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古道热肠,义气冲天,武功一流的正人君子,却偏偏死在了无名小卒韩绽手里。
不识他的江湖之人都是义愤填膺,他生前的一干朋友就更加不敢相信了。
沧浪帮的“沧海一跃”曾碧潮,被奸相林辉正的侄子何连沙陷下大狱,铁骨铮铮的一个汉子,硬是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幸得张朝宗请动“赤发妙探”沈殿芳,才得以查明真相,使他沉冤昭雪,重见天日。
张朝宗身死的消息传到他耳里时,曾必潮在自己的帮会里舒舒服服地洗澡。出人意料地是,他倒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无语良久之后,才双目赤红地离开了澡盆,提起了自己的鳞见宝刀。
等他离开之后旁人上去查探,才发现那澡盆里的水早已被他的“怒海一发神功”所蒸干。
“怒海一发神功”与心联动,越怒越强,越恨越深,怒意达到一分,不过掌力稍稍变强,怒意达到十分,方能有这般功效。
如此看来,他确是怒到了十分,也恨到了十分。
迷燕会的“花间客”莫渐疏,曾中过西域“白头童子”的天下奇毒“锁春艳”。张朝宗与他素不相识,却集了一伙江湖好汉,不眠不休地追杀白头童子,才为莫渐疏取得解药保下性命。
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握着一双兰花拂云一般细嫩的手。
可等下人进来通传的时候,他却惊得几乎把这双手给捏断。
等听完全部消息的时候,他已顾不得那双手,也顾不得手的主人,只有带着满腔悲愤,披星戴月而去。
人称“滴酒成箭”的顾云瞰,因嗜酒成性而修得一身好武功,也因饮酒过度而伤了肝肠。张朝宗听说之后,二话不说便花千金请了“摇铃神医”黄碎铃,而后又亲力亲为地照顾他几天几夜。
而当顾云瞰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当场便砸了酒壶,碎了酒碗,冲出酒馆,掠到树下一声仰天长啸,直啸得飞鸟惊雁,雪落花凋。接着这铁塔巨人一般的虬髯大汉,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众人面前哭得如个五岁孩童一般。
旁人问他为何而哭,他求只哭不答,唯有哭得累了,倦了,痛快一点了,顾云瞰才抹干眼泪,风风火火地离了酒家。
这三人与其他一些江湖好汉一样,都在三日后聚在了屏山下的聚风客栈。
他们素不相识,从未谋面,谁也不服谁的气,却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一起。
这个目标就是找出杀死张朝宗的真凶,替他报仇雪恨。
这世上每个人都能找出一个该死的理由,可唯独在张朝宗身上却似乎找不出来。
他正值盛年,清名在外,武功卓著,天生是一副慈悲侠义心肠,对贩夫走卒高门显贵都一视同仁。谁若是能与他交上朋友,那人便是三生有幸。
这样的人若也要去死,那这就是这世道不公,苍天无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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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道确是不公也不正。”
这句话是韩绽在竹林小屋里休息时,对着他的女人连别花说的。
这时他刚刚杀完张朝宗,身上还留着些许铁锈般的腥气,但这腥气却遮不住他身上一股逼人的锐气。
这股锐气像是极冬之地的烈风汇聚到了刀尖,逼出了一道令人不可直视的寒芒。
他的人仿佛是冷的,可他的眼神却是火热的,如火山上即将爆发的岩浆,如即将下落的铁水,裹挟着冲破一切桎梏的力量。
一个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即便一朝默默无名,也绝不会甘于沉寂。
