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着脸,却听一旁原本心不在焉的唐三藏不知为何转过头来,半笑着定定看着几人。
“你们说的山……我倒是有意向一往。”
唐三藏说着,眼里映着浮世灯火,亮色明灭,胸口是不自知的浪潮。
一众师兄弟没想到这个闷葫芦也会开口,怔了怔,当下拍手,一致决定逛完庙会便去那山一探。
能把这平日寡言少语深受师父喜爱的和尚也给拉下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的猴子还在五指山下受着刑唱着歌梦着前尘,那时的唐三藏还在人间尘世打磨辗转遍处修佛。
两人都不知道,原来曾有一瞬,他们在冥冥机缘中离得那般近。
甚至近得差点就可以跃过山岭踏过城镇彼此相见。
可终究,压住他们的不只是山,还有夜色和天命。
行游小半时辰后,云逐星芒,四山沉烟,月色如水。
和尚们看见一群人围在河前,便也跟着走了过去,耳旁尽是人声喧语。
只见河面上漂浮着点点花灯,像是冥河长渡魂灵,燃着一尾尾的磷火。
“这几年战争四起,亡魂太多。这花灯啊,便是为了超度用的。让那些魂灵登上乐土,勿再留念尘世。”
有人在旁不知对谁解释着,僧侣听了怔了一怔,随即合掌喃喃念起了大悲咒,为那些亡魂超度。
河边人流往来,络绎不绝,每走几步便被人推搡着挤在其间。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和他的师兄弟们用三枚铜板买了花灯,也放于河面权当行一善事。
彼时风月正好,夜色撩人,盛会之下烟笼银蟾,灯火满江,好不热闹。
就在此刻,没有人想到会突然发生了异变。
唐三藏不知是脚滑,还是被谁给推了下去,睁大眸晃悠了几下身子直直往前一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扑通一声溅开水花掉入了水中!
哗啦的水声如溅心头,敲打成一阵慌乱促忙的鼓点。
当下人群躁动,师兄弟们更是愣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七嘴八舌地相问着。
“他是不是不习水?”
“听说他幼时被弃江中,于江河川流有惧,不习水性。”
“这该怎么办?他要出事回去师父肯定骂死我们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面上焦急却无一人想出对策。
一旁一汉子简直看不下去,便在河旁扬声大吼着,招呼着会水的人下去相救。
“有谁识水性啊?快救人,有人掉下去了!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啊!”
可任他喊得嘶哑,那一堆人里,竟没半个上前的。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孙悟空握紧了拳,面上神色暗沉。这一个个见死不救的,让他手痒痒的直想提棒教训一顿。
就在这危急时刻,自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佩剑少年,端的气宇轩昂容貌秀朗,脚踏锦靴身着玄袍束着玉带,看着便已是人中龙凤,贵族之姿。
那人解下佩剑往地上一扔,没有犹豫地便双臂合拢一跃跳入河中,水花哗响四溅如玉。
后边隐有人心急如焚地在叫唤着,“殿下,不可,不可啊!!”
孙悟空看着这幕,心下轰动如四山碎裂鸣响,面上覆着凉色,如薄霜流了一脸。可他嘴角却还是半笑着,仿佛不闻苍山四海喧哗嚣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至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如何晚了一步。
他不住后退,看着李玄清挽着唐三藏一身湿漓地将那人拖上岸,看着唐三藏口中不住咳着吐出水眼神迷蒙地瞧着那人。
看着他昏过去前道了最后一句求而有得的喃语。
“是你……”
我夜夜所梦的,此生要遇见的……
是不是你?
