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阿明喝了一声,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惊了,面对着弟妹惊恐的表情,少年充满痛苦地弯下腰:“对不起……哥哥不是想说你们。”
哥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偷偷从窗户里翻出去,去镇上有钱的亲戚家求援,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对方以最恶毒的词汇骂他,说他和他妈妈一样,是个不要脸的骗子小偷。他只得去工厂,问有没有一份工作可以给他做,百般请求之下,对方同意他去搬运货物——
可少年长期营养不良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怎么能搬得动比他还重得多的货物呢,不出意外,他被开除了,伴随着冷冷的嘲笑:“我就知道他不行……”“我就是想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阿明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在这一次次打击之中垮了下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发现自己学校的校长,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在欺.负自己最小的妹妹!
他当时就疯了一样的冲上去,不要命地厮打起来,终于把男人赶跑了,在对方逃跑之后,他望着满地的狼藉,和不住哭泣的长女,忽然将她们紧紧抱进了怀里,眼泪从脸上流泻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当天,阿明去学校交了退学申请,办事的女老师问他:“你确定吗?”
阿明看着她隐隐透出不耐的面庞,忽然道:“老师,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对方闻言一怔,想要说点什么,可少年已经走远了。
这个问题,同样也回荡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答案其实很明显。
明明不该由孩子们来承担大人做错事的后果,可现实就是这样丑陋无奈,卫余以温暖的灯光,舒缓的音乐,温馨的布景来衬托这份残缺,更加的残忍和触目惊心。是谁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场景不断变化,最小的弟弟饿了,不住的哭闹,想要吃东西,可是家里的奶粉已经没有了,水电也被房东停掉了,阿明只能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哄劝,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了。
那一段真的是拍的很美的,灯光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打在少年的脸上,配合着他口中断断续续的儿歌,说不出的温馨美好。
顾阳扬起头,睫毛不断上下颤动,像是蝴蝶在扑腾它的翅膀。他的脸庞越来越消瘦,却越来越美,大大的眼睛已经成了脸上最占地方的存在,让人不敢看,不忍看。
他对着镜头,轻声细语地说出每一句台词:“原来,什么东西都是会过期的,牛肉罐头会,酸奶会,人也会。”
“也许,我们就是过期了吧。”
他的长发蜿蜒到脸颊两侧,勾勒出一个过分明显的轮廓,灯光师配合的恰到好处,整个场面都美的不可思议,他又一次,又一次哼出了那梦中的小调。
“啦啦……啦啦啦……”
那是阿明记忆之中,父亲最爱哼的小调,所有的孩子里,只有他知道,他紧守着这份荣耀,无比的快乐和骄傲。就像是看到母亲留给他的字条的时候,上面写着要他照顾好几个弟弟妹妹。
阿明,拜托了,妈妈走了。
明明应该悲伤,明明应该难过,可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一天,是的,母亲会像父亲一样离开,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脑海中,人们以为孩童什么都不懂,可其实他们敏锐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们一切真相。
可就算是这样,阿明也怀着美好的想象,也许,也许,如果他表现的好,妈妈有一天会回来,会看到他照顾好了几个弟弟妹妹,会高兴地对他笑,温柔地摸他的头,说他干的漂亮。这样,他的一切付出就有了回报。
他是被器重的。
他是被爱着的。
怀着这样甜美的心情,他再一次陷入睡梦,明明看着是如此不堪,偏偏又透出几分脆弱的美来。
“CUT——!”卫余大喊了一声,这场戏过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喊声,楚今夜才从戏中清醒过来,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需要太多解释,就看懂了整场表演企图表达的意图。
这本来是该高兴的,是该为顾阳感到骄傲的,可他此时的心沉甸甸的,只想走过去,抱住他。
他也这么做了。
当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时,顾阳是有一刻茫然的,可他很快就清醒了,看到楚今夜,高兴地道:“您还在呀,楚先生。”
楚今夜嗯了一声,表情还是很沉重。
顾阳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他轻快地说:“不用为我担心,楚先生……我已经知道阿明是怎么想的了。”
而对于顾阳来说,他童年的回忆,也分外的清晰。