“张朝宗这般的伪君子处处受人敬仰拥戴,真正热血热肠的好汉却总被人欺压误会。”
韩绽咬牙切齿地说道,连别花却沉默不语。
她的眼里仿佛有一片星光,可这片星光太小,小得只能容下里一个人。而这个人如今就站在她面前,却仿佛遥不可及,触之即去。
连别花望向韩绽,轻轻扬起脸,像是荷塘里的粉莲被风吹起了一朵瓣角。
“可张朝宗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她一说话,韩绽的眼神就仿佛忽然间柔软了下来。
连别花的脸蛋很小,小得像是韩绽一个巴掌就能捧起,可她的五官却搭配得令人十分合意,她的脖颈也很细嫩,细得像是轻轻一捏就能捏碎。她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而且不是那种奶脂浸润出来的瓷白,而是纤弱文静的,微带几分病态的苍白。
有一种美是毒蛇般蛊惑人心的艳艳灼灼,还有一种美是男女皆宜的温温静静。
而她就是后者。
这股温静在这乱世中最是令人安心,也最是令人不舍。
韩绽望了她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你本是不该问的。”
问得多了就容易知道得多了,而知道得多了就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祸事若来得太凶,太急,那便谁也阻挡不了,连他也不行。
连别花却道:“可我总有一种预感,有些事若现在不问,只怕以后便也没有机会。”
机会总是要人去创造的,而她现在就在创造一个令对方坦白的机会。
这几日的奔波劳碌,仇杀逃亡,总该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有个完美无缺的解释。
可对韩绽来说,这解释却不能给得太过完满。
所以他只是说道:“张朝宗人前一副菩萨面孔,人后却是一副霹雳手段。就在几月之前,他便害了一个义薄云天的好汉。”
连别花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淡淡道:“那被害的好汉是谁?”
韩绽却没有明说,只恨恨道:“那好汉是我的恩人,也是张朝宗的恩人。可我能有恩报恩,他却只能恩将仇报。”
连别花道:“恩将仇报?”
韩绽道:“不错,我与他交战之时,他防得滴水不漏,一点破绽也无,若再僵持下去,我必输无疑。偏我模仿了那好汉的声音,他便被吓得魂飞魄散,破了周身罡气,这也正是因为他害了恩人性命,故此心中有愧。”
他不但心中有愧,而且心中有鬼,否则那一声怒骂根本吓不住他,也破不了他的护体罡气。
可见人若是做贼心虚,武功再高也顶不了天,防不住人。
连别花道:“他既然做下这等天怒人怨的恶事,你为何不在武林中揭发他,使他颜面扫地,身败名裂?”
韩绽冷冷道:“因为这恶事不是他一个人做的。”
“那好汉武功盖世,绝非他一人可敌,若非他伙同一干奸邪小人暗算围攻,死的人绝对不会是那位好汉。”
连别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话。
“既然害他的人不止一个,那么你要杀的人也不止一个?”
韩绽冷笑道:“不错。”
“风烈堡的‘千里连云一杆枪’纪行云,长安会的‘敲竹剑’付雨鸿,拂杨坞的‘三灵四秀’周三灵朱四秀,红泥庵的‘红菱翻天’薛昭儿,月缺门的‘引月擎霄’计伯霖,这些人统统该杀!该死!”
他说得杀气腾腾,连别花却眸光忧悒道:“杀他们有多难?”
韩绽扬了扬眉,目光远眺至一方竹林,实话实说道:“很难。”
他的半张面孔在如水般清澈的月光之下,半张面孔却已融入了黑暗之中,因此连神情看上去也是晦暗不明。
连别花道:“可你以一己之力杀了张朝宗,而这些人的武功未必比他高。”
韩绽道:“张朝宗败于我手,一是因为大意轻敌,二是因为他想生擒于我,问出我的底细,故此没有使出杀招。”
而这些人就不同了。
张朝宗一死,他们必定戒心大涨,只会比之前更难对付。
他们个个都在江湖上威风响亮,个个都有自己的成名绝技。
可韩绽似已下定决心,非杀这些人不可。
他不为那好汉伸冤洗雪,誓不罢休!
