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奇异道:“你都未曾和他说过话,又何必为了他进这朱柳庄?”
王越葭默默地抚了抚茶杯,整个人都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可他接下来却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这气一叹,他才算是松了下来。
原来王越葭早年时最爱杀道上的恶徒小人,他不但喜欢杀,而且还喜欢虐杀,因为他觉得有些人实在不配死得太轻易。
昔日邪风教的“东风使”阴风灵,就是个十足十的恶徒。他行事之狠辣,手段之残酷,直到今日还叫人胆寒心颤。这人没别的爱好,一是喜欢炼丹,二是喜好杀人,而且一杀就是满门。阴风灵杀完人之后,便将男子去势,女子去乳,取这些人肉器官拿去炼丹制药。
一日阴风灵屠村之时,正巧碰上了王越葭,便被满腔怒火的王公子砍了四肢,扔进了猪圈。
王越葭本是想看着他慢慢死,但因有事先走一步,却叫邪风教的人救下了这狠人。后来邪风教另外三使在城中设下埋伏,狠狠地重伤了王越葭。
不过王越葭的确是个怪人。
他怪就怪在受的伤越重,杀起人来就越猛。
他这一受伤,嗜血的性子也跟着伤口的热血一起涌了上来,那“十八天罗阴阳功”一发动,他便使剑刺了“西风使”的胸,劈了“南风使”的腿,又斩了“北风使”的头。
邪风教的人倒下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中了奇毒。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小潘安”杜秀正巧经过,把他救上了马车,再请来名医下药,自己也衣不蔽体地照顾了他好几天,才把王越葭从鬼门关拉回来。
王越葭面色幽幽道:“我那时中了奇毒,满身都是烂疮,舌头也肿得像一个香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没日没夜地照顾我。”
可是等他伤势一好转,杜秀就立刻离开,好似有着急事一般。而王越葭后来才知道他的急事就是躲着朱柳庄的程秋绪。
白少央忽道:“如果他没有停下来救你,他是不是就不会落到程秋绪的手里?”
王越葭苦笑道:“这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道我若不去救他,这一辈子也心安不起来。”
白少央叹道:“所以你舍得下尊严,放得下自由,甘愿让程秋绪那个狗贼骑在你的身上,就是为了这个杜秀。”
王越葭低低一笑道:“尊严固然重要,自由也是极美,可我若什么都不做,哪里还能算是个人?只能算一头猪。”
陆羡之又道:“可你在这庄子里呆了一年,难道一点也探不出他在何处?”
王越葭眯眼道:“我大约能猜出他被困在哪儿,可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连杜秀的边角都摸不到。”
白少央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找我们来,是想让我们一起救他?”
王越葭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图纸,将这图纸摆在白少央面前道:“这是朱柳庄东六馆的地图,里面标了暗哨明哨和各种机关的布防,是我这一年来偷偷绘制的。无论你能不能救到杜秀,只要你试着去做了,这份地图就是你的。”
白少央笑道:“那我若是真的救出了杜秀呢?”
王越葭微微一笑道:“那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第38章 豪华礼包尽在箱内
程秋绪的第三次宴会便在浣莲舫举办,而白少央等人也依约赴宴。
这地方形如画舫,临水而建,倚柳傍花,本该是这庄子里最僻静的一个去处,但它此刻却是人声四起,亮如殿堂。
陆羡之透过窗户的一角遥望长空,发现天上不过疏疏落落几颗星,可他把目光低垂下来,却见湖上却被人放了千盏万盏的灯,仿佛把这一潭死水都映成了璀璨的银河。
那岸边的柳树旁也飞着轻轻的絮,白日里看着如雪雾似撒盐,晚间便仿佛融在了熏黄的灯火里,瞧不见也摸不着。绿柳枝子懒懒地搭下来,似一位美人向着华屋低下高贵的头颅,垂下千万的青丝。只是这青丝垂得太长,一探入水,就被这墨染似的池子给吞得没影了。
而白少央只略略看了这柳树和湖面一眼,便把目光及时收了回来,继续看着这亮堂堂的浣莲舫。
他们所在的地方太亮,周围却暗得叫人不安,仿佛是有人想利用夜色的昏暗将这地方围成一个孤岛。
朱柳庄的半张地图是到手了,可是还有半张却不知从何处去取。
不过有这半张地图在,他的计划总归会更顺利一些。
白少央想了想,又喝下了一杯酒,这酒一下肚,他就顺便摸上了身边侍童的手。
这侍童长得便妖里妖气,可他却仿佛看得十分欢喜,那喜色堆在眉角,聚在两靥,满得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陆羡之看他演得和真的一样,心中既是佩服,也是忧虑。
虽说他们的身份还没被人识破,但白少央今夜喝的酒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程秋绪这个主人还没前来,他这个客人若先醉了,那要如何收场?
