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中的家丁和侍女本来负责照料东厢的病人,现在却全都奋力泼水救火,然而水甫接触火舌、便立即化成滋滋白雾﹗
火势蔓延的速度匪夷所思,转眼已把数个救火的家丁卷了进去。
主宅通往求药榭的石林中,已有十数具焦尸在地上东歪西倒,此刻有群侍女从东院影壁后跑来主宅,景言右手紧握绝情剑、还来不及去营救,寒火中已有冷光闪过,惨叫声一响嘎止。
——侍女们瞬即随剑光身首异处、香消玉殒﹗
偷袭者施然走出火场:
赫然是一群蒙面杀手,转而开始对整个庄园展开屠杀﹗
事先谁能料到,这风光正媚的江南庄园、忽然之间会变成修罗地狱﹗
景言倒抽一口凉气,“是明教么﹖”
白灵飞双肩抽动,连带全身都开始抖颤起来。
——他手上的绝世神剑,正迸出一股可怖凌厉的杀气﹗
景言一瞬便看懂了他心中的痛惜和暴怒,飞快在他耳边低道:“这里有我,你去救人,快﹗”
白灵飞剎那抬眸,向景言沉重的点一点头,便迅即拔身离去。
景言跃上园林西边的三重塔顶,却见庄园此时已再无刀光剑影——
芍药居上百条性命,顷刻已被明教屠个彻底﹗
庄园惨厉有如鬼域,景言想也不想,便如飞鸟般飞泻而下、破窗跳入居主所在的书榭。
鬼火尚未燃尽,书榭支柱已颓然倒下,火柱压住一个幼孩;一名半脸着火的女子护在孩童身前,用长鞭缠住敌方长刀,硬是将四名明教好手拒在廿步之外——
那女子赫然便是庄园主人施曼菁;她身后的小孩失了意识,正是半夜失踪的小天﹗
红光大盛,一道亮虹划破半空,被施曼菁卷住兵器的明教徒眉心中剑,下一刻,另一个与她以鞭对鞭的杀手被长剑贯胸,本来钉牢在她手腕的长鞭顿时松开。
施曼菁瘫倒在案桌上,草药笺沾到她脸上的鬼火、也一并烧了起来。
“快……快救他……”
她虚弱的低喃道。
剩下两个敌手此时却分从左右攻至,他根本没有喘息的空间﹗
两人走拳脚路子,景言被欺近身、已是空有剑法而无从施展,他们功力等同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加上配合得天衣无缝连手战术,一时间竟令他束手缚脚、不知如何应付。
两掌分从上下向他颈侧和气海切去,景言断然收剑、整个人忽如龙卷风般高速急旋﹗
漩涡卸去了七成掌风,攻他颈侧的杀手无路可退、被逼先与景言对掌。
“砰”的一声,杀手不敌他的精纯内劲、当即吐血倒飞。
另一个杀手见景言能将同伴轻松重创,立时大骇急退,却见一柄赤剑直搠而至——
快、狠、准,剑如同穿透薄纸一般无情贯入。
景言木然拔出剑身,立刻飞掠到案侧。
施曼菁断续咳血,神情萎靡,景言这才知道,杀手已以高明的连手阵法、合力将真劲透入她的长鞭,企图将她脏腑全部震毁。她决心护住小天,明知下场如此,仍是不肯撤手,故而才落得重伤垂危﹗
——这个乖张的女子,在死亡的威吓下,仍至死不忘医者之任﹗
“哦——又有愣头青求医来了﹖看在那小子是个大帅哥的份上,医药费不用付了,他好了以后、你改天把剑送来就行。”
“他身上的剑伤是你刺下去的吧﹖茶蔓陀本也是你倒霉所中、幸好碰上一个更倒霉的替你挡劫……绝情剑主,你有心恶之相,我阅人无数、尚且没人比你更冷酷狠毒啊。”
“我本不愿与明教再有关系,但这傻子与你纠缠很深,我出手救他,只是因为你极少珍视人命、却将他的安危系在心上……我替一把戮世之剑找回了鞘,也算是贯彻了我夫君的救世遗志。”
“小心背后……”微弱的女声提醒了他。
景言瞬间侧过身,凭风辨位、贯穿了最后一个杀手的面门。
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将绝情剑锵然插/进火柱,半把剑身深入木桩,他将阳刚真气注满佩剑,一下笔直刺上的剑式,带起木柱、俯身将脸无生气的小天救了出去。
男孩的棉裤已彻底熏黑,景言横抱起他,拔剑回到案前,想扶起施曼菁,这位庄主却微微是摇头:
“明教中人,行事赶尽杀绝……你立即毁屋、将此处夷为平地……否则……他们若知有活口、你们便再逃不掉……”
