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眸子浮沉,轻笑一声,“他奉了什么佛旨,要害得那真国王身丧井底一命呜呼?又是为何要害得那六宫嫔妃再难与君王相亲,皇子东宫再难与父亲相认?他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说是奉了佛旨,那我和师父师兄弟一路风雨受苦,又该拿几道敕书?!”
如来声音微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初那乌鸡国王好善斋僧,宵衣旰食与民同苦,我见他是个有佛性的,便差了文殊菩萨去度他归西,好早证个金身罗汉。因文殊不可以原身相见,便变作一凡僧和尚,进了皇宫想他讨些斋供。却不料,那国王傲气极重,被文殊几句言语相难,便怒不可遏派人捆了文殊泡在御水河中三天三夜。”他叙说着往事,摇了摇头,“幸得有六甲金身救他归西,将此事吿予了我,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那国王不识好歹,戾心极重,我又怎能再让他登上佛土?便只能命文殊坐下狮猁怪幻作全真模样,推他下井浸了三年,以报当日文殊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国王不过自食其果咎由自取罢了!”
好一个自食其果咎由自取啊!
孙悟空简直想替那如来拍掌,他笑意凛然,“那国王不过泡了文殊三天,你们便让他尸沉井底泡了三年,都说佛家仁慈,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他挑眉看着如来,“你对那狮猁怪留情,可当初老孙我被绑上斩妖台问斩,被扔进八卦炉受三昧真火烧燎,被压在五行山下生不如死,怎么不见你为我求个情?当初狮猁把假国王一脚踹进井里,又怎么不见你为他求个情?反倒是那文殊老儿和狮猁怪,只不过跟你有些关系,你就装作副慈悲样为他们求情?”
如来皱了眉,却并未大怒。“你师父所言无错,你这泼猴甚是乖张,还需历练。我不为你等求情,是因为你们犯了错,犯错了自然要受罚。而那狮猁这三年上位,保国安民,风调雨顺,社稷安泰,不曾玷污三宫六院,不曾滥杀文武朝臣,虽无大功,却也没大过。如今被你师徒打回原形,他又何其无辜?”
唐三藏忆起当日那狮猁使了邪术让孙悟空无法动弹骑坐身下的情形,眸眼一暗。
当初他被红孩儿缚来,一路曾听那人说过,原本他圣婴大王才是这地界群妖大王,却不料一朝那狮猁怪来乌鸡称了大王耀武扬威作威作福,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两人自然也成了死对头。这番他变作小皇帝模样,迷惑他们师徒除去狮猁怪,也是目的之一。
唐三藏想着,收回眼来,目色深沉。
“玄奘,那狮猁精魂,你是放还是不放?”
如来厉着声,虽说他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妖怪和师徒几人闹翻脸,可但凡是个修佛的,自然不会愿意得罪他去。
唐三藏摸着腰间锦囊,正待开口,却在这时半空爆发出一阵轰鸣烈响,红光冲天,气浪滚滚,风如刀刃,刮卷起万千尘埃砾石,磨得体肤生疼。
孙悟空被那烈焰耀光刺得敛紧眉目以手遮眼,待那锐利光芒平息下去后,他睁大眼却见本在空中翻腾纠缠的红孩儿和阿罗汉几人,已然分出了胜负局势。
红孩儿那金甲战衣被烧出了几个窟窿,他捂着胸口眸里红意滔天犹是不甘,可那嘴角带血面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模样,看起来怎么着也无力再战一场。
阿罗汉也没落得多好去,他们面容狼狈一身挂彩,不过幸亏是两人合攻,受的伤总归比红孩儿轻些。
如来盯着那人,扬声问道,“如何,圣婴大王,你可认输?”
红孩儿握紧银枪强撑着形体,他呵笑一声朝黄土地啐了口唾沫,“老子只认死,不认输!”
倒是副极为刚烈的铮铮铁骨。
如来惋惜摇头,手指一弹便将一金刚莲花罩罩住了红孩儿,让他动弹不得。
“你入了迷途却不知悔改,看来不打磨是不行了。不过你悟性极佳,所犯罪孽也非不可饶恕。万千妖怪都想得道成仙不死不灭不生不老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我便赐你做那观世音的善财童子,离苦得乐修得正果吧!”