说不上好,因为那不是什么快乐幸福的事,说不上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还记得,父亲离开的午后冰冷的太阳,还记得,母亲倒下时心脏骤然炸开的疼痛,那些画面,他以为已经忘记了,实际上却十分的清晰,像在昨日。
这些事,他长期将其束之高阁,不愿意回想,但现在为了分析这个角色,他又将盒子打开了。
阿明,是个敏感孤独的孩子,他虽然是家中的大哥,却并没有因此享受过什么优待,恰恰相反,他见证了父亲的离去,成为母亲心口上的一道伤疤,他嫉妒着其他的孩子,因为他们更受母亲的宠爱,却又发自内心地爱他们,因为那是他的弟弟妹妹们。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少年,在被遗弃之后,守护住了自己的弟妹长达半年,期间因为没有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去找亲戚要钱被羞辱,去打工打的遍体鳞伤,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脚步,一直到最后,他死在了家中。
文字的记载应该是生硬的,可顾阳几乎就是很轻易地想象出了那种场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没有水,没有电,担心下一刻就要被房东赶走,可在面对弟妹的时候,又要换上一张让人安心的笑脸。
冷冰冰的瓷砖,看不清周围的黑夜,不时传来的饥饿疼痛,只有自己知道的泪水。
顾阳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几乎是有些过猛地捂住了眼睛。
好像啊……
真的好像啊……
一瞬间,像是周围长出了很多双黑色的手,扯着他朝下掉去。
少年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他紧紧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这时,背后的门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顾阳惊醒了一般,一下就站了起来,他喘了一口气,说:“请进。”
楚今夜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牛奶。
他看到顾阳苍白的脸色,眉头不明显地皱了皱,走过去将牛奶放在桌上,摸了摸少年的头问:“怎么了?”
“没事……”顾阳低下头,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他轻轻道:“我……在揣摩角色。”
楚今夜想到宋京的话,立刻道:“不要紧张,按你想要的演,别在意别人想什么。”
顾阳微微笑了一下,抬头问他:“楚先生,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楚今夜思考了一下,回应道:“天天学习,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实话,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童年就是在不断的学习之中渡过,你不学,别人学,那落后了甘心吗?楚家那么大,领头人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怎么管得住?
这种精英教育,能很好的确保下一代的优秀。
顾阳还想问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比如说,您的父母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大的可怕的宅邸里,一直一直只有您一个人吗?您……不会寂寞吗?
这些话,他到底是不好意思,也不敢问的,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这个男人时,对方冷漠而高高在上,像一座难以接近的孤岛。
而现在,这座孤岛摸了摸他的发顶,声音因为热气的渲染而带上了温度:
“——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会一直支持你。”
第二天,卫余约了他吃饭,在饭桌上,这位极富才华的导演,向他详细讲述了他对这个角色的理解。
阿明这个孩子,本身就带着一种梦幻的悲剧色彩,他聪明,早熟,却依然有一份独属于孩子的天真,这种天真,导致了他与大人世界的格格不入,却使得这个故事多了几分温情。
一个孩子,处处碰壁,在小镇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几乎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他也没有奢望他们的帮助,这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电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我拍电影,不是为了拍事情完完整整的样子,那是纪录片。”卫余道,感兴趣地看着顾阳:“说说你的理解吧,你对这个角色怎么看?”
顾阳垂下了眼睛,思考了一会,抬头道:“我……觉得他并没有很难过。”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卫余的意料,他挑高了眉,饶有兴趣地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在他母亲离开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顾阳慢慢地道:“他知道他的母亲会走,知道他们最后会支持不住,他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卫余思考了一会儿,双手交叉,问道:“那他为什么会坚持下去?”
为什么呢?
