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小姑娘一抛一接别提有多顺手了。
宋诗胸口吊着个孩子,手上牵着个林醉,心想:我他妈是被人追杀拖家带口疯狂逃难的老公么?
两人一冲进庙中就掩上大门,插上木栓。水犼大步流星朝庙中走来,每迈出一步都震天动地。林醉吓得面白如纸,突然之间低叫了一声,望着宋诗肩上一道三指爪印说不出话来。他显然是方才为自己挡了一爪,此时肩头血淋淋的,衣袍都被浸成了褐色!
宋诗嫌弃地看她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一个女人逞什么英雄!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林醉默默颠了颠怀中的孩子,也不说话,就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的伤口瞧。
乔桓刚吐完,忙不迭地用手帕捂着嘴走到两人身边,婆婆妈妈、有气无力地挥手相劝:“你们不要吵架了……不要吵架了……”
宋诗切了一声,偷瞄了一眼担心却又不敢接近的林醉,扯裂了自己的袖子,用嘴叼着在肩膀上胡乱一缠,问乔桓道:“怎么杀水犼?”
“这么大一只,我们杀不了啊。”乔桓光是听到水犼二字就呕得一声又吐了。
“少废话,”宋诗抖出每啄,迎着庙门,将三人护在身后,“试一试!”
外头纪明尘望见水犼大步往土地庙中去了,心下一凛:子衿在里面!
然而魔剑似有神识,他一动身,就往他身近纠缠。纪明尘心急如焚,剑路也比方才浮躁了几分,竟不知道如何才能镇压眼前这剑祟。
正当这时,底下众人突然喊道:“我的妈又来一柄!”
纪明尘心道“什么又来”,定睛细看,却是神为之夺。
死去的乌蹄踏雪旁,一柄长剑缓缓升起,刘青山的披风滑落,露出通体洁白、皎洁如月的剑身。这剑摇摇晃晃,忽高忽低,光芒也忽明忽暗,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才不要别人用过的灵剑呢,真煌你拿去,我要自己铸一把剑,说不定以后比真煌更有名气也说不准!”纪明尘脑海里响起稚童顽皮的声音。
宋家子弟一开始从水里捞出这柄剑,见它只散出一道白月光就偃旗息鼓了,并不把它放在心上。因为这剑上除了残存的剑气以外,一点灵气都没有,显然未曾请过剑灵,只是一把做工精美、用料上等的普通长剑罢了。此时见它竟然腾空而起,剑身上漫漫清辉,宝光内敛,仿佛天悬二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是灵剑,却能凌空自走、剑散明光,这是什么邪门的路数!
这时候,白剑拔地而起,往云中君身上刺去,云中君却悬停在竹叶间,一动不动。
“小心啊!”众人忍不住出言相告。
刹那间白剑期近他的胸口,半空中铮然一声!
“云中君!”底下惊呼一片。
然而已有站位恰巧之人鼓起掌来:“漂亮!”
原来那白剑自云中君胁下穿过,帮他荡开了背后魔剑凛然一击。
纪明尘低头望着那剑。
剑长三尺三寸,剑柄上有日月双明的纹样。日月之中守一青凤,是云中纪氏的家徽。
“照夜流白……”他每一个字都念得极慢,仿佛那些极漫长的时光。
照夜流白撤剑,悬停在他的对面。纪明尘负手在背,真煌亦是挺立在半空中。在众人看来,仿佛是两个剑仙相对而立。只是白剑的主人看不见罢了。
纪明尘唇边突然绽开一个微笑:“考校考校这些年你还记得多少。”
说罢转身,照夜流白亦是转了个角度,一人一剑,对准了黑雾汹涌的魔剑!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我这篇文就应该叫《白月光》。
第十六章 照夜流白枯雪夜(四)
窗外,一红一白两色剑光将漆黑的月夜斩得四分五裂。金铁交鸣,老凤扬声,间或有两声惨叫,却是叫好的时候多一些。云中君是当世高手,以这些剑修的修为,一生之中也没有什么机会亲眼看他出手。他们又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厉害的剑祟?还有一柄不知从何而来、却伴随云中君身侧左冲右突的神秘白剑。名剑对决,不是一柄,不是两柄,而是三柄,简直是大甩卖啊!
