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须眉皱眉道:“为何?”
卫飞卿反问道:“你认为卫尽倾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须眉认为的卫尽倾,原本也是从卫飞卿当日推断中想象中的卫尽倾,他几乎不必思考便道:“有心计,有手腕,能狠,能忍。”
“那么卫雪卿呢?”
段须眉顿一顿道:“有心计,有手腕,能狠,能忍。”
卫飞卿似笑非笑道:“两个太过相似的人,各自都有着野心,各自都很强,这样一对父子能够同心同德?段兄以为呢?”
段须眉不得不承认他这话有些道理。他没见过正常的父子相处是怎样的。他唯二的经验一是他与他义父,他义父很强,但当年的他已经与“野心”两个字完全不沾边了。而他如今也很强,可他当年与他义父还在一起的时候却远远没有这么强。况且,其时他不过是个稚子。
二便是谢殷与谢郁。
他只见过这对父子在一起一次,甚至不是见过,是“听”过。
那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到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今那么强、又或说从来都淡定自若很强大的谢郁在他那强大又强势的父亲面前弱小无力几乎如稚童。
他正想着这个,便听卫飞卿叹道:“你以为谢郁为何在登楼如此顺利?仿佛是登楼与天下都承认的二把手,未来的继承人。那是因为他毕竟只是二把手啊。如今的登楼之主依然只有一个,那便是谢殷。谢殷是登楼唯一的话事人,而谢郁最重要的身份却仍是‘谢殷之子’。”
段须眉看着他,忽道:“那你呢?”他同样有个天下第一的爹,他的爹从某种意义上还是两个领域的天下第一。而他呢?段须眉虽未下细想过,但实则他心里早已不知不觉将卫飞卿看作最厉害的人。
卫飞卿一怔过后摇头笑道:“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啊。”停顿片刻后有些自嘲笑一笑,“我么,便是知晓与家父迟早会有冲撞的一日,是以早早出来自立门户啊。”
段须眉看他似乎从不失色的脸,有些不是滋味想道,这人总说他可怜,他自己又何尝……摇了摇头,他岔开话题道:“但以此就判定卫尽倾与卫雪卿并非一体,未免太过武断。”
卫飞卿笑了笑:“是以我们还是亲眼去看过再做判断不迟。”
段须眉道:“我们要如何进去?”以他习性,自然就是找个入口直接闯进去。但他有此一问,便是知道卫飞卿绝不会对他这习惯有半分赞同。
卫飞卿再度笑了笑。
两人走进零祠最大的赌坊时,卫飞卿已摇身变作一看便知人傻钱多的纨绔少爷,而段须眉则扮作他身边小厮。两人面目自也做了一番掩盖,至少若非极为熟识之人,绝看不出他两人是段须眉与卫飞卿。
段须眉很是嫌他如此多此一举,卫飞卿却道:“当日长生殿与你我照过面之人不在少数,暗中见过你我的更不知有多少。若贸贸然进去立时撞见熟人,岂不是又要频生许多麻烦?”
段须眉对此嗤之以鼻,却不料他一语成谶。
这熟人还比卫飞卿预料的更加熟。
并非是长生殿的熟人,而是清心小筑的熟人。
段须眉只见掩在面具后的卫飞卿的一双眼中神采倏地就沉下去,跟在他身后慢慢朝着一张挤满人的赌桌行过去,见他面上兴致勃勃手头跃跃欲试,微动的嘴唇却正以传音入密绝算不上高兴的与他说道:“从进门开始我已见到五个隶属清心小筑之人,只怕这家赌坊早已被清心小筑控制了……哈,真是见了鬼,长生殿与登楼清心小筑竟打着一模一样声东击西的主意,此番也不知是谁要倒霉了。”
他说是不知谁倒霉,却在进入这赌坊见到清心小筑之人时,便已料到任谁也无法幸免了。
段须眉则想到,登楼率各大门派围攻关雎,长生殿带人潜入登楼,而清心小筑则无声无息前来攻占长生殿,那……他亦以传音入密问道:“清心小筑可知长生殿前去掀登楼老巢去了?”
深思片刻,卫飞卿极细微摇了摇头:“我猜他们知晓长生殿大部并不在总坛之中,但并不知道他们是前往登楼了,只怕是理所当然以为他们前去与你们联手对付各大门派。”
“难道谢郁不会传消息给谢殷?”
