般盯着瞧,让李阜有一种被曾经的单念童注视的感觉,李阜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了他的脸,依旧是单念童十六岁时的倾城绝艳,但却没有单念童身上的傲气。
“你终究不是他。”李阜收回了手,轻轻地叹息,拾起了自己的佩剑便欲离开。
“他不过是单家家主的一个娈童罢了。”金若成已经捡回了落在地上的剑,剑刃指向了单念童。
十几年来从未被如此刀剑相向的单念童不禁有些害怕,颤抖着后退,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正欲离去的李阜的袖袍,一跤摔进他的怀里。
李阜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却见那张神似单念童的脸,用着惊慌恐惧的神情望向他。
对着这张脸,李阜终究还是心软了,他对金若成说道:“他,我带走了。”
自从单念童失踪后,单府可谓是人仰马翻,单家家主勃然大怒,严刑拷打了侍奉过单念童的一干奴仆杂役,终于从一个小仆口中得知,在单念童失踪前,有人瞧见他往西厢房去了。
当单家主母岑氏见到单祁烨阴戾的神情时,她吓得跌坐在了榻上,却勉强笑道:“家主今日,怎么有空来看二娘啊?”
“听说西厢房的老嬷嬷很不老实,我今日便替二娘好好松松她的皮。”单祁烨话语刚刚落下,就有人将一张褐色的带血的皮子丢在了岑氏榻上的桌几上。
岑氏一看差点没晕过去,那正是常年伺候她的老嬷嬷,被活生生剥下来的带血的人皮。
岑氏一把跪了下来,哭道:“家主饶命,家主饶命!”
单祁烨阴冷地望着她道:“说,童儿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岑氏惊恐地哭喊道。
单祁烨阴戾地笑了笑,对她说:“你的皮子莫非也想松些?”
岑氏根本不敢去看那桌几上带血的人皮,马上哭道:“是大祭司,是大祭司让我把公子打昏了送出府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单祁烨对陈富贵吩咐道:“在找到童儿前,把她的皮,一刀一刀地削下来,若是童儿无恙,便留她苟活,若是……那便将她丢进尸虫穴里,给童儿陪葬。”
岑氏吓得从榻上跌了下来,打翻了案上的血燕窝,她被家丁拖下去时,她却怨毒地咒骂道:“单祁烨,你别以为没人知道,童儿长得像谁,畜生,□□养的戏子,戏子生的小杂种,他死了,你便寻了同他一般无二的人,兄弟悖论,你们不得好死!”
单祁烨蹙起了眉头,道:“拔了她的舌头。”
待单祁烨走到东苑大堂时,萧封已经坐在那里等他良久了。
萧封对单祁烨道:“祗烨,你先前不是说,不过问皇家宫事的么?”
单祁烨冷厉一笑道:“可是,我现在觉着,这苓国天下,还是姓陈,要来的安分。”
萧封说道:“眼下晟王已经东山再起,集结了大批义军,围扎在鄞州城外,民心所向,攻入帝都,指日可待,只是义军终究比不得李家军和禁军这些正统军队,若要攻破宫门,怕是……勉为其难了些。”
单祁烨说:“若是再加上你的神苓大军和我的亡灵军队呢?”
萧封笑道:“那便是再来一个李家军,都守不住宫门了。”
“那就让他们感受恐惧降临吧。”单祁烨望着窗外东方的天空,可以瞧见宫殿最高的暖阁。
另一头,单御燕同马芙娅雁媂缇,在七年间游遍了黔驴洲的五湖三川后,看遍了山川百态,人间冷暖后,终于决定回苓国帝都,堪堪出了洲口,便听码头上跑运输的伙计说了苓国江山易主的事情。
听那伙计说,苓国虽然当朝在位的仍是陈献戨,但已然已经是李金天下。
单御燕唏嘘不已:“不过才堪堪七年,怎的这世道就变的这般快了。”
马芙娅雁媂缇却笑道:“堪堪?你的人生能有几个七年?”
单御燕笑道:“不多不多,大概十个手指头掰完,也就去了。”
马芙娅雁媂缇这日却再没像往常那般同他拌嘴,只是从渡船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望着越来越近的苓国海域出神,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年龄显然是个致命的伤害。
但马芙娅雁媂缇并不担心自己的容颜老去,容颜在她的眼中从来不是爱的筹码,她等了单御燕七年,但他从来没有回应,她开始害怕,害怕至死,她都不能知道,她要的答案。
单御燕走到她身旁,笑嘻嘻地问道:“郡主大人,您又有何烦恼?”
马芙娅雁媂缇只是用那双依旧冷冽的丹凤眼望了他一眼,那深邃的紫色眼眸似是迷雾般迷离,单御燕总是会沉醉在她这样一双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单御燕想,或许这也是他同马芙娅雁媂缇纠缠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真正完全分离的原因罢。
马芙娅雁媂缇问道:“祗燕,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的坟头插上葛兰花吗?”