可在走之前,他必得对连别花说一些话。
“我走以后,你即刻离开此地,莫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这些人一年之内还没有死绝,那你也不必再等我了。”
等有很多种意思。
而在这里它只有一种意思。
这些人一年内若还未死光,那死的就一定是韩绽。
连别花也无需再痴痴守候,以她的姿容德行,完全找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嫁了。
连别花不是个傻子,她自然懂得这段话的意思。
可她一句话也没说,眼里一丝波动也没有,甚至连一丝秀眉也没抬。
她不过静静地点了点头,软软地倚在门上等着韩绽收拾行装,默默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的竹林小轩。
朦胧月下鸟声幽幽,竹影与人影似乎已融成一团,目光与月光仿佛已再无区别。
其实韩绽一向算得很对,可他如今却算错了一点。
这个女人文静怯弱得像朵小花,可她的肚子里却包着一团火。
一团隔世而来的孽火。
第4章 仇人故人
连别花早就发现了自己身怀有孕,可就是瞒得一丝不透。
因为她太清楚一个孩子对于父母的牵绊能有多大,太清楚一个新生命对于夺人性命为业的刺客的影响能有多深。
那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韩绽的刀本是毫无破绽,倘若有了孩子。他的刀便会像是被一根无形无状的线所牵着,而且这根线长得看不到尽头,就好像想杀韩绽之人排成的队一样长。
于是她乔装打扮,易容变声,成了个粗衣褐裙,平头素面的农家妇人,她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在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
连别花将男孩取名为白少央,因为她与韩绽初语于白川城的少央楼。
这几个月来她活得风平浪静,如一潭死水一般,江湖上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风烈堡的纪行云,拂杨坞的三灵四秀,红泥庵的薛昭儿等人连接被刺身亡,唯有“敲竹剑”付雨鸿还活着。
付雨鸿不但活着,而且活过了接下来的一次刺杀。
听说韩绽前来行刺之时,发现他身边埋伏了许多张朝宗身前的好友。
这些人与付雨鸿毫无交情,只为杀他而来。
但韩绽早有准备,提刀便上。
他用一刀斩断了“沧海一跃”曾必潮的左手,但也被对方用“怒海一发神功”中的一招“抽泉断水”伤了右肩。
他还用一刀挑断了“花间客”莫渐疏的右脚脚筋,却被对方反手一招“迷燕云行”开了腰腹,伤得血流如泉。
他最后用一刀刺中了“滴酒成箭”的顾云瞰的胸膛,却被对方口中的一道酒箭给刺中了右眼。
韩绽断了肩骨,破了腰腹,瞎了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她将韩绽之前留下的秘籍交给白少央,促他日日练武,教他读书习字,看他长为一个正直善良的翩翩少年。
可这孩子却好像拥有一股天生的魔力,能够吸取别人的精力而活。
他越长越大,越长越俊,越长越强,连别花的身体却越来越衰弱,身为习武练功之人,她却老得比一般人还快上许多。
白少央十六岁生辰那年,住他隔壁的老王进了峰高路险的投明山采药,但一去便再无音讯,白少央便进山救人,这一去也是多日不回,忧得连别花一病不起,短短时间内便消瘦得恍如一片金纸,老得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
白少央终于还是将老王救了回来,可也只赶得及见了他母亲最后一面。
这短短数日之间他似乎也变了不少,不但变得沉默寡言,连眼神也变得苍老无比,老得像是一个攀过无数高峰的过客,在临终之前才回到思念多年的家乡。
一个人的眼神若是老了,那他的身子就算再年轻,也算不得年轻人了。
连别花自然也看出来了,可她却无心去计较这些了。
她连自己的时间都剩得不多了,又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事呢?