“死前也算是开了眼界!”众人不免心中暗叹。
庙中几个小的就没有这种热闹可看了。水犼怪力无穷,不一会儿就一拳砸破了庙门,堪堪在半尺厚的朱红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青白的巨掌探入门中,摸到了门栓,从容拨开,看得宋诗啧啧称奇:“这玩意儿好聪明!还会开门!”
水犼猛地将门推开,矮身进门,头顶几乎要触到房梁。宋诗早就蹲在房梁上等他了,伸手一拍它的脑袋:“看这儿!”手上拿着一副捆仙绳,跟个猴子似的在房梁间上蹿下跳。水犼原本在找东西,只抚了抚肩膀,想把这跳蚤似得玩意儿扫走,却不想他荡着绳子下来,绕着它转了几圈,将那细小的捆仙绳弄得它满身都是。宋诗一落地便就地一滚,倒退着拉紧捆仙绳,绳索烙进水犼的皮肤中,立刻烧出红黑的灼痕。
水犼吃痛,暴吼一声,仰天长啸绷紧了身上肌肉,竟然将捆仙绳绷断了!宋诗刚骂了句“死小乔你到底会不会做捆仙绳啊”,那水犼就拽住断绳猛地一挥。宋诗还没来得及放手,整个人都飞起拍在墙上,惊天动地一声“咚”,白垩与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乔桓不服气道“我当然是会做的”,贴地一滚滚到水犼脚边,往他左脚背啪得贴了张符:“定!”
水犼顺势想把他踩扁,却发现左脚抬不起来了。
乔桓又是故技重施,将他右脚也定住,水犼被困在庙中央,暴跳如雷。一旁的宋诗已经将自己从灰尘堆里挖了出来,见水犼动弹不得,立刻拔出每啄飞身而上。水犼虽不能动,两只手却虎虎生风,朝他拍去,争斗间打断了两根庙柱。林醉抱着小女孩躲在神龛前,吓得几次捂住了眼睛,只想着:宋公子现在还没死也是命大。
乔桓却看得眼花缭乱。他发现宋诗出手一百余招,竟没有一招是重复的,里头甚至还夹杂着云中阁的剑招,一时间满心泛酸地心想:他功夫确实比我好。连水天花月都比我熟练,我还算什么云中君亲传弟子。低头呕了一声,吐得更起劲了。
水犼虽然力大,却不防宋诗身轻如燕,剑路猥琐。短短半刻间,宋诗已是出手如电在它命门处连捅十三刀。然而水犼不是活物,伤口处不见血,只流出一些黑水。而且它吃痛了以后力气更大,越战越勇,宋诗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想点办法!”宋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他妈这种时候在捏泥巴?”
“你什么眼神啊你是不是瞎!”乔桓放下刻刀,拎起粗糙的木铎,猛地一摇。
他摇第一声,水犼楞了一下,血红双瞳目光涣散,眨了眨眼睛。
他摇第二声,水犼动作慢了下来,原本必然袭中宋诗的一击陡然转慢,只拍中了他的脊背。虽然如此,也将他整个打翻了出去。
他摇第三声,水犼静在原地,浑身打颤,不动了。
宋诗呕出一口血,压低声音道:“他是死了么?”
乔桓满头大汗,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虚脱了,跌坐在地,朝他比了个嘘:“睡着了。”
“你们风神引确实有两下子。”宋诗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躺了回去。正觉得丢人,身近突然传来一阵皂树香,是林醉从神龛后头跑出来,要将他捡回去。
“你怎么什么都捡?”宋诗意味深长地探她一眼。
一旁闭目养神的乔桓突然睁开眼睛:“完了!”
同一时间,堂中水犼亦是睁开眼睛,彤彤炬目投向宋林二人!它暴吼一声,突然大步上前。乔桓心道“怎么可能”,却见地上留下了一双被生生撕裂的脚皮!
