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边吸了一会烟,冷风吹得指尖都像结霜了似的冰冷。
小情侣闹着闹着好像忽然吵了起来,只见男生甩开女生的手,扭头就走,那女生追了上去,被男生推了一把坐在地上,直到男生走远了,女生都没有站起来。
邺言换了个站姿,倚靠在窗边,弹了弹手中的烟,看那女生的反应。远远看见那女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鼻子被冻得通红,呼出好几口白气。
邺言眯起眼瞧了瞧,原来是方好。
等方好走了以后,操场变得空无一人。偌大的视野都是一片空荡荡的,像被冬天的风刀子刮走了所有的生气。
吵架是一门复杂的学问,邺言自问没有勇气面对。
烟已抽尽,邺言把烟头摁在从办公室带出来的烟灰缸里,正想走时,只见操场上有个男孩急忙跑了回来,回到原来吵架的地方,发现那女孩却已经不在。男孩似乎有些愣然,呆呆地垂下脑袋,手插衣兜一步一步掉头往回走去。
邺言居高临下地将他们的错别尽收眼底。
原来“错过”,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开完下午的例会。
晚上邺言带着郭舂,驱车前往预定好的酒店顶楼。
圣诞节的街上好不热闹,满街红绿色相交,开车经过时,听见店铺里传来铃儿响叮当的旋律。
郭舂穿了一条毛绒的裹裙,披散下打了卷的长发,忍不住问了又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答到最后,邺言懒得动嘴,只竖起一根大拇指。
“可是我还是好紧张。”郭舂忍不住说。
“你嘴唇太红了。”像中毒了似的……后话邺言不敢说。
“因为我擦了新买的必胜口红,怎么样,好看吗?”
“那待会你要怎么吃饭?”
“这样,撅起嘴来,抿着吃。”郭舂抬起下巴,撅起嘴示范。
正说话时,汤一瑞大步走了进来,郭舂立刻挺胸收腹,端坐好,表现出淑女的矜持。
“咦,”汤一瑞很意外郭舂也在,仅一秒的犹疑过后,汤一瑞点头一笑道:“郭老师,好久不见啊。”汤一瑞先伸出手。
“你好你好。”郭舂半站起身来握手。
酒店的环境极其雅致,有小提琴手巡场拉琴助兴。白衬黑服的服务员为他们开了酒瓶,一一添上红酒。
“阿骋还没到?”
“在路上。”
“今天是不是主要通知我,你们和好了?然后要答谢我来着。”汤一瑞端起酒杯,小抿一口,咋舌,“有点冰。”放下酒杯,汤一瑞笑着说:“这么高档的酒店表达谢意,阿骋破费?还是算是你们俩一起的?”
邺言不禁勾起嘴角,淡笑地说:“他最近很忙。”
“我懂,刚在一起都这样,像鱼和水,又交合又交融的,难舍难分,忙也要注意休息。”汤一瑞忽然想起还有女老师在,不禁轻咳一声做掩饰,随即道:“工厂那边还好吧。”
“他挺上心的。”
“他自己的钢材厂,他当然比谁都上心。”
邺言的刀叉一顿,不明白汤一瑞在说什么。
汤一瑞没有察觉到邺言的异样,继续说:“这次他是下定决心了,对你,对他爸,对钢材厂事都……”
恰逢小提琴手转到他们靠窗的这一桌。拉奏琴弦发出优雅迷人的乐声,那黑色皮鞋围绕着他们桌子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郭舂身边,把演奏献给这桌里唯一的女士。
郭舂捂着胸口甜甜地笑着。
汤一瑞适时加了一句:“郭老师今天美极了。”
“去掉老师两个字更好。”郭舂轻声说。
“什么?”汤一瑞没听清楚。
“没什么。”郭舂摆摆手。
待小提手转到别桌去了,邺言神色如常地说:“他每天四点多就起来了。”
汤一瑞听后哈哈大笑,忍不住说:“够拼命的啊。你也有够受的,每晚折腾后还要早起为他做早餐。”
邺言没应声。
只听汤一瑞继续说:“他这次变现了手上所有的股份,下了血本在钢材厂,一旦赔钱,他就连房租都将付不起,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开始我就劝过他,现在办钢材厂,绝不是好时候,眼下市场都已经成熟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哪来的生意可做。但是劝不动,阿骋有他自己的想法,还没回来前就在考虑这件事了,现在终于定下来了,说不定还是因为你。”
邺言做出不解的表情。
“你还记得去年你去医院做胃镜检查吗,从那时开始他就差不多在盘算着要回来的事。他一直不让你知道关于他的事儿,却没放过你一丁点儿事。就连你住处隔壁的房子,也是你前脚刚搬进去,后脚隔壁就被他租了去的。不然你想,隔壁怎么会旁边闲置了这么多年,让你落个清净呢。”
这些事,邺言完全不知道。他向来一个人独来独往,家、学校两点一线,日子过得单调极了。有时偶尔会落下一顿就没补上,随着工作压力繁重起来,久而久之他对自己的饮食也没空上心,于是去年胃越来越涨痛,后来去医院一查才发现落下了胃病。
不止是去年,难道从很久以前开始……
而汤一瑞所说的变卖股份,建自己的钢材厂又是什么意思?季泽骋到底瞒了他多少的事!他凭什么这么自作主张!