此举若让三千众生听去,必是一番夸奖我佛慈悲。可那红孩儿听了,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屈辱,浑身颤抖引得那莲网收束得越来越紧。
“我不做仙,我不成佛,我不要正果,我不要!大圣救我,大圣救我啊啊啊啊!!!”
他抱紧头,身子在地上打滚,动作越激烈便也越痛苦,抵抗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孙悟空看着红孩儿这等惨状,胸口霎时一堵。他棒指如来,双目冽着浮光,震慑含怒,“将他放了。”
如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虽说佛门慈悲,可他对着红孩儿这般挣扎,也不曾面色动容。也是啊,无相无空,佛无欲无求之后,便该是无心无情了。
他没理孙悟空,凭空幻化出一虚无水潭来,手指一点,那水潭便瞬间如镜倒映出了天涯某处的景象。
紫竹森森,玛瑙遍地,翠峦高矗,山岛耸峙,正是一派祥瑞山川。高台之上,做着一白衣男子,容貌出尘,墨发如云,只是不知为何,神情寂然了无生气。他正对着座下弟子讲解佛经,没想到空中突然幻化出了如来身影,双唇不由一顿。
“如来佛祖?……”
如来隔空看着观世音,前尘他们一个是臣,一个是堂堂皇子,却未料最后都归舟千帆踏浪覆雪修成了佛道。
他沉声开口,“观世音,我这有个妖怪,性子顽劣,还是个黄毛小子,你可愿收了他去做个善财童子教化左右?”
观世音一怔,转头望了望座下密密麻麻的万众弟子,心间思及某人是触弦般的隐动。他摇了摇头,敛去眸间涟漪,“我收了那么多的徒,可成佛得道者却寥寥可数。佛祖在上,还望宽谅,观世音……不会再收徒了。”
“哦?你不是说渡不尽世人便永不成佛,如今这么好的一个邪妄送予你面前,你不愿渡?”
观世音的声音有些清淡,无波无澜不见起伏,就那样消散在山雾浩风里。
“不成佛……当个菩萨也很好。观世音眼下只等入灭,不求其他。正所谓佛家不度无缘之人,我如今才看透,这个世间只要有一人得度,其实也就是无量法之众生得度,无须太多,又无须太多菩提名者。”
只是这世上终有一人……他再也渡不到了。
如来听他这话,眉间一皱,立誓渡尽世人的观世音自在菩萨怎么会突改其愿只求涅槃无欲无他?可他望进观世音眸底,那人眼底依旧一派澄澈无尘无垢。
仿佛只是真的历经太多世事,心境也变成了皤然老翁,对人间诸事再无念想。
他不便强求,点点头收回了镜像,看向地上那红孩儿时,神色隐有为难。
红孩儿自然听到了观世音的回答,咳着笑了笑吐出口血来,“如来老儿,这回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妖精不能收,自然只能除。只是可惜了这人一身通透好功夫,如来闭目复睁,正要开口之时,却见唐三藏跨出一步,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佛祖,弟子愿收服这红孩儿,让他护我等取经。”
那红孩儿自幼仰慕孙悟空,若能和心中英雄一路同道,只怕叫他做牛做马也愿意去。
孙悟空原本正要夺下那红孩儿,这会儿听这话一愣,倒是没想到唐三藏也会为妖怪求情。唐三藏解下锦囊,举于半空,“佛祖不是要狮猁精魂吗,弟子这就给你。不过这红孩儿……也还望佛祖能施予弟子。善财童子虽好,可这红孩儿也是有父母的,这山遥海隔虽不伤命,却再难到父母跟前见得一面。倒不如随我等去西天取经,求得正果后再放他返家回洞府尽孝膝下尊前。”
如来看看受缚的红孩儿,又看看目色清朗的唐三藏,默然无声。好半晌后,他才点点头,将红孩儿身上莲罩除去,推到了唐三藏身前。
唐三藏看着狼狈不堪那人,眸色定定开口相问,“你可愿随我等去西天取经?”
红孩儿抬头看着金发圣耀的孙悟空,面色复杂难言。
最后他终是点头,咬牙切齿,“你记住,我可不是为了你这臭和尚去取西经,而是为了大圣!这一路要是让我发现你对他动辄打骂或是哪儿不好,我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吃你的肉饮你的血,再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敲碎打断,熬成一锅浓汤!”