景言神色一黯——她伤得太重,即使此刻施救,这位再世华佗也是断无生机。
“你对明教很熟悉。”
她费力抬眸,原来巧笑倩兮的容颜已经尽毁,狰狞可怖,状似厉鬼。
“我夫君是明教掌药使者,后来我与他相恋、双双逃去中原……他在我们拜堂后的第二天……已给明教……明教清算杀死。”忆起丧夫之仇,她满布血洞的脸上似有苦痛之色,“后来我继承他遗志开了芍药居,能解御剑门主之毒、非是偶然,最终死在明教之手,也是冥冥天意……谁叫我看不得你、你失了剑鞘……”
“庄中有我夫君带出的明教药典……你……”她开始在极度的苦楚中麻木,闭上眼凄然的笑,“罢了……让我带下去黄泉作嫁妆也好,你快走……千万要毁庄……”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完全静了。
景言想要再问,而女子笑容已逝,鬼火瞬即吞没整副驱体。
他剑尖指地,对这位医者深深躬身——
这是南楚军对战士英魂的最后敬别。
剑芒舌吐近丈,另外三条木柱皆被一剑从中劈断。
他抱住小天遁入夜色,身后书榭轰然倒在火海。
主宅与东厢最先起火,现已烧成一片颓垣败瓦。景言顾不得另有活口,便落到他们所住的西厢后院,追入小孩们的客房里。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白灵飞﹗”他首先走入晴晴房间,见少年立在榻前,悬起的心放下一半,背着小天走上前扯他:
“还呆着干什么﹖快带人走﹗”
一扯之下,少年直直往他倒去。
景言大骇,当先想到是敌方埋伏,然而双手那一剎鬼使神差却没放手,最后稳稳扶住了他。
他心知不妙,一瞥床榻,所有话顿时便哽在喉中:
床角里,大牛紧抱晴晴,后背被一刀插中,刀身直没体内、将两个弱小的幼童钉在床板上。
想来是大牛惊醒后知道不妥,立即到邻房去找晴晴,及后不幸被明教杀手发现、才双双惨死在屠刀下。
血渍染红被褥,孩子早已气绝。
晴晴脸上还残存死前极度的惊恐,这张娇嫩小脸,几个时辰前在凉亭下,仍是天真烂漫、面映桃红。
打笑嬉骂还在脑海,那顿江南菜犹似幻影,如此两条纯真的小生命,竟就在眼前被残忍扼杀﹗
房外明教徒已开始逐间房搜索活口,景言低道:“小天还没死,我们要尽早毁庄、离开这里。”
白灵飞甩开了他,将染满孩子鲜血的钢刀拔/出来,缓缓放在床上,又脱了身上黑袍,轻轻抹去小不点脸上的血污后,用袍裹住两个孩子的尸身,结了一个手挽。
连串动作,景言是看着他涣散着目光做的,彷似他已被人抽空了灵魂。
少年转身看着小天,拨好了他额前刘海,最后才执起九玄,说出了第一句话:
“带他们走,天明之前,道风山脚西南十里河等。”
景言听得心中一寒——在他这话里头,已然找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感情了。
景言将毁庄前侥幸运出的数本药典埋好,终于在天明前等到了白灵飞。
少年在山腰松柏间飞身而下,衣角拖着星火,全身连同脸容都已浴血,直如嗜杀成狂的修罗魔。
景言与他眼神一触,便有如冰镇般为其所摄——
他看不到芍药居毁庄前一刻的景象,却知庄中所有明教杀手,均逃不过少年复仇的剑刃了。
白灵飞木无表情,走到自己跟前,跪在小天身旁、伸手想要摸他,五指忽然却停定在空中,双眸压抑了一种极大的悲恸。
“放心,我用真气护住了他心脉,这几天得你我轮流照料,他不会有事。”景言对他轻声道:“我先前被你掳去,跟亲兵失了联系,但只要再入城,我便可安排一切,待你们完全复原为止——”
“明教虽在漠北如日方中,但只要在南楚境内,我就有方法保住你们。”
景言竟然放柔语气,把手搭在少年肩膀上。
白灵飞无语凝噎,只懂抬首看着他。
景言低声一叹,“你去吧。”
——他负着大牛晴晴一路逃到十里河,长袍已给解开,两个小孩安静的躺在袍上,彷佛只是在野外累坏,如往常一样睡着了不愿醒来而已。
白灵飞摇摇欲坠的起身,在树下挖了个两丈见方的洞后,又一直往下挖、直到剑身卡住地底的花岗石才肯停下。