这是他们的开头,如戏剧般两两相遇,尘埃落定。
一个终于找着此世辗转所要相寻的人影,另一个终于找着了助他登上东宫的谋士。
孙悟空看着李玄清对唐三藏施了急救,又半挽着他回了潮音寺,眉目年轻,玉树芝兰,如青柳抽芽,万木摇枝。
正是恰好子弟。正是恰好意气。
而他们身后,那道遮于暗色阴沉黑气翻涌中的山脉,依旧嘹响着一声声可笑而又怪异的凄鸣嚎叫。就如同个搔首弄耳的怪物。
茫茫夜色下,霜风吹过,看尽断鸿飘零的阑珊往事,着看那两人背影越行越远,终是默然于一段风雪相拥的悄寂。
若没有当初那段落水相救,唐三藏或许不会遇上李玄清,更谈不上与他认作君臣兄弟。
他或许会见着那只被压在山下受尽五百年煎熬落魄狼狈的猴子,甚至有可能会记起前尘所有残碎零星的幻梦,把那只猴子当作今生自己唯一要找寻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又或许他们之间本该有其他千千万万个可供书写的结局。
可如今所有都成定局。所有假设中的相遇和不曾相遇,终归只能当作聊以自/慰的幻梦一想。
那一趟冥冥错过,便注定两人如烟云无痕有缘无分。
便注定这一世步履蹒跚终究迟了一步。
第39章 争执如火焚夜色
“殿下, 你这见解可真谓深刻入骨, 宛如刀剖啊!”
唐三藏啧啧称叹, 拊掌而语。自那日被李玄清相救后, 二人感情渐浓时常畅谈天地,向来不见面上波澜的他也终是有了笑, 有了痴, 有了敬仰,有了温柔。
那日李玄清邀他回京,在寺中修行同时做他谋士, 问他可愿不愿意。
如此信任, 如此倾心,唐三藏如何不答应。
他当即点头,收拾了行囊, 向那住空法师辞行。
“你看来与之前大不一样。可是……找着你要找的那人了?”
法师打量着他的神情, 微笑着问出口。
唐三藏想及那人, 低低一笑。
“嗯,找着了。”
声音柔如春风,恰似棠花晓开, 淡白袅袅。
“那你的佛道呢?你若跟他走, 你这执念便注定放不下了, 今后修佛恐是举步维艰。”
唐三藏望了眼窗外,窗外站着的正是眸里只有他一人的孙悟空。
可他看不见, 看不见怔怔的那人, 落入眼间的只有锦罗玉衣淡笑回望的李玄清。
仿佛那刹心意相通, 一眼万年,他收回目光,声音沉着。
“殿下乃一国皇子,弟子不敢高攀。所行所为,不过愿他安定天下,绥宁四方。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没有正面相应,可话语间已然心意已决。
住空长老看着他,长叹了声。
“既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随你去吧……只是切记,人世因果铸心魔。你既心甘情愿种下此因,来论无论如何都得自行咽下此果。”
“弟子……甘之如饴。”
唐三藏一顿,向他郑重地半叩首,不复见来日凄惶。
若这幕戏只属于他们二人,如此真算落了个圆满结局。
孙悟空像个身外客般,被这世界阻绝着遥遥观望,看着他俩如何相识,如何相交,如何共入长安,如何把酒言欢月下手谈,如何一人出谋划策一人夺得皇位。
李玄清登基那日,唐三藏作为慈恩寺名望颇高的大弟子,在玉阶之下远远看着那人头戴十二冕旒,身着玄服气势凛然,对着这满朝文武,四方百姓,朗声宣布着新一任天下共主的诞生!
那时的他随着崇仰的万民,朝那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那是他的陛下,由他和幕僚们一手送上皇位的陛下,向全天下允诺了会许他们一个盛世太平的帝王。
哪怕……也是他一生也无法匹敌并肩,耀眼如明亮天光的存在。
李玄清上位许多年后,为肃清朝廷,祛除毒瘤,犯下不少杀孽。
但唐三藏知道,那人并非心狠手辣之辈,胸怀宽广如同天地日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平息宫中闹鬼之事,他终是应下了李玄清和佛祖交给他的取经之任,远离长安,远离他守护了半生的那人,前往漫漫西途,为大唐取来佛法真经。
那日经过河州之时,他又路过了当年落水的那条河,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道纵身一跃跳入河间的身影。
在幽暗河水中划过波凌,望着他劈开水波直直游来,眸中沉稳如映日月。
就像。
就像……
就像梦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那人。
“长老,长老,你看,我把俱勿头采来了!”
