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三日之期了。
为庆贺朱父病愈,朱陈氏张罗着宴席,只待酉时开席。
眼下申时已过大半,距酉时还有约莫三刻钟,沈已墨惬意地躺在屋顶的瓦片上头,含笑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正是早春时分,天日尚短,还未至酉时,天已慢慢地暗了下来。
沈已墨从屋顶上飞身而下,恰巧立在季琢身旁。
他堪堪站稳,朱陈氏便急匆匆地走到俩人面前,喜气盈盈地道:“马上要开席了,两位仙人还请上座。”
沈、季俩人随朱陈氏在主桌坐了,还未开席,主桌只坐了朱潇,还有个抱着婴孩的乳娘,其余十七桌已坐了九成,想是大半为生意人,趁着还未开席,聚成一团,互相套起了近乎。
沈已墨逗弄着娇嫩可爱的婴孩,这婴孩湿漉漉的双目瞧着沈已墨,双手捧着沈已墨的一根中指,“吧唧”地亲了下,而后便咯咯地笑开了。
季琢坐在朱潇身侧,侧首问道:“你大哥去了何处?”
朱潇低低地道:“应是寻我二哥去了。”
二哥,朱潇所指的二哥,应当便是朱歇了,这朱歇分明是妖物,又为何会是朱潇的二哥?
季琢压低声音试探道:“你二哥可有甚么古怪之处?”
“古怪之处?”朱潇摇首道,“他虽是我二哥,但我与他分离近十年,这十年间不过见过三回,就算他有古怪之处,我又如何能知晓。”
朱潇轻笑道:“季公子不如去问我大哥罢,他与二哥较之我要熟稔许多。”
俩人说话间,已由丫鬟开始上菜,冷菜八品,分别是龙井酥、红枣莲心、毛豆咸菜、金针菇拌海蜇、酒糟肉、白斩鸡、酱卤牛肉与清蒸螃蟹。
冷菜上了桌,朱父便由朱陈氏搀扶着出来了。
朱父虽已痊愈大半,但到底还是精力不济,与旁的十七桌客人打过照面,便坐回了主桌。
沈已墨的一根尾指还任凭婴孩抓着,人已往朱父处靠近了些,他正色道:“劳烦将左手伸出来。”
朱父依言而行,沈已墨诊过脉,笑吟吟地道:“脉象平稳,再将养几日便可。”
朱父收回手,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方要亲自为沈已墨斟酒,突地,不远处却传来一把声音:“晦气!你来作甚么?”
这声音压得极低,朱父并未听清,依旧拿起酒壶为沈已墨斟酒,酒是上好的罗浮春,色泽如玉,芬芳醇厚。
沈已墨却是听得分明,他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朱陈氏,而朱陈氏面前立着的则是朱歇,朱歇身旁站着朱悬。
这朱歇果然是朱潇的嫡亲兄长,朱悬的二弟。
朱歇垂首而立,头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容,沈已墨瞧不清他的神情,但他浑身透出的恹恹之气,却半点遮掩不住。
朱悬愤愤地道:“母亲,你何必待二弟如此苛刻,今日父亲病愈,我邀二弟同乐,有何不可?”
朱陈氏指着朱悬,勉力压低声音道:“好你个朱悬,你父亲堪堪病愈,你便寻了这祸害来,你不怕你父亲沾了晦气么?”
沈已墨暗暗地观察着朱歇的动静,手中执着酒杯,饮了一口。
他扫了眼坐在朱父另一侧的季琢,季琢却并未分他半点余光,只自顾自地用食。
朱父与沈已墨碰了一杯,又抿了一口,酒液还未下肚,却听得朱潇唤了他一声:“爹爹。”
他向着朱潇看了过去,朱潇面带恳求之意,指了指不远处的三人。
朱父一看便知是朱陈氏要为难朱歇,他虽不喜朱歇,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子,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三人身侧道:“来便来了,我朱府哪里有赶客的道理。”
赶客?