顾阳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也许是因为,他除了坚持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非常动人,浮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像是在下雨,卫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
这餐饭结束的时候,张贺来接他们,顺便和卫余敲定一些宣传的事宜。这部片子题材已经是边缘,注定拿不到很高的票房,要是宣传工作再不做好,就等着回家喝西北风吧。
在宣传中,肯定是要突出导演是卫余,题材来源于数年前那次大案,是对社会的沉痛反思,但在演员的宣传上,就有很多细节可以讨论了。
顾阳是主角,这点毫无疑问,可是张贺也怕他真演砸了,以防万一,还是低调一点,重点放在年轻,资历浅上。要是演好了,就是卫余慧眼识英雄,伯乐识千里马,少年天才。要是不好,还可以解释是新人触电没经验,好歹演了个主角啊。
当然,后一种情况要是出现了,也只能避免被骂的更惨了。张贺不能说是不着急不紧张,但他仔细一想,以楚今夜的能力,真有那天,也不过是闭门几天过风头的事儿,也就淡然了,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卫余走到停车场,对顾阳微微一笑,道:“很期待你的表演,到时候见。”
离正式开拍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不到。
顾阳垂下眼睛,轻轻地道:“……好。”
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握成了拳。
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已经前前后后待过七八个人家,这些人无论开始如何,最后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他送走,他后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不觉得哪里值得难过。
现在收养他的人家是一个有钱的姨妈家,有一个和他年岁相近的小儿子,叫薛洋,可能是顾阳名字和相貌上那一丝半点的相似之处勾起了这锱铢必较的女人一丝半点的同情心,让她难得做了一回慈善,收养了这个流离无定所的孩子,尽管她对他并不好。
平心而论,顾阳不是一个讨人厌的孩子,他渐渐长大,容貌端丽,眉目清秀,时常带着笑容。开朗乖巧,听话懂事,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可以说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是姨妈还是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老让她想到她那个早死的妹妹,也许是因为他抢了薛洋的风头。在需要替罪羊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了出去。
薛洋醉驾,撞死了一条狗。
这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狗主人的身份复杂,和那条狗感情极深,霹雳的怒火降罪下来。姨妈家的产业都遭了殃,那人不要赔偿,只要一个交代,姨妈一合计,就把顾阳推了出去,说是他开的车。
年龄相近,长相相仿,最好顶罪不过。养了他这么久,他应该做一点回报。
于是,顾阳就被人带走了,走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白体恤和黑色长裤,身上只有三百块钱,这就是他全部的身家。
他被带到了一个院子里,不许他出门一步,除此之外,对方倒也没怎么苛待他,一日三餐都会有人送上门来,虽然没有电脑和网络,但书房也有很多书可以看,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定时上门,虽然她从不说话,但如果是有心的人,想要逃跑,应该是很容易的。
可这对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像个祭品一样被送到这里来,所有人都希望他能抵消对方的怒意而不是招来更大的怒火,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如果离开,他也无处可去。
顾阳在长期的流离失所中养成了一种很奇怪的性格,他乐天安命地接受上天对他的全部安排,不反抗,不焦急,也不介意,来就来,走就走,他照样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吃好睡好,过一天是一天。所以他就一直安好地待在那个院子里,过了整整一个月。
有一天,顾阳看完一本书,算了算时间,发现再过半年,他就十六岁整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见到了楚今夜。
那个下午,顾阳在院子里读书,读的是杜拉斯的《情人》,他读到:“……她完全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并且也将是终身脱离自己家庭的开始。从今以后,家里人再也不应该过问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让人们从他们手里把她抢走,伤害她,糟蹋她,所有这些他们都再也不应该知道。无论是妈妈还是哥哥,他们全都不应该知道。从此以后,这将是他们的命运……”就看到一辆黑色林肯开进了院里,车里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
那个男人有着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目光冰冷,身着黑色西装,他走到顾阳面前,身后跟着一串无声无息的黑衣保镖。
他打量着顾阳,显然对他健康的脸色有点惊讶,不过一会儿,他就说:“我是楚今夜,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楚今夜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他身居高位,没有亲人,生性多疑,不亲近任何人,二十多年来唯一在乎的只有一条叫威廉的狗,在那条狗被薛洋撞死之后,他极少见的勃然大怒,一夜之间就叫姨妈家天翻地覆。
他知道真正撞死狗的人是谁,在对方拿了顾阳来顶替的时候有一种带着怒意的好笑,他肯定不会放过薛洋,却也对顾阳这个和薛洋沾亲带故的人没有好感,所以明知对方是无辜的,他依然生生关了他一个月,今天才来见他。
但是顾阳和他想象中的有点不大一样。
楚今夜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阳。”
”多大了?“
“快满十六岁。”
“父母在吗?”
“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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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今夜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的狗陪了我十五年。”他对顾阳说:“现在它走了,你没有地方去,又被送过来,那你就留下来陪我,陪到我不要你为止。不要闹,不要吵,哪天我不想要你了,就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好好的走,你听懂了吗?”
顾阳点了点头。
楚今夜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说:“那现在就走吧。”
顾阳将手中的书闭合,放在了桌上,楚今夜问他:“看完了吗?”
他摇摇头,男人也没有再问,他们上了车,一路沉默而安静地来到了楚家大宅,那是一座很阴沉的宅邸,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楚今夜把顾阳丢给他,说:“打理一下再来见我。”
老管家客客气气地带顾阳去洗浴,待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准备好的合体衣物,顾阳穿上它们,按照指引去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顾阳推开门,楚今夜坐在一张摆满公文的书桌前,他抬头看了一眼顾阳,目光冷漠又锐利,像要一眼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