“长老,把这些仙丹吃下去。吃下去,你就会好了。你就会好了……”
“你信不信我让这六道众生,十方天地都替你陪葬?!”
“唔……”
唐三藏捂着头低低呻/吟着,眉头紧皱似一阵疼痛。
孙悟空一惊,感到了股强硬的迫力将他从唐三藏的梦中硬生生逼退了出来。
他回到躯壳后,滞了好半刻才终得回过神来。
“嘶……”
那人蜷着身子抱紧头似临万丈深渊,深受千刀万剐之苦,煎熬折磨。
孙悟空不由起身,“师父,你醒醒。”
“师父,你醒醒,我是悟空,你醒醒!”
“师父?师父……”
仿佛是谁在耳旁低语着,汇集成一道嘈杂喧响。
唐三藏口中溢出痛苦呻/吟,却在出口瞬间如被梦魇攫获,烙于冰火之间。
孙悟空看了正安睡于榻的李玄清一眼,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下迟疑后终究还是板着眉头走过去,拍了拍那人脸。
“哎,醒醒!”
李玄清从梦中被叫醒,不悦地睁开眼来,“扰朕清梦,1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你好大的胆。”
孙悟空咽下怒气,指着唐三藏一指,“师父梦魇了,你帮帮他。”
李玄清目光落于唐三藏身上,停留了一眼又转回来,眸中不带一丝温度,“关朕何事?”
对着那个一心向他的友人,他说了句关朕何事。
看着孙悟空面带哂笑。
孙悟空心间一绞,差点失控提棒。
他咬着牙,连道三声好,道道诛心。
“你口口声声喊他御弟,便是如此对他?”
李玄清揉了揉额,深吸一口气盯着孙悟空,“你知不知道君臣之间有君臣的本分?”
他乃是一代帝王,而不再是当年深受排挤的皇子。
他是这天下的陛下,而不再是那人的殿下。
“可当日是他助的你夺得皇位!”
“可笑,朕乃真龙天子,需要谁助,需要谁夺?”李玄清闻此扬声,面上虽不见怒色,可眉眼间却烁着寒光,“你这师父太过榆木,到处说是他助朕登基,如此不审时度势的兄弟,你说朕不赶他出京,留在长安还有何用?”
孙悟空握拳透掌。梦里唐三藏应了取经差事,那人明明一脸感激涕零。
“国师说这和尚有天命在身瑞气充沛,能助朕顺利上位,否则朕也不会借着回临洮之机千里迢迢赶去相寻,正好救得落水危急的他。”他看向眸色一片暗红的孙悟空,“你激动什么?”
“你、利、用、他。”
孙悟空咬着牙。
“这世间谁不是利用彼此?就像你师父,还不是利用你当取经的工具?”李玄清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神色是欺骗着所有世人的霁月清风,“你莫不会真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待你?”
他眸中划过一道无人察觉的愤激,归于嗤笑哂然。
“他得不到朕,便打算拿你做个勉为其难的替代品。是不是?”
李玄清从榻上起身,一手捏住孙悟空的下巴,循循善诱着,“何必跟着那呆和尚束手束脚呢?做你的齐天大圣逍遥天地岂不自在快活?”
孙悟空牙齿咬得嘎吱响,冷笑一声一把打开那人的手,胸膛起伏怒气翻滚,眼中红意更是烧燃得几乎可以喷出火来。
“原来你知道他的心思。”
他盯着李玄清,身上如有红气翻滚,似是刹那之间便会变幻那套锁子黄金甲凤翅紫金冠出来,一脚踏碎整个虚伪尘世。
“他既是朕的臣子,自然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李玄清想及那副画像,想及那个大逆不道对一国圣上有非分之想的和尚,于夜色之中眸狠皱了皱眉,“朕待他当兄弟,他却偏偏要叫朕失望。”
卧榻之侧,岂容酣睡?更哪容得下别有用心图谋不轨之人!