“那时便已晚了,卫雪卿既下了决心要拿下登楼,难道还会坐等谢郁传消息给谢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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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心小筑呢?清心小筑又如何得知长生殿所在?”
卫飞卿沉思片刻,一双手往袖中拢了拢,转过头看似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
段须眉却已从这番动作中看懂他含义:他袖中正揣着那张由“卫庄敬上”的长生殿地形图。
卫庄既能告知他们长生殿消息,为何就不能告知清心小筑?
贺家在这零祠城中原就有产业。清心小筑得到这消息过后,贺春秋必定不能尽信,必定已派遣此地的贺家人秘密查探过,探到此事属实,这才决意行动。
那卫庄竟似无所不知。
他在这其中非常巧妙着了几处力。
其一是他利用到贺春秋与谢殷急于揪出卫尽倾、即便揪不出他也要将他底牌收走的决心——段须眉与卫飞卿毫不怀疑卫庄必然得知贺谢卫几人个中恩怨。
其二是他利用了登楼攻打关雎这时间差——他必然同时向贺春秋透露了卫雪卿前去与关雎寻求合作的消息,是以长生殿中无人,即便以贺春秋之能一时也难联想到长生殿竟是前往登楼。
而卫庄这样做,“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
段须眉道:“清心小筑既已来到此处,卫庄又为何要告知你我长生殿所在?”
卫飞卿不答反问:“如若你我不来,稍后武林将会迎来何等情形你可能想见?”
段须眉可以想见。任何人都可以。
关雎再一次被灭门。登楼两处受到极大打击,几与灭门亦无甚差别。长生殿的遭遇则与登楼相差无几,毕竟有谢殷坐镇的登楼想也不是那么好对付。各大门派经关雎一役,俱都损伤惨重。似乎最后只剩下清心小筑一个赢家,但这个赢家是否当真是赢家,又会赢到何种地步亦未可知。
数派全灭,这难道不是卫庄的目的?
卫飞卿道:“他的目的若是想看几派互相厮杀至死,此刻只管在旁看热闹就是。既然引我们来此,恐怕他就不是这番想法,又或者不只是这番想法了。”
段须眉道:“你我二人无法改变任意一处局势。”他常年暗杀,最是需要头脑清醒审时度势,从不做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种事。
卫飞卿笑了起来,随赌桌上众人一起押了一把大小,整个人都半扑在桌面上又焦虑又兴奋的模样,口中却不紧不慢与他传音入密:“但你我却瞬息能让任意一方都多出一种选择。卫庄大抵算准了你我会相偕来此,若是我,自然更可能选择立即表明身份,告知清心小筑长生殿正在登楼大开杀戒。若是你,则更可能选择传信甚至亲自赶去登楼见卫雪卿,告知他此地情形,以此换取关雎一线生机。无论哪一种,或许不能最终改变些甚,至少都存在很大的变数。”
段须眉趴在他的身侧,杵在他耳边问道:“是以你打算选择哪一种?”他这句话未用传音入密,两人距离极近,周遭又一片嘈杂,他根本不担心自己说的话会被第二个人听了去。而他如此说法,显见已将卫飞卿口中的属于他的那一半选择权同时交到了卫飞卿手上。
卫飞卿偏过头做出正与他悄声商量赌桌上形势的模样:“我哪一种都不打算选。无论我选哪一种,都是如了卫庄的意,他有何目的咱们不知,但咱们也不傻,为何明知他不怀好意还要处处去配合他?咱们就依照先前的意愿,入长生殿去寻找绕青丝解药,最好还能找到留在此地真正主事的那个人。以卫雪卿谨慎,绝不可能当真只给此地留个空壳子。”
段须眉只觉耳边一阵阵的潮热,他忍不住稍稍抬了抬头。卫飞卿的脸整个放大了杵在他的眼前,整张脸都是假的,唯有眼睛是真的。他在这距离能看到那双眼眼睫极长,说话间不时眨动一下,带出淡然、通透、睿智中透出些许狡黠的光。
他有一瞬似溺在这光芒中,但一瞬过后立时又清醒过来:“难道此地不是早已被清心小筑攻占?咱们此时下去又能讨到什么好?”