单御燕愣了愣,而后抱怨道:“好端端的,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单御燕并不知道,在骜国马芙娅雁族人中,葛兰花是至死不渝的真爱的象征。
马芙娅雁媂缇一把抱住他道:“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为我,插上葛兰花。”
单御燕笑道:“那要是我先死了呢?”
马芙娅雁媂缇松开他,高傲地昂起下巴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单御燕有些羞赧地摸了摸鼻子,道:“都快回苓国了,就快别说这般丧气的话了。”
马芙娅雁媂缇却眯起了丹凤眼道:“这是本郡主说过最肉麻的情话。”
单御燕心想,这骜国人的情话还真特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死后还非要往对方坟上插花,这般情话,也算是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了,同情话水准向来奇葩的岑赋宇都有得一拼。
下了船,马芙娅雁媂缇和单御燕这回在沙岭上行的极快,不过奈何沙岭茫茫,也只是堪堪在太阳落山前入了骜国边界,行了许久才找到一家马店旅馆,歇了下来。
单御燕想起先前在黔驴洲刚刚入旅店时,无意间冒犯了当地的土著风俗,要不是有马芙娅雁媂缇在,他差点就被那帮子蛮夷丢进油锅。
于是此番单御燕便显得拘谨很多,生怕有些边关礼俗他不知道的,又不小心给冒犯了,惹来是非。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这回不是他去犯人,而是人来犯他了。
那人单御燕也认得,正是七年前在沙岭上遇见的那个穿花衣的凌霄子和那个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尸人上官谢。
不过这回让他惊异的是,那个不人不鬼的上官谢居然像是死而复生一般,身上的伤痕尸斑全都消失了,而且还跟那个花衣小童有说有笑地走进了马店旅馆。
出身阴阳世家的单御燕虽然也是知道,尸人的复原之术,而且他也见过活生生宛若活人的尸鬼,他的幺弟,但他毕竟并非尸人,而是有着灵魂的尸鬼,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尸人也能做到这份上的。
但当凌霄子带着上官谢走到单御燕和马芙娅雁媂缇身边时,单御燕终于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个尸人,而是个栩栩如生的纸人,那精细的描摹的眉目,神似上官谢,但却并非生人。
“又见着你了,酸歌兄。”凌霄子笑得天真烂漫地走到他们的桌边。
若非见过凌霄子置他于死地时的心狠手辣,连单御燕都要相信眼前这个花衣小童不过是个纯真的少年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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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凌霄子咂嘴道,“你是不知道,七年前头回见他时,他饮酒当歌,那歌文……要多酸腐有多酸腐,怕是思念谁家二八年华的黄花小美人了。”
而后凌霄子又故意从头到脚将马芙娅雁媂缇审视了一番,挑拨道:“反正不会是你这般骜国蛮子。”
凌霄子故意绕着马芙娅雁媂缇走了一圈道:“哟,瞧你这也有些年岁了,这么老的年纪了还成天跟着这个不着调的小子,怕是压根无人愿意娶你吧?”
马芙娅雁媂缇冷厉地抬起丹凤眼扫过凌霄子,沙哑地说道:“与你何干。”
在凌霄子更加放肆地奚落前,马芙娅雁媂缇提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你可以再试着多说一句,本郡主会让你知道,脑袋落下来的感觉。”
凌霄子住了口,后退一步,坐在了那个形似上官谢的纸人身上,对那纸人说:“死狗,给我跑。”
那纸人竟是真的载着他离开了马店旅馆,临走前,他还对单御燕说道:“下回见面,没准你们就没这么走运了。”
单御燕刚刚想走进旅店的客房,就被马芙娅雁媂缇一把推到墙上,就听她沙哑的嗓音响起:“她是谁?”
单御燕微微发怔,而后才意识到,她口中的“她”指的是歌里女子。
单御燕笑道:“不过是首酸歌罢了,你何必这般较真?”
马芙娅雁媂缇却不依不饶:“是帝都望湘楼的桃夭,还是黔驴洲花枝坊的梓伊?”
单御燕有苦难言,便道:“真的不是她们。”
“那便是有本郡主都没有领教过的人了。”马芙娅雁媂缇逼近他的耳畔,“今夜,你给本郡主好好交代。”
第18章 第十七章 空虚春夜
自从李阜将那个神似单念童的少年带回了李府,就再没过问过,他甚至极少踏入安置那个少年的偏院。李阜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如此,他既想看见那个少年,又不愿再看见他。
李阜害怕,自己面对那样一张神似的脸,会把持不住自己,那是不仅是对已经死去了十二年的单念童的侮辱,更是对他年少时爱的践踏。
在单念童死后的第十二个年头里,李阜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是那样的爱他,只是那时爱上他的时候,李阜还不懂感情,而今离别了才觉得刻骨铭心。
近来李金天下越发昌盛,但李阜的内心却越发的空虚。
从前的每个夜里,李阜都会梦见单念童,在他的梦里,单念童身着一袭红衣,一颦一笑仿若生前,可在最近,李阜越来越少能梦见他了,哪怕梦见了,在梦中,也再也瞧不清他的脸。
李阜开始惶恐,他担心他会忘记单念童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