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亦慈把机器架好后拍了几组空镜头,虽然他很想深入贫民窟找几个群演来搭戏,但魏如枫已经发话,他也只好乖乖地在铁门外和摄像意思一下。
那道暗绿色的铁门有着被时光冲刷过的沧桑痕迹,方亦慈能从这里窥探到分界线另一边的景象。门口有几个面容苍老的男人坐在脏兮兮的木板凳上,抽着所剩无几的烟嘴,凹陷的双眼直勾勾而警惕地盯着他们。
原首被那群人盯得头皮发麻,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躲在安望舒背后。
安望舒闻着这里的空气都像是混杂了可燃物,感觉要是现在抽根烟就能把自己引爆。他用发绳将自己漆黑如瀑的长发高高地束起,瞥了一眼显示屏上框出的画面,对方亦慈说:“这里看起来跟死了全家的荡妇一样。”
“然而我现在非常想深入这个荡妇。”方亦慈调试着自己那台机器的白平衡说道。
安望舒侧过头,“但魏如枫不让啊。”
方亦慈按下录制,“那就回去再说。”
安望舒眯起狭长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背后多了个人。
“你站这干什么,往前面去,我们要拍你呢。”
原首被那些当地人的眼神吓得不敢往前走,只能瞎扯话题:“你这头发真好看……”
“滚前面去。”
原首鼓起勇气往前走了十来米远,和那扇暗绿色的铁门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按照方亦慈安排好的调度走了几遍,大概是害怕背后那些陌生阴森的视线,今天难得的一条就过了。
方亦慈甚是满意:“不逼你一把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
原首欲哭无泪。
临收工前,方亦慈再次深深地望了眼那被烂尾楼隔挡的一隅天空,阴沉诡谲,压抑病态。
“要下雨了。”魏如枫抬头看了看天,“回去吧。”
今天出工的任务比较少,晚饭时间正好回到了市区。扈玉早就在酒店大厅等着他们了,说附近新开业了家小龙虾馆,网上好评如潮,他就提前把店包了一晚上。
扈玉大方地说今晚自己请客,然后看了眼魏如枫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很是懊恼,“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你不能吃辣。”
魏如枫淡淡地说:“没事。”
“真没事吗?”扈玉问,“等等,你刚才是冲我翻了个白眼吗?”
方亦慈替魏如枫回答:“没,你看错了。”
扈玉舒了一口气。
方亦慈:“他刚才冲你翻了两个。”
扈玉:“……”
餐馆是新修的,宽敞明亮,干净卫生。
魏如枫看着眼前拼盘上的火红龙虾毫无食欲,那热`辣的汤汁沁入了虾肉的每一寸肌理,旁边还有一大盆龙虾汤冒着热气。
墙上挂着台大屏高清液晶电视,上面滚动播放着娱乐新闻,内容不吸引人,但声音还是让馆子里的气氛热闹不少。
扈玉正要抬头招呼老板娘上几扎啤酒,视线却瞥见了屏幕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随后问魏如枫:“这电视上的女的是当年一直追你的那位吗,学表演的那个?”
魏如枫回头看了眼,“是。我们已经分了。”
“为什么要分?”扈玉很奇怪,在他看来这两人男才女貌天造地设。
“她一定要去A市,我不愿意,所以分了。”魏如枫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下扈玉十分能理解了,也不觉得可惜了。魏如枫的性格他清楚,这人就想待在小地方安家立业,淡泊名利,力求安稳,很不愿意到竞争激烈的大城市累死累活地打拼,出人头地。
方亦慈想起来自己曾翻过那个女生的微博,当时还以为只是个长得漂亮的网红,没想到这么快都已经作为演员出道了。这女孩美却不媚,还有点干练的气质,方亦慈作为一个Gay都十分欣赏这种外表的女性,不得不佩服魏如枫的眼光。
桌上的小龙虾拼盘已经换了四种口味了,魏如枫面前的碟子还纹丝不动。
方亦慈见状,朝魏如枫那边伏了下`身子,“老师,我想去吃旁边那家乌冬面,您陪我去行不行?”