言下之意,朱歇不过是客而已,怕是现下若来个乞丐,要讨杯酒水,朱父亦能一口答应。
朱悬心下气愤,但面上却欢喜地道:“多谢父亲。”
朱父回到了座位上,朱陈氏坐在朱父左手边,接着依次是季琢、朱潇、朱歇、朱悬、乳娘与婴孩,以及沈已墨。
沈已墨取了一个螃蟹来吃,这螃蟹蟹膏肥厚,他一面吃,一面连连赞叹。
朱歇未吃甚么,手中死死地抓着竹箸,碗里空空荡荡的。
朱悬见状,夹了些朱歇爱吃的菜到朱歇碗中,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尽量多吃一些罢。”
沈已墨扫过朱歇的面容,朱歇面上已无半分血色,印堂处透着死气。
身子不好,何止是不好,恐怕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便要咽气了。
若朱歇按他所言,三日前去寻个大夫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到今日已然救不得了。
他登时觉得口舌间的蟹肉失了大半滋味。
这朱歇分明是修炼了近四百年的腊梅花妖,究竟做了甚么,才使得死期来得这样急?
朱陈氏极是不悦,因是朱府当家主母,面上还维持着笑容,她朝着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上热菜罢。”
片刻之后,一道走油蹄髈便端了上来,朱潇极爱蹄髈,执着竹箸便要去夹,只这竹箸还未夹起一点肉来,朱潇整个人却如同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气力一般,腿脚一软,跌落在地,昏死了过去,竹箸擦过他的手背,也跟着跌在地面上。
季琢将朱潇抱起,探了探他的呼吸,又以指去掐他的人中。
朱潇无半点反应,瘫软在季琢怀中,仿若一具死尸。
紧接着,朱潇露在外头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褶子,其下的血肉已然不知去向。
朱父惊得几乎吓晕过去,朱陈氏虽不喜朱潇,但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扶着朱父往屋里头去了。
朱歇紧张万分,从季琢怀中抢过朱潇,轻轻地拍打着朱潇的面颊,连声唤道:“阿潇,阿潇······”
沈已墨端详了半晌,叹息着道:“这朱潇应当也是患了那怪病,不知是否能在一月又十三日内痊愈,如若不能······”
他扫了眼在场众人,无奈地续道:“如若不能,怕是要丢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酉时:17:00-18:59
申时:15:00-16:59
第40章 第二劫·第八章
虽宴席主人已退席而去,但既邀了这众多宾客来,自不能将人赶了去。
主桌旁的几桌已觉察到了动静,而远一些的尚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朱悬心中虽担忧朱潇,但为了朱府的体面,只得代父应酬宾客。
朱潇已由朱歇抱着回了房去,从宴客的大堂到朱歇卧房,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朱潇竟又瘦了许多,朱潇尚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子还未长成,本就瘦削,这一病,竟如同一把骸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磕手。
朱歇小心翼翼地将朱潇放到床上,急得双目含泪,仰首冲着沈已墨与季琢哀求道:“我适才从我大哥处听闻我父亲之前病得厉害,两位公子不过瞧了一回,我父亲便能起身了,又三日,已然痊愈大半。眼下阿潇刚刚发病,应当比我父亲更容易医治罢?”
沈已墨本在用锦帕细细地擦拭沾在手指上的蟹黄,闻声,左右盼顾,见无旁人,凑到朱歇耳边,歉然道:“其实我也不知你父亲为何这样快便好转了,三日前我与季公子不过是瞧了你父亲一回,连病因都还不知,哪里知晓如何医治?如今这朱潇······”
他说罢,立在一旁的季琢接话道:“确实如此,我们对这病其实是束手无策。”
“那阿潇······”朱歇哽咽着道,“那阿潇会如何?”
朱歇面上恹恹之气更盛了,血色尽褪,印堂比方才更黑了些,仿若下一刻便会断气。
沈已墨劝道:“你莫要忧心,许一月又十日之后,朱潇便能痊愈,倒是你······”
“我左右不过几日可活了,不妨事。”朱歇嘴角扯出点笑意来,“我之生死无关紧要,倒是阿潇还小,若是出了甚么事,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季琢淡淡地插话道:“我听闻你与朱潇虽是嫡亲兄弟,但并不相熟,这十年不过见过三回。”
朱歇先是吃了一惊,而后面带苦涩地道:“是阿潇说的?”