好一个失望!孙悟空几乎要被体内那翻腾不已的魔气给彻底攫住,魂灵深处仿佛喧狂嘶吼着滔天怒意。
他赤红着眼一把掐住李玄清的脖子,掐住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貌,神色狠厉。
李玄清咳了声,不怒反笑,“你这是要弑君?”
弑君又如何?
他连天帝都不怕,连如来老儿都不怕,还怕得这凡间帝王去?!
孙悟空咬牙正要动作,却不料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彻底让他僵在原地,如拨皮拆骨,一颤后再无半分力气。
“……悟空?”
第40章 入宫乌鸡锵锵锵
唐三藏于梦中大汗淋漓惊醒之时, 神思恍惚还未回过神来。
隐隐只听见身旁似有人在争吵着, 他转过眼来, 一看见的便是他那无法无天的大徒儿一把掐住君王咽喉的画面。
他以为那仍是梦, 双瞳睁至极大后闭眼复睁,可一切还是鲜活而又真实的, 如沉暗的壁色于昏昧中刺痛眼球。
而李玄清脸上涨红, 看见唐三藏不敢置信地唤了声悟空时,面色一变趁机猛然推开孙悟空,喘着气。
唐三藏起身走近, 最初的冲击震惊终是演变成了最后的暗流如涌。
他看着孙悟空, 面上神情动了动,带着些许微颤,连唇齿都仿佛粘滞成寒冬冰窖里一坨失温的冷铁。
“你到底在做什么?”
孙悟空听着一僵, 缩回手来, 却没有狡辩。他抬起眼, 直直看着唐三藏,眸中带着些许凉薄红意,“如你所见。”
唐三藏扬眉怒目, 带着沉沉寒意含威大斥了句, “放肆, 你这逆徒还不快跪下!”
“我只拜师父,只拜天地, 不拜这天下任何我不愿拜之人。”孙悟空直直站着, 身躯没有弯下一分一毫。
行, 他要自尊,要倨傲,他便成全。
唐三藏深吸一口气,“好,你不跪,我替你跪。”
他掀起袍子单膝半跪在地,低垂下头。
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只是此刻无论对错他都只想维护那人。
“徒不教师之过。臣弟愿替这顽劣不驯的大徒儿,担下所有惩罚!”
抬头瞥了孙悟空一眼,唐三藏又敛下眸去,“至于悟空……陛下向来有庙堂之量,还望此次陛下能网开一面,饶了他。”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弑君之举已然造成,辩解无用,如今除了求个从轻发落再无他法。
孙悟空原本以为唐三藏会站在李玄清一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听到这话,呼吸一窒反而愣了半愣。他摆手,“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孙悟空还不需要你相护!”
唐三藏瞪着他低训了句,“胡闹,你还不快闭嘴?!”
他这徒弟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本事可真是愈加厉害了啊!
李玄清神色微沉地望着二人一举一动间的漩涡流动,深幽眸底划过丝暗意,无声无息。
他在洞中踱了几步,声音微凉,盯着二人,“朕可有说什么?”
唐三藏一怔,面色沉了下去,半抿着唇。“不曾。”
“既然朕不曾说什么,你们二人自作主张做什么?!”
李玄清气势威仪赫赫,看向两人时目光凛冽。
“这孙悟空因陷梦魇,一时不察才失手伤了朕。”
唐三藏哑然地看着李玄清,胸间如堵着石,伴随隐痛。
“其罪滔天,却也并非罪无可恕。”
李玄清定定看着他俩,话意一转,“你等把劫持朕的妖怪给除了,朕便把此事揭过,再不相提。如何?”
当时孙悟空对替他除妖之事并没什么反应,李玄清不愿罚他,便想借此之机将事情平息下去。
孙悟空咬着牙,想这皇帝原来是在这儿下套。他平复呼吸,面上无怒色反而挑眉多了丝半讥半讽的笑意,“陛下既然如此求老孙,老孙自然答应。”
唐三藏皱眉示意他莫要再如此傲慢失礼,却见孙悟空扛着如意金箍棒径直走出山洞去。
“你做什么去?”
“哎,大师兄,你怎么出来了?哎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