唐三藏听着生笑,他朝红孩儿眨眨眼,无声传音。
你要动我,那还得看你家大圣同不同意。
什么意思?
那夜你不是质问我吗,这便是答案。
啊哈?
……我是他的人。
第49章 夜语温存道心意
待唐三藏一行人告别乌鸡国王, 收拾好行李再次上路时, 已然是三日之后。
路上, 红孩儿不时从唐三藏腰间能装纳万千事物的囊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黑溜溜的眼睛轱辘一转暗悄悄又直勾勾盯着一旁的孙悟空瞧。
孙悟空直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背上一麻, 不由转过头去, 看向唐三藏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唐三藏骑于白龙马上,听此心头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 想着悟空怎么知道他在看他。
这时宝袋里探出半颗头的红孩儿将拳头置于嘴前, 煞是破坏气氛地咳了咳,“臭和尚,看大圣可是要给钱的!”
他伸出手, 被缩小的手掌小小的白嫩嫩的, 衬着他一身红衣, 看着可喜。
唐三藏晃晃头,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红孩儿掌心,“钱财没有, 肉偿倒是可以。”
孙悟空在旁听着, 不知想到什么, 呼吸一促面上泛红,狠狠剜了唐三藏一眼示意他闭嘴, 却没多少威力。
红孩儿没想到唐三藏这般不要脸, 看见那两人之间又渐起诡异气氛, 不由心下大气,鼓起腮帮恨恨地望着两人。
跟在身后的朱悟能啧啧地看着这情景,胳膊肘捅了捅沙悟净,“老沙,又有好戏可以看了。”
沙悟净抬头看了眼那三人,又低下头去,摇了摇头,“没兴趣。”
朱悟能甚是叹惜地一手拍上他头,“呆子啊!”
那边红孩儿哼哼唧唧的正寻思着怎么打破那两人欲说还休的暧昧氛围,却听唐三藏问起,“推却了那么好的一个成仙之机,你可后悔?”
他一嗤,“你当我稀罕那什么劳什子神佛去?没完没了虚度光阴地活着,今天过得跟昨天一样,明天过得跟今天一样,千万春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长生永生,和只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孙悟空点头,眸里带着快意。“生而倥偬,该当自在潇洒,才不负这人世嬉游一场。”
唐三藏默念着孙悟空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下翻卷轻荡,如春风吹过秋千架,花落中庭流云无声。
“再说了,你们真当那一个个神佛都是多清白善良的好人去?”红孩儿轻哼一声,神情轻蔑,咬牙切齿,“世人都言妖怪獐头鼠目百拙千丑,可那些个天神啊,也不过是人面兽心行同狗彘罢了!斤斤计较,假公济私,他们那些肮脏手段,蒙蔽得了凡人眼,却蒙不了我的眼。当年金平府三个犀牛精私受百姓酥合香油,却言出必行必保一年风调雨顺。若哪年油干了皆被他们收走去,金平府这一年自然五谷丰登。可若哪年灯油没干他们没收分毫,这一年金平府自然也年成荒旱风雨不调。那香油虽贵,耗尽百姓财力,可他们只要收了必为百姓办实事,哪年风雨不顺,便不会偷走半寸香油。他们既不吃人,也不要求百姓天天上供,可最后呢,他们落得什么结局?被所谓仁厚慈悲不沾鲜血的神佛剥皮抽骨,锯角食肉!犀牛皮硝熟熏干制造铠甲,犀牛角被上供给了玉帝如来,犀牛肉则是被金平府的所有官员给吃了!”
红孩儿越说越气愤,眼里如冒烟,喉口一阵锐利涩哑。
“你说为什么百姓要靠给这三个妖精上供来求得存活?因为他们求神拜佛祈祷五谷丰登时,神仙从来只受供奉,不办实事。而妖怪虽然心狠手辣,可至少守信!像我娘居在火焰山旁,虽说人烟稀少,但只要百姓能达到她的要求,她自然会施法保一方风调雨顺。可你看乌鸡,他们举国上下求神拜佛,以举国之力祈雨,又有哪个神仙真的心怀怜悯替他们解决大旱?唯一一个全真,还是个公报私仇意欲他为的妖魔。你说,清比浊难道一定高人一等吗?神仙比妖魔难道一定峥嵘一角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身为妖魔很可耻卑贱,我倒觉得那些心心念念想要成佛成仙的蝼蚁妖魔,可怜可笑得很。”
抛却原乡踏入异土,却不知终将会被所有人排挤。这种人,希冀着另一方天地的荣耀和光芒,却忘了何为同甘共苦,何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三藏沉了声,“你所言不错,妖魔也有好坏之分。不过神佛皆已证得正果,又怎会心怀愚妄犯下业障?一切皆是因果注定。犀牛精落得死局如此,不得私自下雨亦是如此。若随性妄为,这天下岂不乱套?”