若是退场时他酒意上怀,不小心吐了一番真言,那可就是大大的收场不当了。
他这正想到程秋绪,程秋绪就来了。
他依然是众星捧月一般地过来的,这次他的身边围了三个美貌的侍女,和一个美貌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白日里与他们相谈甚欢的王越葭。
他一坐下,便揽住了王越葭的腰。
王越葭却笑得依旧很冷,冷得叫人不敢看他。
即便是在程秋绪身边,他也依旧是不肯太委屈自己的。
程秋绪也不以为意,只冲着他笑了笑。
他这一笑,当下便有位锦袍的公子举杯道:“庄主有四美在侧,在新欢和旧爱之间都能左右逢源,当真是好生艳福啊。”
白少央也忍不住笑了。
可他却奇怪为何没在这里看到叶深浅。
不过这人向来都是神出鬼没,即便暂时看不见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程秋绪这次倒是显得中规中矩,先是上了清乐中的白纻舞,再是命人放了“韶云飞鸾坊”的烟火,哄得一众公子哥们心神荡漾,如在云颠。
白少央还以为他又要提几个可怜的女人过来任人淫辱,却不料他这次却命人提了四个箱子,三十块牌子、四十个木兰盒子和几百个不成串的玛瑙珠子来。
这牌子是分黄金、白银、青铜三种,箱子分的则是赤黄青紫四种。
程秋绪今日还带了三位美貌侍女,白少央听身边的公子议论,才知这是他座下的“翠衫”“黛衣”与“鱼袖”三大侍女。但这三个女人不单单是侍女,更肩负着调/教新人的职责。不过光看她们那如花似玉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想象有多少男女在她们手下受过折磨。
三人中的翠衫袅袅娜娜地移步上前,冲着众人婉然一笑,这一笑过后,她便开始讲解起了这这些珠牌盒箱的用处。
原来这翻上不同的牌子,就能用上不同的“货”。若翻的是黄金的牌子,用的“货”便最为上等,多是没人用过的“鲜货”。若翻的是白银的牌子,便只能得到被人用过一两次的漂亮“老货”,青铜的牌子则最为下等,指的是被用过多次的“旧货”。
每件“货”都有自己的价钱,客人们若是想点“货”,就必须得在盒子里放上玛瑙珠子,这一颗玛瑙珠子便代表着一百两白银。下等货是百两起,中等是千两,到了上等便成了万两。
她说到此处,宴上的公子们便一齐发出一种奇异的笑声。
可这笑声却几乎让王越葭有些作呕,让陆羡之有些面色不虞。
男人和女人在这里已算不得人,而是一件件明码标价的货物。
他们此行若是败了,是不是也会成为这供人挑选的“货”?
陆羡之心内沉重,抬头一看,便发现有好事的客人问那箱子的用处。
翠衫这笑道:“这箱子里装的可能是‘鲜货’、‘老货’,也有可能是‘旧货’,箱盖打开之前,谁也不能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货。公子们可以选择翻牌,也可以选择抽货,但二者只能取其一,不可并存。”
有位紫衣金冠的公子问道:“不知要如何抽货?”
翠衫笑道:“我会将众位的名字写在红纸上放在一个箱子里,待会儿我抽上四个,便有四位客人能领走这箱子。领了箱子,便可去旁边的寻芳觅艳阁内验货,大家想验上多久都可以。若是有人运气好,说不定会抽到万中无一的极品。”
她这么一说,众人便更加跃跃欲试起来。
白少央看得在心底连连叹气,也懒得掺和进去,只和身边的小美人说说话调调笑。
翠衫一声令下,公子们便开始放玛瑙珠子,放完便要翻牌,这翻完牌后,才轮到了抽货。翠衫抽了三次,货色有好有次,公子们也有喜有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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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看这活春宫当真是看得热血上涌,郭暖律却冷眼看着,一身的血都仿佛已被冻住。
他一向都看不得这种东西,一看就要想吐。
白少央赶紧抓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小绿若是不舒服,就去湖边走一遭吧。”
他说“小绿”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含上了十万分的真挚和深情,可郭暖律却冲着他鼓了鼓腮帮,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来。
白少央立刻飞一般地把手缩了回去,可他这一缩,却发现郭暖律的人已经走了。
同时离宴的好像还有一位青衣的公子,他似乎也是看不惯这皮肉场,不想再呆下去。
白少央又看向陆羡之,发现他的面容仿佛也如月色般阴晴不定。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了翠衫在一旁叫道:“第四位抽中鲜货的客人便是——丁纯丁少爷。”
这话音一落,四座嘘声一起,羡慕和嫉妒的目光犹如利箭般射向这草包丁少爷。
丁少爷也愣了一愣,仿佛忽然之间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在了头上。
可他看到翠衫正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便立刻堆上一脸傻笑,乐呵呵地走上前去。
他走上前去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看了王越葭和程秋绪一眼。
王越葭却看也不看他,只冷眼瞧着天上的一弦白月。
白少央却觉得他还是应该看自己一眼比较好,毕竟他才拜访过王越葭两次,程秋绪的眼线遍布山庄,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程秋绪却瞧他瞧得很仔细,仿佛是头一回遇见他似的。
他的笑如一阵春风,可这阵春风吹到人身上,却能要让人的命。
白少央大大方方地任他一看,似乎一点也不怕这人看出什么破绽。
他已经用粗布把自己的腰缠得粗了好几圈,程秋绪若是能在他的身材上看出什么熟悉之处来,那他就头一个地佩服。
不过他实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开箱子,便托下人把那箱子给抬去了寻芳觅艳阁。
因为草包丁少爷是去验货的,不方便和侍卫一起去验,所以陆羡之帮他把箱子抬进去之后,便只得等在寻芳觅艳阁的外头。