尽管邺言心里气愤,表面却波澜不惊,淡淡地说:“去年等不到他回来,我也起过要去找他的念头,但是……”该去哪里找。
这天下之大,到处都是来来往往错过的人。
其实不止是去年,从回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起,他就想过去找季泽骋。甚至从大学回来后过的第一个新年起,他就一直在试图找回曾经失去的。
错过是容易的,失而复得却是不易的幸运。
“你俩就折腾吧。”汤一瑞端起酒杯,“别牵连别人就好。”说着,一口喝尽。
没有眼力劲儿的服务员还不上来添酒。汤一瑞凑近郭舂,笑着低声说:“都是在讲男人的事,郭老师别介意。”
“都是男人啊?”
汤一瑞指生意之事,郭舂的脑回路还停留在鱼水之欢上。阿骋?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不介意。”郭舂讪笑着耸耸肩,也端起酒杯小抿一口。
汤一瑞瞄了一眼,说:“酒杯上有印儿,一圈红的。咦?郭老师你的嘴型真好看。”
邺言擦擦嘴,感觉是时候要先退场了。恰逢铃声响起,邺言接起电话。
“我正走出停车场,外面下雨了。”季泽骋说。
“下雨?”邺言看向窗外。
“是啊。我现在跑过来。”手机里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雨声。
“我去楼下接你。”邺言放下手机,收拾了一下后,站了起来,对汤一瑞和郭舂说:“我去接季泽骋。”
“阿言。”汤一瑞看邺言拿着公文包去接人,感觉不对劲,却仍带着笑意地问:“包里有伞?”
郭舂的脸色忽变,慢半拍地看向邺言,红唇已经扭成别扭的弧度,眼波间尽是求助。
“下雨了。”邺言拿走包,走前不忘嘱咐说:“郭老师没有车,拜托你把她安全送到家。”邺言知道汤一瑞打从一进门就看懂这场鸿门宴的用意所在了。
“邺言,别,别啊。”郭舂已经急急忙忙站起来,哪料想到邺言屁股还没坐热就先行告退了,她对汤一瑞摆出矜持得宛若木头人的羞涩劲儿还没过去,忽然间就变成独处?纵使她有再多的相亲经验,也、也承受不起。
因、因为,对面坐着的,可是她一见钟情的人啊。
迎来汤一瑞“怎么回事”的眼神,郭舂堪堪地笑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横竖都是尴尬到死,郭舂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一屁股坐到柔软的座椅垫上,哪想,那垫子居然好死不死地在鸳鸯刺绣的套面破了缝,鼓涨的气从破缝中漏了出来,发出缓缓放屁似的细声。郭舂已经尴尬得顾不上了这些琐碎了,大气地做出“请”的手势,硬着头皮装女侠,“汤先生,吃。这顿我请了!”