“哦?那你以为神佛就循规蹈矩了?规矩还不是他们定出来的?因果报应,呵……真是可笑。如来老儿说乌鸡国王被文殊几句言语相难,就一时气急攻心把菩萨泡在了河里,你们当真以为是这样?”
空山一时寂,林下几叶音。唐三藏端坐白马之上,任马儿驮着他走过山间泥泞小道,默然着没有回话。而那红孩儿笑意微凉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如来老儿使的障眼法罢了。这地界方圆百里都是我的地盘,当日之事早在我手下群妖间传遍了。你们可知乌鸡王是为何勃然大怒?”他顿了顿,“当年天下干旱,乌鸡王体恤万民,和百姓一道缩衣节食,连他自己这个堂堂君王都不进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落得个面黄肌瘦依旧勤勤恳恳处理四方灾情。可你当文殊变作凡僧模样大摇大摆进了宫廷说什么?呵,他说他多日不曾进食,听得国王仁慈,想求个饱肚的粮食吃。”
唐三藏眸色一深,倒是没想到被如来省略的细节里,有这等过往。
“那乌鸡王打量着他,从粮仓里取了些干粮来。却不料文殊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把干粮甩在地上,故意相难大言不惭说要吃和君王同等的膳食。彼时举国干旱粮食紧俏,那乌鸡王见食物被浪费,当即扬眉怒目,大声斥他,说自己吃的正是这种食之无味嚼之如蜡的干粮!当年乌鸡有令,浪费粮食者无论君王皇族,还是普通百姓,一律受刑。是故他派人绑了文殊,泡在河里浸了三日三夜,未料此举竟于日后给自己带来了不测。”
朱悟能一直在旁立耳偷听着,听及此摇头啧啧而叹,“那文殊和佛祖也真是心肠小啊,泡个三天就浸人间三年,那要是被亲了三下,是不是要亲回去三百下才肯罢休啊?”
唐三藏摇摇头,“不得对祖师如此无礼。”
红孩儿气愤地大喊大叫,只苦不能跳出囊袋里来指着那臭和尚的鼻子破口大骂。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听信那些菩萨和神佛去?你知不知道狮猁怪并非文殊座下青毛坐骑,而是另有身份?‘狮猁狮猁’,文殊‘师利’,那狮猁怪不过是由文殊幻化出的心魔,取了青毛狮子的模样下界报仇来!如此睚眦必报的小人,你真的还要把他高高在上供奉在神坛之上,去叩拜这等道貌岸然的存在吗?!”
他声如轰响,摇撼天地,振聋发聩,击得人耳膜脑皮一阵嗡嗡发麻,林间数叶一时也被簌簌震下,宛如淅沥滴答的凉薄湿雨。
唐三藏觉得胸口有些堵,他皱着眉抚上心口,不明所以。
只觉得一浪翻过一浪,卷起千堆百层雪,明明汹涌如洪流,却终淹没于阒寂。
悄无声息。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回答。
究竟是欺诳还是其他,时间终会作答。
夜深。参回斗转,漏尽更阑。
万籁齐喑里间或传来一声虫鸣蛩响,空荡荡的回响在暗色幽邃中,夹杂着野兽啸响,听得人心头沉压,直喘不过气。
唐三藏一行人宿于一座无名山头,翻过这座山再走几十里路,就到黑水河了。他将白龙马在树旁系好,走至朱悟能和沙悟净烤的篝火前烘了烘手。
“悟空呢?”他不着意地提起。
朱悟能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含含糊糊的,就是不说重点。
唐三藏见此,半笑着淡淡看了朱悟能一眼,朝他的三徒弟又问了遍。
沙悟净倒是老实,一边往火堆里头扔着树枝,一边往树林深幽处一指,“大师兄去布结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