他轻轻将小不点抱起,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缓缓放进坟内。
少年抚过孩子的眉眼,短短数息、便将他们这生相依为命的片段回想了千百遍。
“乖乖睡好,等飞哥哥回来,明年再带你看梨花树。”他恍惚的说,那话有一种悲凉的温柔。
来日梨花似锦,他要牵着晴晴在树下看,让她摘些去做梨花羹,这是他许过她的。
他还许过大牛,要回晋阳吃招牌牛肉面,两份葱花不加辣,他都记得。
他们再回去的时候,天下所有好玩的、好吃的,他都要让小不点们尝遍。
几年之后,大牛晴晴便是一对金童玉女了,他们将在梨树下定情相守;小天那臭小子,又会自命高手抢过他的剑争当大侠的。
小不点最信他,那些已许下的、还没许给他们的,他都要在来日逐个兑现……说好的将来,他又怎能食言﹖
即使没了忘忧谷,他也要小不点过上最快乐的童年、有最幸福的回忆。他不想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因战乱里失去所有,独自在大漠绝望流浪。
明明他答应过,要当他们永世的阳光、不让他们心内留半分阴影。为何他空负武功、手掌名剑,却还是守不住这个诺言﹗﹖
“我们回家去……”
“来,随飞哥哥回家去。”
他掬了一手黄土,拎起、再洒下,直到泥沙覆成一座小丘,他再看不到孩子的脸容了。
所有期盼和幸福、都被他一抔抔葬起。
他再看不到他的小不点了。
许久之后,少年沿树身滑下坐倒,眼里甚至没泪水去痛哭。
“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消沉也是无用。”景言立定在他面前,“在沙场一次出征,多的是千百将士战死殉国,他们死了,有些人也要继续活下去的。”
“活下去﹖”白灵飞茫然重复他的话,忽然抽着肩一笑,沙哑着嗓子大吼:“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我活下去干什么﹖﹗”
他就像一只受伤发狂的野狼,瞳仁只得雪亮而犀利的光。
——若非自己当年为一己私欲,在昆仑山犯下杀戒,明教怎会直追到中原报复、杀尽庄内活口﹗
“杀死他们的是明教,与你无关。”景言语调的杀意丝丝渗了出去,“多少年了﹖明教在漠北作胡人的走狗,对汉人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甚至连幼弱妇孺也不放过。你只看到面前两条牺牲的人命,但这种悲剧已重演了无数次﹗”
皇太子指住土墓,厉声对他冷喝:“幽云十六地里,武、新、应、朔几州,数十万流落在外的百姓,便是这样的命运,你可有睁眼看清过﹖你可有用心想过他们吗﹗﹖”
白灵飞全身剧震,缓缓往他木然望来。
“你若痛心他们,为何又要对天下漠然不顾﹖﹗在你眼中,难道人命就分贵贱,你至亲至爱的人就矜贵无比、其他人便命如草芥了﹖”
“白灵飞,你答我﹗”景言逼前一步,俯视的眼神凌厉而充满威严:
“你恨明教么﹖想为今晚惨死的上百条人命讨回公道么﹖”
少年在唇边迸出低笑,笑到半途,忽又仰天狂啸,整个人已陷于仇恨的疯狂边缘。
“恨又如何﹖我四年前已经犯过一次大错,难道又可冲上光明顶再杀一场﹗﹖”他蜷伏在地,十指深陷泥内,发了狂的嘶喊:“是我该死﹗我该死﹗让明教把我杀掉就能一了百了啊﹗”
那样的自暴自弃、那样的不顾一切,猝不及防在景言心里砸了一个深坑。
他看着少年被悔恨蚕食掏空,开始绝望地崩溃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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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冷而漫长的记忆中,头一次、他想用全身力气去安慰一个人;却也是头一次,他亲手毁了一个自己想竭力安慰的人。