白少央决定独自验货,倒也不全是为了惹人怀疑。
宴上那么多客人,偏偏第四个就抽中了他,很难说这不是巧合。
若程秋绪真的对他产生了什么怀疑,那这箱子装的可能就不仅仅是“鲜货”了。
到时无论是在床上动手,还是在别的地方动手,都是他一个人方便一点。
他为了维护自己在朋友面前那侠士君子的形象,可谓是煞费苦心,所以他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把这形象给破坏掉。
抬箱子的人一走,他便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这箱子来。
这不过是个极为普通的红木箱子,从外表实在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如果硬要找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这箱子实在有些朴素,连一丁点的装饰都没有,不像是用来藏美人的,倒像是用来放一堆破衣服烂袜子的。
可是陆羡之走的时候,特意把他的佩刀给留了下来。
他不但留下了刀,还特意嘱咐了白少央一句悄悄话。
“这箱子有些沉。”
沉得不像是装了一个人,而像是装了别的东西。
但只要手中有刀,不管里面蹦出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用这把刀顶着。
最为可笑的是,他的这股莫名的安全感,却是韩绽的刀法给他的。
这么一想,也许等他杀死韩绽的时候,应该让对方死得轻松一些。
白少央准备妥当,正欲用刀拨开箱子,却见箱子的盖子被什么东西顶了开来。
他立刻后退三尺,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只手从里面把那箱盖给掀了开来。
而他只看了一眼,便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这只白玉般的手竟是叶深浅的手。
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箱子里装的人居然是叶深浅。
不过知道是叶深浅后,白少央还是暗暗松了口气,他上前一步,正想把这神出鬼没贱气四溢的高人给揪出来问问,却发现叶深浅伸出的那只手忽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不但垂了下来,还有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第39章 道高一尺则魔高一丈
那只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白少央冷眼看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这血滴子一般无力地落下,一落便翻到了万丈的深渊,一翻便堕入了无底的鬼洞。
如果箱子里的人真是叶深浅,那他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如果箱子里的人不是叶深浅,那白少央就凶多吉少了。
但他接下来做的,却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了箱子的背后,如一道无形无迹的轻风。
可就在下一刻,叶深浅那只手的小指猛地搐了一搐。
他这一搐,箱子背后的那道轻风便猛地一转,转出一道寒烈无比的刀光来。
而这刀光竟是顺着箱子的一道缝隙划进去的。
刀身划进去的同时,还同时向上一挑。
这一挑,再一转,便将整个箱盖都翻了开来,如掀开了一派黑沉沉的天。
箱盖子翻来开的时候,白少央便看到了叶深浅。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叶深浅,一个苍白虚弱的叶深浅。
但他看到的叶深浅既没有满身是血,也没有苍白虚弱。
他的衣服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平整得找不着一点褶皱,面色也比上一次还要健康红润,就连牙齿也似乎白了不少。
总而言之,叶深浅看上去不但身体好极了,连心情也是好极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伤。
他冲着白少央挑了挑眉,然后把手上的血迹一擦,露出一只干净完好的手。
做完这些以后,他竟还对着白少央笑了笑。
那是一丝明如朝光,亮如星月的笑。
白少央似乎也在笑。
他笑得很美,还带了几分腼腆,像一个刚出芽儿的绿枝,一朵开在断肠人心湖里的白莲。
可他笑完之后,却把箱盖子猛地往下一压。
他这一压势如千斤,竟是要把叶深浅死死扣在里面。
然而他压到一半,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因为叶深浅用手掌一顶,白少央便觉得自己仿佛在压一座即将爆裂的火山,一座即将决堤的大坝。
白少央知道自己根本就压不住,所以他也无需真的压下去。
他立刻松手,松手的时候还往后急退,退了三尺又三尺,直退到窗户边上。
而他这一退,叶深浅就跳了起来。
他跳起来的时候却神气得很,仿佛一只刚刚在泥地里滚过的小狼狗。
白少央看上去仿佛也很高兴。
他高兴得简直想把叶深浅的鼻梁给打折。
叶深浅竟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皮制的小袋子,还在白少央面前晃了晃,道:“这血袋子是不是不错?我还没见过比这更适合用来吓唬人的东西。”
白少央默默看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躲在箱子里半天,就是为了吓唬我?”
叶深浅看上去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一样。
他眉头一挑,两手一摊道:“我难道是个三岁的小鬼?躲在箱子里半天,当然不止是为了吓唬你了。”
白少央敛眉道:“你不止是来吓唬我的,难道还是来和我幽会的?”
叶深浅却笑道:“我倒还真是来你幽会的,因为程秋绪已起了疑心,也把我看得越来越紧,咱们以后只怕不能光明正大地在这庄子里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