见季琢颔首,朱歇悲戚地道:“我与他这十年间不过见过三回,但我与他一母同胞,时常惦念着他,不敢或忘,他这般说着实是······”
他还未说完,却突地咳嗽起来,他伸手捂住嘴,直咳到整个人几乎要化作一滩碎骨与肉泥,方缓过来一些。
他低垂着头,从怀中取了张锦帕擦拭干净唇角,又将脏了的锦帕塞入怀中。
他适才咳得实在是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死命地清了清嗓子,才沙哑地道:“他这般说着实是诛心。”
那锦帕被染得红了大半,朱歇虽动作极快,但沈已墨与季琢俩人却瞧了分明。
偏生是这时,已然陷入昏迷的朱潇居然转醒,朱潇尚且不知自己的状况,双目茫然,挣扎着要起身,左足堪堪触到地面,便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啊”地叫了一声,但只是为骨裂声所惊吓,还未觉得疼,他的右足一踩地,又是一声脆响。
他一下子跪在地面上,手足无措地抬首问朱歇:“二哥,我怎地会如此?”
“你······”朱歇安慰道,“你无事,至多一月又十三日便能痊愈。”
“一月又十三日?”这话打得朱潇猝不及防,他呆滞地问道,“我也得病了么?”
朱歇跪下身来,一把抱住朱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朱歇站立时正巧遮住了置在胡桃木架子上的黄铜面盆,他跪下身之后,那黄铜面盆便映出了个怪物来。
朱潇抚摸着面颊,面盆上映着的那个怪物也抚摸着面颊,朱潇眨了下眼,面盆上映着那个怪物也眨了下眼。
“我怎地会是这副模样!”朱潇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袖,里头的皮肤——哪里还能唤作皮肤,同老树皮无异。
朱歇怕朱潇想不开,将朱潇抱得死紧,朱潇却不知为何生了气力,伸手?0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煨频萌煽狻?br /> 朱歇体质病弱,阻不住去势,朝着墙壁撞了上去,这一撞,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但朱歇本就性命垂危,怕是会撞碎五脏六腑,幸而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下,他才未就此丧命。
朱歇勉力回首一看,却是季琢,季琢道:“我扶你起来罢。”
季琢扶着朱歇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了,朱歇半歪着头,整个人贴在太师椅上,冲季琢致谢道:“多谢季公子相救。”
最后一个字还未从唇瓣吐出,他便阖上眼去,睁眼的气力也无,神志亦昏沉起来。
那厢,朱潇好容易挣开了朱歇的钳制,想要站起身来,却又直直地往下坠去。
沈已墨扶了下朱潇,那朱潇却一把抱住了沈已墨,哀求道:“仙人,你可救救我罢。虽说除我父亲外大半人都在一月又十三日清醒了,但若是我如父亲一般要三月······”
因朱潇抱得过紧,他地双臂竟也脆响一声,断裂开去,这声响打断了朱潇的话语,更吓得他几乎肝胆俱裂。
他瞪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双臂,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不禁哭喊道:“仙人你可救救我罢。”
他的哭声极其凄厉,击打在朱歇耳畔,疼得他已去了一半的神志复又回笼。
朱歇也跟着哀求道:“两位仙人,还请救救阿潇罢。”
话音还未落地,房门被猛地拍了开来,众人皆以为是大夫来了,却未料来的竟然是朱陈氏。
朱陈氏奔到离她较近的季琢面前,急声道:“老爷,老爷······”
她奔得急了,喘不过气来,余下的半句话好容易才从剧烈的喘息中窜了出来:“老爷病了!”
朱父病了!朱父的病不是已痊愈了大半么?
方才还为庆祝病愈而摆了十八桌宴席,怎地一会儿的功夫又病了?
季琢问道:“是甚么病?”
“就是那怪病!”朱陈氏终是缓过起来了,疑惑地道,“之前老爷身上的肉已长回来了大半,就在刚刚,我扶老爷回房歇息,老爷堪堪躺好,我打算去取些吃食,关上房门前,我看了老爷一眼,就这一眼吓得我双腿发软,老爷他竟如三日前一个模样,我以为自己眼花,上前细细一看,可惜我并未看错。”
朱父莫名其妙地病愈,又莫名其妙地再次病倒,朱潇在宴席中病倒,这中间可有联系?