魏如枫听到声音后下意识偏过了头看他,这令方亦慈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睛,像是在凝视着甘洌幽深的湖。
有温热的电流从腹部涌上胃,最后直击胸膛,让方亦慈的心跳漏了半拍。
方亦慈赶紧移回了视线,“走吧。”
小龙虾馆里的冷气很足,刚刚就吹得他们背脊发凉,门外夏日傍晚的闷热反而更像是温暖包裹着他们。
方亦慈把菜单递给了魏如枫,随口道:“我觉得您没有和前女友一起去A市很可惜。”
魏如枫看着菜单若无其事:“我们本来价值观就不是很合,没什么可惜的。”
“不,我不是说你们,我说的是您自己。”方亦慈说。
魏如枫快速看了眼他,视线又回到菜单上,“我怎么可惜了?”
“有才华却没志向,还不够可惜么?”
方亦慈缓缓道。
捏着菜单一角的手指稍稍发力,又放松下来。
“很多事不是光靠头脑发热就能完成的,方亦慈。”魏如枫的声音低沉,听上去不像是解释,更像是忠告。他抬手招来服务员点单。
“我知道啊,”方亦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所以我拍片子时才需要您过来,时不时帮我灭灭火。”
25.
店员端上来了两份咖喱乌冬面。方亦慈还没等动筷子,就看到对面的魏如枫慢条斯理地把碗里的胡萝卜挑出来放到白瓷碟里,接着是土豆、洋葱、葱花……魏如枫心平气和面不改色,最后让整碗咖喱乌冬面物如其名,只有咖喱和面。
方亦慈:“……您要不把面也择出去得了。”
魏如枫盯着面前的碗轻轻皱眉,“突然觉得没有食欲了。”
方亦慈:“那要不我们换换?”
魏如枫:“行。”
非常果断,毫不犹豫。
不过就算交换了一下碗,魏如枫也还是不碰那些配菜。方亦慈看得出他嘴挑,只好默默记下魏如枫的口味,以后点外卖时方便选。
“离杀青还有多少场戏?”魏如枫随口问。
“还有很多场女主角的戏。”
方亦慈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魏如枫:“那实在不行只能……”
方亦慈:“嗯,只能安望舒来演了。”
魏如枫表示很同情,但回忆起安望舒的长相,又觉得他反串有种得天独厚的气质,那张脸就是上天的恩赐。美得不矫揉造作,也沾得起人间烟火。
方亦慈装作不经意地问:“魏老师,您以后不打算再自己拍些东西了吗?”
魏如枫手里筷子刚缠上的面又顺势滑落下来。
“懒得拍。”他眼皮没抬,“费时费力,我也不喜欢自娱自乐。”
察觉出方亦慈又想煽动他去A市发展,魏如枫便先一步说:“倾诉欲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想直接倾诉。每年都有那么多新电影新导演,我能从别人的作品中找到共鸣的有很多。”
“但‘共鸣’也是有差别的,人和人声音振动的频率都不一样呢。”方亦慈穷追不舍。
“所差无几。”
“可您和别人差得很多。”
方亦慈深深地凝望着他。是的,在他眼里魏如枫就是特别的。他看过那么多大学生的拍摄作品,唯独会被魏如枫的镜头惊艳,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水平是他几年内都无法赶超的——可他没有感到挫败,而是发自肺腑的憧憬。
憧憬那白玫瑰后的血腥,憧憬那绿树荫下的温柔。
然而魏如枫听到刚才的话,皱着眉头放下筷子,疑惑地问方亦慈:
“你是说我声音难听吗?”