外头,宋家子弟三三两两站在河埠头,相互递了个眼色,再度站到九道封灵阵中。云中君有那柄白剑相帮,眼看是渐渐压了上风。两剑进退之间十分有度,剑路仿佛预先演练过无数遍,包夹、腾挪、变招都一一对应,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柄白剑使得也是云中阁的功夫么?”有一名宋家子弟好奇问道,“这套剑法好像本就是双人所用。”
众人纷纷点头。单人演剑,讲究快、狠、多变,屡屡能有奇招。而真煌此时看起来却比云中君独自迎战时暗淡不少,宝光内敛,剑招也更简单。虽然如此,却逼得魔剑节节倒退,真可谓大音希声。能用最简单的招数发挥出最强的剑意,云中君是高手是其一,与他共剑之人深得剑道,又是其一。一红一白,竟是谁也不曾抢了谁的风头。
“无双。”刘青山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水天花月的其他招式他们可能没有听说过,但第五层剑法“无双”,却是如雷贯耳。云中阁由一对侠侣所创,最初就是靠着无双剑法声名鹊起,在苍梧之地斩得老凤铸成真煌,跻身《天下名器谱》前十,最后携手隐退孤竹城。后来据说两人双双踏入仙门,如今已是灵剑道上的又一个传说。此后两百年间,云中阁中能修得俱神宗境的高手,实有不少,但是无双剑法,却再不见于江湖。
无双剑法的剑招其实平平无奇,但对剑修要求极高。将最简单的招数发挥出最强的剑意,原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才能修炼到的境界。而心意相通,你来我往,却互不争风,这种心境又很少有人达到。所以世人又戏称无双剑法是夫妻剑法。如若不是夫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人能彻底托付,心念无私。一般的剑修,女弱男强,打成平手已是世所罕见,即使云中阁主代代与妻子双修,也未曾重现祖上那惊鸿共舞。
此时此刻,月明星稀,黝黑的死水倒映出天光云影。天上,三道剑光回绕云中君身侧,皓皓长空我独一人;地上却有两个人影,穿花拂柳,与共徘徊。
原本云中君以肉身迎战魔剑,吃了不少亏。他可以杀得伤得,魔剑却没有这种负累,除非有机会斩剑,否则根本无法将剑祟打败。然而此时有白剑与他左冲右突,云中君身上再也没有添一道伤。
“什么声音?”魔剑被压制,宋家子弟便分心听出了背后的动静。几人转身,刚巧土地庙中传来可怕的怒吼,老庙竟是要被拆了一般,屋顶瓦片簌簌摔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众人望见一连串硕大的脚印从水边通到庙中,心下大喊一声“不好”,他们竟然忘了还有个水犼!当下便有两三个胆子大的进去看看。
玉龙台众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剑修,但投在宋家门下,还是想办点实事的,怕水犼对村民不利,纷纷执剑赶到了庙中。几人走到门前,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少主!”
他们的少主正狼狈驾着每啄,在狭小的庙中来回腾挪。他蹲在剑上努力御剑,背后还坐着一个少女,抱着他的腰吓得把脸埋在他背上。水犼身上遍是剑眼,却红着一双鬼目。少主屡屡想要冲出门外,但是他的所有去路都仿佛被看穿,不论身法如何之快,水犼的巨掌总会出现在他眼前,冲来冲去逃不过它的手掌心。
“快看!这只水犼使得是御剑门的步法!”有人指着满地凌乱的黑色脚印道。
众人定睛一瞧,被月光照亮的庙堂中,果然浮现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太极八卦。八卦百错步,怪不得少主逃不出水犼的阻拦!这步法虽然简单,但很猥琐,御剑门中人人使得,但其他剑修别说会用,连一窥堂奥都不得!
“这水犼生前竟然是御剑门子弟……”众人思量间,却听其中一人言,“庙里还有人!”
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坐在神龛前,一动不动,让人忍不住心叹一声“大侠好定力”。一个小姑娘坐在漂亮男人脚边哇哇直哭,身穿喜服,正是方才刘青山绑来的人饵。
“刘青山尽出馊主意!”宋家子弟心想,“看!这水犼哪里喜欢女娃娃了!他明明喜欢咱们少主!”
他们少主却对这份喜欢敬谢不敏,此时出言催促:“你还要多久!”