邺言走到楼下,站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外面的街道虽有灯光闪烁,却仍是看不清街上的人。
于是,邺言走出旋转的大门,站到风口,环抱住自己,一阵风过,忍不住捂捂胳膊。
夜晚如黑色幕布,冷风从幕帘两边吹来,吹得人直哆嗦,聚光灯下,洒下尘埃似的细雨,迎风飘向行人,街上走过的人忍不住用围巾把自己裹得更密实一点,脚步加快地走过,活像一出瑞雪飘飘的舞台剧开头。
鞋子踩过水坑,有跑动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
黑幕下,季泽骋拿手挡住头,踩过水坑向这里跑来。街边旋转的灯光打到季泽骋的侧脸上,邺言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跑动的人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邺言很想去细究错过的十年,他变了什么地方。可还没来得及想,脚下的步子已经向着季泽骋迈开……
要说改变,这十年邺言也发生了改变。如果说成长是一种必然,那么深爱也是无可奈何。邺言迈开的步子越来越急……
有书曾写到过:留住一个少年朋友,就是留住了一段少年时光。十年又十年,他们之间,从少年到青年,从懵懂到了解,从青涩到暧昧,从暧昧到拥抱,从拥抱到携手。邺言的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直直地撞进季泽骋怀里。
在还没搞懂什么是爱情之前,他们已经相爱了。
在还没搞懂什么是喜欢之前,他已经将他的名字写进日记里。
另一个十年啊……
“阿言?”季泽骋扶住邺言,拿手慌忙盖在他的头上。
邺言抓起季泽骋跑向前方一幢气派的商厦里。
“你急什么?”季泽骋问。
他能不急吗,错过的十年,关于季泽骋的一切,邺言不想再只是听别人告诉他的只言片语。
“阿骋,你告诉我……”这十年,你过得什么样。
☆、Chapter88
冲进商厦一楼的一个手工店里。
季泽骋甩甩一身的雨水,不免恼气,“我告诉你,我车就停这儿地下车库里,我刚刚就是从左边正门口跑出去的。好了,绕一圈,又回来了。你早告诉我要来这儿,我就不白跑这一趟了。”季泽骋站在毛绒毯子上,拿手抖去身上的雨水。
邺言没怎么跑动过,现在更不比从前,办公室坐久了,去哪儿都用车代步,才过个马路的功夫,就喘不上气了。
季泽骋伸手弹去邺言头发上的水珠,“你体力就这样,怪不得每次床上运动后都出一身的汗,像蒸桑拿出来一样。”
邺言不高兴地一偏头,甩了季泽骋一脸水。
“啧,别动,我给你擦擦。就你这体质,稍不注意又该着凉了。”
说话间,有穿正装的女士递上两块干毛巾,季泽骋瞅也不瞅,直接拿过来,“正缺这个,忽然下这么大的雨,真是的。”
抹去脸上的雨水,他们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家装修精致的手工西服店,以木棕色为主色调。毛巾和地毯都是极其绵软的材质,店内挂出的西服样式只有几件,款式简单、用色谨慎、价格昂贵的样子。
扑鼻而来一股淡淡的木头香,似是一股上等檀香。黑蓝灰的西服挂在一排架子上,往领子上看,只感觉到细节处的精致。
忽然拿了人家的毛巾,总不能不看一眼就走吧。可看了一眼后,差点被价格吓死。邺言细细摸了摸料子,有奢华细腻的手感。
他忽然想起汤一瑞方才说的,季泽骋可能变成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那在变成穷光蛋之前,先西装革履一下吧。
“试试看?”邺言抽出一件挂着的西服说。
“No,No,No.”从里头走出一个拿着烟斗的老头,满头花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身工整的蓝衬衫和西裤,外套灰色毛呢西服。他说了几句英文,站边上的女士笑了起来,邺言跟他对话几句,随即点点头,放下架子上的西服。
季泽骋听得一头雾水,只感觉两个人是呱啦呱啦地在来回对话,瞅瞅衣服,贼贵的样子。
季泽骋竖起耳朵听,一阵叽里呱啦后,终于抓住几个他听懂的单词,只听那老头问:“Your lover?”
季泽骋高兴地一拍手:“这我听懂了,你爱人。Yes,Yes!”季泽骋拍拍邺言的屁股,颇为自豪地说:“My lover.”
“Great!”老头竖起大拇指。
从里头拿来一本册子,翻到一页上,用中文问邺言,“怎么样?”