她只能用尽力气,握住白少央的手,看着那双熟悉而又令人陌生的眼睛,慢慢道:“你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亲……”
白少央微笑道:“请母亲放心。”
他笑得依旧纯良而温厚,可面上却郁郁蒙蒙得像是落了一层灰,眼里也沉沉浊浊的,好似连天上的星光都能被他眼底的冥黑所吞噬。
连别花吐了口浊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眼看就要元气耗尽而去,却听得她那一向正直无私,纯良善心的儿子在她耳边幽幽道:
“我一定会找到韩绽,然后让他下去陪您。”
连别花几乎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可却虚弱得没有办法再睁开眼睛了。
而这句充满阴毒怨恨的话,却是她从自己至纯至孝的儿子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白少央以为他要等上很久,才能等到他想见的人。
没想到他才刚刚下葬了连别花,就有一位外乡人寻到了他的家。
齐山村素来群山环绕,白水萦乡,村中人与外界来往不多,若要外出,也要挑匹好马赶上七天七夜方能到达最近的城镇。所以这位外乡人的到来可谓是一石投海,激浪千层。
在一众村民的指指点点中,这个外乡人来到了白少央的家前。
此人脚穿一双带了点破洞的狗皮黄靴,腰间缠一抹紫巾系一皮袋,身上穿一袭短褐麻衣,头发松松蓬蓬揽在身后,头上又戴了一斗笠,打扮得似是个踏过万里,走过千山的旅人。
他是不是旅人白少央不清楚,但他清楚对方一定是武人。
光从对方走路的姿势步态,他就能看出对方是个练家子。
白少央再看了一眼在,发现那人的面颊紧绷而沉郁,两片薄唇如长剑般抿成凛冽一线,小峰似的鼻梁高挺而俊秀。
若单看这三样,这应该是个长得很令人赏心悦目的男人,至少已足够让他觉得赏心悦目。
唯一令人可惜的是,他还未看到对方的那一双眼睛,只因斗笠遮住了男人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全貌。
而无论白少央从哪个角度看,那该死的斗笠都只能让他看到对方眼睛以下的部位。
白少央这便上前抱拳道:“敢问阁下是?”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指着他一身孝衣道:“你为谁戴孝?”
白少央面带悲凄之色道:“家母新丧,我是为她戴孝。”
男人浑身一震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叫连雪素?”
白少央点了点头。
连雪素是连别花的假名。
可全天下知道这一点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另外一个人。
而这人便是韩绽。
除了韩绽,再无旁人关心连别花的死活。
他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是找到韩绽。
白少央本以为迈出这第一步要等上很长时间,没想到如今便等到了。
他觉得自己等到了,是因为面前的男人忽然在白少央面前摘下了斗笠,露出了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他经常在梦里梦见的眼睛,也是一双他活在前世时最后一次看到的眼睛。
这眼睛仍是熟悉的三角形,瞳孔略小,眼白偏大,仍像是焦肉上的一点生纤,泼墨里的一点白隙。
可它们的颜色却与白少央记忆中的有些不同,因为他的一只眼有着鸦羽一般的黑沉,另一只眼却浅了些,带了点碳烬的灰,暮色的沉。
仇人可能就在眼前,他面上却仿佛死水平潭一般毫无波澜,如无怒亦无怨,似无喜亦无惧。
这似乎也不是一个年少丧母,前途未明的少年该有的反应。
韩绽细细打量着他,好像他整个人都是瓷做的,冰铸的,下一刻就会在自己面前消失了似的。
他踌躇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道:“孩子,你可否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的墓?”
白少央道:“您认识我的母亲?”
韩绽点了点头,目光沉痛而悲哀。
他半生劫难,多年孤苦,早已成了个铁铸钢造的汉子。
但哪怕是铜头铁臂的人,心也是血肉做的,戳到伤处一样要痛苦难当。
而这痛苦在他看到连别花的墓地时,就变得再也难以抑制了。
白少央非常识时务地转过了头,避开了他那张泪水肆虐的沧桑面孔。
一个男人若肯为自己的女人哭泣,那他至少还有点心。
可这个有心人既然还活着,为何等了这么久才来找他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