“……”
方亦慈真的很想讲脏话。
但面对魏如枫那张脸他又说不出口。
“不是,您声音非常好听,真的。”方亦慈无可奈何地捂着额头,他其实很想把后半句也一并说出来——每次您念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能听硬了。
方亦慈继续说:“不同职业的创作者与世界对话的方式都不一样,音乐家靠曲子,作家靠笔,导演就要靠镜头。导演拍出来的每一帧画面都是作者对理想的诉求,我看过很多遍您的毕业作品,既有新意也有个人风格……”
魏如枫将筷子撂下了,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嘴,没有理会他。
方亦慈深呼吸了几秒,试探性地问魏如枫:“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艺术生,艺考前想走的路,和毕业后真正要走的路,完全就是相反的方向?”
魏如枫起身去结账,临离开时丢下了一番话:“你们这些学生要走什么路我不感兴趣,但作为老师我有必要告诉你——你要走的路稍有不慎就会偏离终点,就算到时候心里落差再大,也最好自己担着。”
他付完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亦慈没有再去看他的背影。
半夜的时候原首正睡得熟,忽然听到自己房间外有敲门声。他惊醒了,揉着迷糊的眼睛从猫眼里看了一下,然后一头雾水地开了门。
“方导?”原首懵了,现在应该是半夜。
方亦慈和安望舒两个人站在门口,对他命令道:“换衣服,出门。”
原首更惊讶:“现在?去哪啊?”
方亦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兰月区。”
要不是安望舒现在死死地抵着门,原首真的要把门一锁当作是梦了。
“不是,现在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啊,方导?”原首愁容满面,回床边穿衣服。
方亦慈心情有点不耐烦,“没有比那更适合拍室外戏的地方了,别废话,赶紧出来。”
原首:“……方导,你的那个老师不是说不许去那吗?”
方亦慈挑眉,“我有那么听他话么?”
安望舒:“你这么能耐呀,那你白天怎么不跟他对着干呀。”
方亦慈咳了两声,故意不理会安望舒,转头对崩溃的原首鼓励道:
“不逼你一把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
原首欲哭无泪。
26.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兰月区,司机把车停在了二百多米外的路口,要求他们两个小时内结束拍摄。
为了速战速决,他们只简单带了两台摄像机和红头灯,一下车就大步向那道厚重的暗绿铁门走。原首跟在那俩人后面畏畏缩缩,时不时还要回头看有没有陌生人在。
贫民窟的小道上只有几盏短路忽闪的灯泡,除此以外就无其他光亮。走在石板路上能听到踩碎塑料或玻璃的声音,垃圾杂乱无章地堆积在随处可见的地方。由于是深夜,这里的人已经睡了,即使墙壁隔音不好也不会轻易发现外面的三位不速之客。
方亦慈借着手机闪光灯的亮度找到了个稍微宽敞,又能把背后环境框进全景镜头的位置,低声示意原首过去。
原首靠着墙认认真真记好自己的走位,等倒计时念完,刚一开拍他就僵住了。
方亦慈从显示屏上移开视线,看向原首,“已经开始拍了,你愣着干什么。”
“方导……”原首声音在抖,“我感觉我后面有人在说话。”
“别人半夜在自己家里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快点儿,我这台电池没充满电。”
原首只好硬着头皮按照剧本要求演了段独角戏,可背后墙内的声音听着渗人,连着几条都没进入状态,让方亦慈有点不耐烦了。
安望舒调整着机位,跟方亦慈说:“算了,他还没睡醒,再给他点时间。”
话音刚落,三人都突然听到一道凄厉的哭声。
那声音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吓得原首“嗷”一声连滚带爬跌回方亦慈身边,紧紧攥着他胳膊不撒手。
方亦慈把他推到安望舒身上,自己一人上前仔细听着墙后的响动。里面确实有个声音在哭,女声,听着可怜又可怕。
安望舒看到他还想往前走,立刻拉住他,“别过去,你知道恐怖片里的炮灰都是怎么死的么?”