邺言对季泽骋说:“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啊,我压根没带钱。”季泽骋合上本子。
“没关系。”邺言又翻到那一页。
“可以赊账?”季泽骋充满期待地问。
“不是,我带了。”
邺言自作主张地刷了卡,付好定金。那一套西服比季泽骋想象中更贵,是邺言半年多的工资。边上穿正装的女人拿来卷尺为季泽骋量身,老头拿起一件西服翻到内侧问邺言,“OK?”
“他说什么?”季泽骋打开双手被量身,感觉状况忽然变得莫名其妙的,一分钟前他都还没想过要买一件正装。
“他说把你的名字缝在这个位置,怎么样?”邺言转述道。
“缝名字?那就缝我们俩的吧。”季泽骋皱了一下眉头,“哎,为什么只买我的?”
“以后你用得上。”邺言说完后,被请去里头挑领带。
一件上等手工西服的诞生要经过三百多道程序,每一针一线都需要由裁缝师用最好的毛料亲自缝制而出。那老头拍着肚子对邺言说:“一套手工西服堪比一件艺术品,针线之间尽是裁缝的心血。在英国,如果爱人能穿上另一半为其选的西服站在众人面前,将被认做是宣誓爱情的一种仪式。当然,也只有爱人才有资格为对方挑选西服。生活如针线,只有用足够的耐心去历经弥久的岁月,才能完成这样一件至高无上的艺术品。”
在老头拿来的设计本上,邺言选的设计图被取名为“挚爱”。既不是当月新款,也不是西服的一个系列,而是某一天,老头在怀念起自己已逝的另一半时,忽然心情感慨,回首从恋爱到结婚,从青春到年老,从激情到平淡的那些日子,将满腔对生活的咸淡与爱情酸甜的体会都融入到设计中,因此,为这套设计取名为“挚爱”。
至今没有客人取走这件“挚爱”,一来是因为老头不愿轻易拿出来,二来是因为它价格实在太高。
走前,那女士对他们鞠躬道:“愿你们挚爱永恒,携手一生。”
拿着票据从西服店出来,季泽骋仍是一头雾水的,邺言却显得心满意足。
“刚开始,那老头跟你叽里呱啦地说了什么?”季泽骋问。
“他说,我口语不错。”邺言犹带笑意,闻到店里传来的饭香,问季泽骋:“饿不饿?”
“饿死了。一路开车过来,现在早过饭点了。汤一瑞和那个女老师还在豪华酒店上头吃着呢?”
“嗯。”
“我们也去随便吃点什么吧。”
季泽骋拉起邺言往商场里头走,邺言笑着,脚步不自觉地轻盈起来。回想起刚才老头与他的对话,老头说:“这位先生看上去很爱你。他是你爱人吗?”
季泽骋忙不迭地说完“是是是”后,那老头举起大拇指,赞扬道:“好极了。怪不得他从进门以后就没松开过你的手。”
从方才跑过马路开始,他们的手就没松开过。本是邺言拉住他的胳膊,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人双手紧握的姿势。季泽骋似是相当习惯了似的,一路握住邺言的手往前走去。
于是,邺言也暂时性地对旁人投来的目光选择视而不见。
“这家排长队啊。”季泽骋说。
邺言抬头看了看,是一家法式餐厅,店外排队的多是情侣。
“走吧。这压根排不到。”季泽骋拉起邺言正想走时,忽然与店内一个熟悉的人打了个照面。那风姿绰约、正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老板娘,不正是许久不见的娇俏柔吗?
☆、Chapter89
娇俏柔也看见了季泽骋,瞳孔渐渐睁大,笑意爬上眼梢,她围着围裙走出店外,用镶钻的指甲点点季泽骋,说:“季、泽、骋!是不是?”
“好久不见。”季泽骋招招手。
“嘿,你俩还混一块呢,啧啧啧,都拉上手了。”娇俏柔直言不讳地说:“腻歪得很啊。吃过饭了没?”
“还没,正想来这儿吃。估计排不上队了。”
娇俏柔拍拍胸膛,“我的餐厅一般只接受预定,不过我可以私人招待你们。但是话先说在前头,我开的是正宗法式餐馆,价格可是贵到犯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