“好了好了!”一个声音从墙角传来。“你快过来!”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和一个木铎。
“乔天师!”众人惊呼出声。
天底下天师千千万万,唯独风神引的天师会用虎骨酒与木铎除祟。只是乔家以神鬼道入剑,鬼气沾染太多,身体都不大好。现今的乔家嫡系已是八代单传,八代了!能在江湖上撞见,也是运道很好。
“有天师助阵,想来吃不了什么大亏!”众人纷纷点头。
果不其然,他们少主听闻此言,立即调转剑路朝乔家小天师扑去。他摆尾太急,偏生他的每啄又短,身后坐着的那个少女一不小心就掉到神龛前那个漂亮男人的怀里。那水犼当即丢下他,往少女肩上抓去。
“水犼不喜欢咱们少主!他喜欢的是那个姑娘!嗯,这比较说得通——不过那男人也真邪门啊,从进门开始他真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莫非是已经圆寂了?!——诶呀!”众人心中百转千回。
原来他们少主回身救人,剑路太快,堪堪要在半空中撞到那巨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少主口中突然喊了一声“倒”!每啄剑身翻转,他整个人倒挂在剑上,一把抄起少女的腰,从水犼掌下夺下人来。众人忍不住奋力鼓掌:“好!好!”果然是咱们玉龙台的少主,这一招“吴钩钓月”,实在是漂亮!漂亮!
水犼紧跟着向他抓去,乔家小天师顺势将那打坐的男人和小新娘一并拖走。
“那漂亮男人还活着!”众人心道。
他们哪里知道,那人不但活着,还跟外面魔剑战得正酣。眼看云中君与白剑双双架住魔剑剑身,将它往残存的九道封灵阵中葬去,河埠头一片欢欣鼓舞,除了刘青山,人人祭出手中灵剑,就等着他们下来。
庙中几个小的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宋诗一招“吴钩钓月”后御剑不稳,水犼瞅准时机,竟然徒手抓住每啄,剑锋削下他半个手掌,宋诗和林醉也双双摔倒在地。林醉还没飞出去就被水犼出手一挡,抱落在身前,宋诗拖着摔折的胳膊爬起来:“小醉!”
水犼站定,把长剑丢在一边,胸膛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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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六名剑修站成六角插剑于地,口诵《封灵》,灵链六道朝空中锁去。魔剑不断颤动着想要挣脱,却被两柄名剑架住,动弹不得。
庙中,水犼伸出右手,朝林醉探去。林醉仰视着他的脸,脸上的恐惧慢慢被别样的情绪所替代。
窗外光芒大盛,纪明尘握着真煌与照夜流白同时落地,停落在封灵阵中。一赤一白两道光流缠上魔剑,黑水洗去。
“看剑!”宋诗腾空而起,一个落花挽月,将每啄刺于水犼左肩,尽数全没!
水犼身体中爆发出一道熔岩般炽热的光亮,青白色的皮肤上裂纹游走,仿佛体内有烈日在燃烧!他一直紧攥的右掌直到此时才在林醉面前摊开,一截坠着银质小酒葫芦的红头绳飘然落在地上。
“叮铃——”
清风夜,水岸边,一剑如水,盈盈立在剑阵间。
人群中有见多识广的老剑修回过神来,颤抖着道:“这是……枯流剑?”
“枯流剑?!”
“竟然是一剑雪枯啊……”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云中君却像没听见一般,丢掉真煌,跌跌撞撞走到照夜流白身边,将它从泥地里拔出来,抹干净剑身上的尘土。他抱着剑坐在那里,姿势很是珍重,像是抱着心上人。只是剑上明光莹润,不似刚才明亮。
云中君执剑,放到嘴边轻轻一吻:“一刻钟快到了。”
那柄剑仿佛听得见一般,光芒退去。
同一时间,子衿回魂,从功德箱后头艰难地爬出来,庙堂中一室凌乱,地上躺着一具硕大的尸骨,正在熊熊燃烧。
窗外有年轻的剑修问:“枯流剑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嬴却天么?”
“你当我傻啊!”
御剑门第四十三代掌门人嬴却天,不动尊剑剑主,当世天下第一。
“那你知不知道,御剑门上任掌门起先不想将掌门之位传给嬴却天,他心目中另有人选。只是嬴却天是嬴氏嫡系,那掌门大弟子要与嬴却天结了道侣,才能继位。他心中另有所爱,最终拒了唾手可得的权位,浪游江湖。那位掌门大弟子的佩剑,就是枯流剑。水魄精华所锻,至柔至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