方亦慈回头说:“那你听过很多人说这地方有拐卖妇女儿童的么,万一真是呢?有证人在,我们可以直接报警。”
安望舒把手放开,还是不放心:“那我跟你一起过去看一眼。”
原首慌了,“别啊……”
方亦慈跟安望舒说:“你在这陪他看着机器吧,就几分钟的事儿。”
原首胆战心惊地看着方亦慈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拐角。
方亦慈摸黑找到了墙后屋子的木门,轻轻一推,伴随着“吱呀”一声就开了。屋内有盏暗黄色的灯,角落里蜷缩的瘦小女孩大概就是刚刚哭声的主人。
方亦慈把手机的闪光灯打开,照着地慢慢走过去,在距离那女孩安全的位置轻轻蹲下来。
“你哭什么?”方亦慈试探性地开口。
那女孩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他们不给我饭吃……”
方亦慈皱眉,“他们是谁?”
女孩声音沙哑,“他们、他们要把外来人杀掉,东西都、都抢走……人好多。没有用的,跑是没有用的……”
方亦慈向前凑近,想要扶她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们在哪?”
女孩任由他扶着,胆怯的表情恢复平静,然后抬起头,声音也不再带着哭腔了:
“他们呀,他们就在你背后呀。”
方亦慈低下头,看到女孩纤瘦的手。
也看到了那闪着寒光的刀尖,正抵在自己的胸口。
安望舒深深吸完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
原首面无血色地望着对面三个男人。
他们身材很瘦,但即使是黑夜里也能看出他们脸上露出的凶光,每个人手里不是握着钢管就是攥着榔头,来势汹汹的样子。他们是从安望舒几人来时那条路围过来的——也就是说从进入这个贫民窟开始,这几个人都在后面跟着。
安望舒又点了根烟,冷冷地扫视一圈,开口问道:“刚才你们是谁他妈的在喊老子‘小美人’?”
原首在后面悄悄扯他衣角。
安望舒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他妈没看到老子正生气呢吗?”
原首不仅被那几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住了,而且也觉得现在的安望舒很可怕。
对面那三个男人明显呆愣了一下, 他们刚才只是想随口调戏一句“小美人”,可他们都没想到眼前这个长发飘飘,五官妖冶的人居然是个男的,脾气还凶。
“原首,”安望舒盯着对面几个默不作声的男人,眼底流露出阴鸷的光,“你退后,我怕伤到你。”
原首听话地向后连退好几步,然后他看到安望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折叠刀。
“你们刚说你们是来要钱的?”安望舒轻轻甩动了下手腕,冰冷的刀片就弹了出来,“不带刀子你们玩什么抢劫呢,就凭手里那过家家的玩意儿也配威胁我?”
他眼睛不眨一下,攥着刀子大步迎了上去。
另一边的屋内,方亦慈的表情凝住了。
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至少也要有四五个人,但他依然目不斜视地望着面前的女孩,也全然不管自己胸口上抵着的刀尖。
“钱,所有的,手机,卡,全都给我。”女孩盯着方亦慈的眼睛,冷冷道。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青年丝毫不惧怕的样子,还是说已经吓傻了?她把刀尖又向前挪了一点点,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只会平静地望着自己。
女孩提高了嗓门:“你聋了呀!没听到吗?不给我就捅了哦!”
方亦慈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变化。
他笑了。
方亦慈忍不住对那女孩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好可爱啊。”
“什么?”女孩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乱了思绪,而且面前这青年还对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方亦慈嘴角上扬,眉眼间洋溢着轻松和喜悦,对她说:“欸,你知道用刀威胁别人的时候,应该放在哪个位置吗?”
女孩没有理会他,方亦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是脖子啊,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方亦慈的手臂忽然伸展开,带着果断稳健的力道撞击了女孩持刀胳膊的关节部位,她的手肘猝不及防发麻失去了力气,刀子一下子掉落在地。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冰凉的刀片就被对方拾起,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超过两秒。
“别过来。”方亦慈把刀紧紧地架在女孩的脖颈上,头也不回地对身后那几个人下达命令。
“姑娘,我是真的觉得你可爱。”方亦慈一本正经地说,“你要不要来帮我拍戏?我可以给你钱。”
女孩的眼里从震惊转变为疑惑。
“来吧来吧,你要多少钱,五千够不够?拍不了多久的。哎,我也不拿刀对着你了,你考虑一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