“人不可能无止境地杀下去。”他轻轻将手放在他头上,近乎叹息地道:“你是御剑门主,手掌救世之剑,这种悲剧要由你亲手斩断。”
白灵飞哭哑了音,泪仍不断沾湿两人衣衫。
破晓的第一道曙光,终于穿过重重树影、投在两人身上,然而晨光纵再温柔和煦,也是照不进少年心内了。
——凭他一人,纵能敌天地六合又如何﹖
“明教是北汉钦定国教,只有将北汉瓦解,你才能真正报此雪恨。”
“当我的剑,助我北伐平定天下,重现怀阳帝当年一统中原和大漠的盛世。”景言断然道,“你既已忏悔,便当如你碧师祖一样,执剑助我、献身南楚,为幽云十六州的百姓、为所有曾被胡骑屠戮的无辜生命而战﹗”
在皇太子眼中,有无可比拟的决心与战意。
景言双眸亮似冰雪,凝注眼前崩溃的少年:
“御剑门主,这是你身上的使命。”
晨曦林间,南楚皇太子铁腕傲骨,对少年许下这铮然慷慨的邀约。
白灵飞耳边,彷如敲响了暮鼓晨钟——
“弟子白灵飞今日在列祖面前,拜入师尊门下为御剑门第八十六代弟子,来日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苍生万物皆引以为己任﹗”
“异日练成御剑七式,我一定会下山来助师兄你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天下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他曾弃师门使命如敝履。
那段时日,他手执剑刃,却只为追逐六情私欲而挥下,即便染尽鲜血亦一往无悔。
再之后,他悔于杀戮,于是甘藏锋芒,将九玄剑光隐埋于黑暗中。
然而,上天终在此夜,几乎将他爱的人全数夺去。
冥冥之中,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遗忘了的责任再推到他面前。
他是御剑弟子,这一次,他责无旁贷,绝不可再逃。
——他的人生,不再需要光明。
少年蓦然抬眸,遗世独立四百年的九玄锵然出鞘,插在河边新立的坟前,余音响绝百里,直通九霄:
“属下白灵飞在此立誓,此生只效忠景言殿下一人,任凭驱遣、百死不回。”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此剑一拔,即将惊起世间千涛浪。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不知道有没有人觉得,小飞对殿下的效忠之誓很似曾相识﹖
我自己看回来,立刻便想起听雪楼里的楼主和靖姑娘——那么一对曾经刻在我年少心里不能磨灭的CP啊(笑) 虽然楼主阿靖那种主从关系、并不是我心目中想写的画面,但一想起效忠之誓,还是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么冷漠又强大的两个人。
也许看到这里,大家还不太明白那两个师门之誓的缘起、也未理解它们在小飞心里何等重要,但要说的是,小飞真的把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誓言当作他生命去看待,若非失去了小不点,他就算死也是会守住的~
☆、初入都城 (已修)
楚都平京座落汉江以南、湘州之西,与汉水、洞庭湖等水系以运河相连。城外的汉南平原水土富饶、一季产米足以养活整个平京全年。
平京西北五百里是横亘于楚、郑、夏三国交界的天引山脉、是都城最重要的天然屏障,加上北面长江天险自古难破,故当永昊之变之时,楚国皇族果断弃帝都洛阳、南逃至此地,重整兵力后与叛军多次鏖战于汉南平原上,最终力保偏安一隅,改朝南楚。而旧楚一众诸侯经连番混战,最终成郑、夏两国以东边黄河河套为界,双双称霸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