且朱府自从有人得这怪病以来,从未有俩人同时患病的先例。
这次是为何会如此?
第41章 第二劫·第九章
朱陈氏一番话,听得沈已墨眉尖尽蹙,他侧首对季琢道:“劳烦季公子看顾两位朱公子。”
而后,他又对朱陈氏道:“我随你去看看。”
朱陈氏将沈已墨带到朱父病榻前,歪在榻上的朱父果真如朱陈氏所言,端的是三日前的模样——一张皮囊被硬生生地贴在一副骨架子上,因中间无血肉支撑,皮囊小半耷拉在羊皮垫子上,极是可怖。
沈已墨伸手探了探朱父的脉,面上皆是疑惑,道:“这脉象并无异动,如我适才在宴席上所探得的一般。”
他堪堪放下朱父的手腕,朱父却是醒了,朱父双目泛着活气,望着沈已墨问道:“阿潇可是也得了那劳什子的怪病?”
沈已墨颔首,又道:“他现下走动不得,一动,那足部的骨头便碎了,神志倒是很清醒。”
“竟这样厉害么?”朱父惊诧道,“我起初病发时并无这样厉害,只是觉着活着没趣味,吃吃吃不出味道,走几步便要喘个半日。”
沈已墨拉了张椅子在朱父榻前坐了,低首问道:“你可曾听闻过有琴声在亥时与子时从西院传出?”
“西院?”朱父奇道,“早年我二子还在时,他时常抚琴作画,并不稀奇,但自打他出了这朱府后,我便再也未听闻过西院有琴声传出。”
朱父躺着说话到底不便,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沈已墨便扶了他一把,顺手在他背后垫了个暖和的软垫子。
沈已墨再问:“你可知府内有人传言这怪病与西院的琴声有干系?自西院莫名传出琴声后,便开始有人得病了。”
朱父摇首道:“我却不知。”
他说罢,又瞧着眼朱陈氏,朱陈氏会意,答道:“我也未曾听闻过。”
沈已墨略略吃了一惊,他这三日身在朱府,日日亥时与子时都藏在西院中,从未听过琴声,还道是已打草惊蛇,把弹琴的妖物吓着了,却原来极有可能根本是朱潇在撒谎么?
他沉吟道:“朱老爷,可否将阖府上下召集在大堂中,由我一一问过?”
朱父闻言,便要起身,朱陈氏一把制住他,急声道:“老爷,你可知你现下是个甚么状况?”
朱父瞪了朱陈氏一眼,道:“我已好透了,方才不过是犯懒,合眼歇了会儿罢了。”
朱陈氏半点不松手,带着哭腔道:“老爷,你可好好歇歇罢。”
朱父疑道:“我究竟怎地了?”
朱陈氏唤了候在外头的丫鬟取来一面铜镜,铜镜将朱父的面容映得分明,朱父一惊:“我怎地······”
朱父仰首,朝沈已墨道:“方才我还不是这个模样,为何现下这怪病竟又复发了?”
“我也不知。”沈已墨面上俱是困惑之色,“请将阖府上下召集在大堂,我须得一一问过,彻底查明病因。”
怪病复发一事使得朱父对沈已墨起了疑心,眼前这个俊秀青年当真是甚么神仙?
朱父细细地端详着沈已墨,末了,还是对朱陈氏道:“劳你将人全数召集在大堂。”
沈已墨谢过朱父,便与朱陈氏一道出去了。
沈已墨等在大堂,大堂的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几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在拼酒。
不用细闻,便有冲天的酒气压了过来。
朱悬本在与宾客吃酒,见沈已墨立在一边,便别过宾客,疾步走到沈已墨身侧,低声问道:“阿潇如何了?”
沈已墨沉声道:“得了那怪病,应一月又十日便能好。”
朱悬叹息一声,道:“我得这病时,便是一月又十日病愈的,望阿潇也能如此罢。”
沈已墨含笑道:“这病之前从未死过人,朱三公子也应当不会是个例外。”
朱悬不知朱父又复发了,听治好了朱父的沈已墨这样一安慰,心登时松了些,面上也露出丁点儿笑意,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