卫飞卿赢了适才那一把,便随半数人一样高兴得揽着他直跳,将人傻钱多的特征发挥到极致,一边跳一边凑到他耳边迅速道:“是以我说卫雪卿聪明。六十八个入口,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长生殿这数十年积淀究竟储存了何等实力?但再不济也不至于去围攻个半空的登楼连这些守门人也要带走。我爹那人做事一向要给自己留余地,围攻个他以为的空壳子怎舍得倾巢而出?清心小筑但凡未能一举控制所有入口,长生殿留守之人想必立时就能得到消息。要我说,长生殿以毒药暗器闻名,卫雪卿又怎会不留些猛料招呼客人?此刻双方想必僵持着呢,不然为何这赌坊之门依然大大敞开?”
更重要是那卫庄留给他们的地图上标注了六十八个入口,交给贺春秋的却未必。更有可能,即便贺春秋也如他一样事先便知晓北堂岳所有产业从而猜测到其中关联,但他们都以为的这六十八个入口当真就是全部了么?
段须眉认同他此话,便道:“那咱们如何进去?”
卫飞卿有些莫名看他一眼:“你问我?”
段须眉理所当然颔首。他发觉与卫飞卿待在一起久了,倒叫他养成一个不知该说好还是坏的习惯——但凡需要动脑子的事,都立时扔给对方去想。
卫飞卿恨铁不成钢道:“问我有什么用,这种事当然靠你啊!”——卫飞卿也养成一个习惯,但凡需要动手才能解决之事,他立时就要推出身边这个全天下最适合的。
(感到我要被章节名搞疯了……为神马总是一章写完才发觉章节名不合适呢TT果然还是要多存几章才更合理)
第42章 八百里,五十弦(完)
段须眉果然也未叫卫飞卿失望。
两人赢了不多不少的钱之后大摇大摆行出赌坊去——守在赌坊中的清心小筑之人虽说都与卫飞卿照过面,却也未熟识到能透过易容辨认他的程度,两人又去了酒楼吃饭——确认这间酒楼并未被清心小筑之人接手,三更过后便又回到那业已紧闭大门的赌坊外头,段须眉再次拿出了他那支青玉短笛。
卫飞卿饶有兴致看着他。
他一早猜到段须眉这乐律既由音贤傅八音所授,必然不止引来百鸟一种功法。这时见他动作,便知他这是要使出第二种了。
段须眉吹奏之前却拿出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塞入卫飞卿双耳之中,然后他吹响了短笛。
那两团物事并未能完全隔绝卫飞卿听觉,他隐隐听到了那区别于当日仙乐一般的诡异的笛音,便觉心里头仿佛被甚给拨动了几下,一时心潮涌动,不能自已。
段须眉淡淡警告看他一眼。
卫飞卿理智尚在,见状立时伸手紧紧握住了耳朵。
然后他见段须眉一脚踹开了赌坊大门,里间一干人神情正由清醒警觉迅速变作迷茫,由迷茫转为痛苦,最后露出沉浸在梦中一般的神情,各自重新拿起了手中之事。简而言之,如同梦游。
一曲终了,卫飞卿在段须眉示意下才敢放下双手,又取出耳中闭塞之物。他亲眼见到这些人从头到尾的变化,这时候只庆幸自己坚定不移选择站在身边这人一旁了——他浑身厉害的手段简直层出不穷!各个都匪夷所思厉害至极!
不等他问段须眉便道:“此曲名为《关山忆》,有摄人心神、令人如坠梦中之效,他们会继续做原本该做之事,到明晨之前不会醒来。但你不必担心,只要中途不遭受强行唤醒,此法不会对他们身体与神志造成损伤。”说到底,这些人俱都是卫飞卿自家人,他不自觉便补充了后面一句。
卫飞卿不欲过早暴露二人行踪,段须眉思来想去,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卫飞卿赞叹拍一拍他肩膀:“段兄,加油,天下第一的宝座离你不远了。”说罢一溜烟窜向赌坊内间。
不多时便在内间找到往下入口,段须眉当下就要行进去,却被卫飞卿伸手挡住:“这入口恐怕没那么简单,还是先看过再说。”
他说着点亮手中火折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探下去察看。
段须眉有些郁闷。
一则从大明山开始,无论哪处总脱不开机关与暗器,他这不到一月的时间栽在这上面的次数倒比这数年来于武技上吃的亏更多了。
二则以他脾性遇到这些通常都——
卫飞卿原本专心致志察看下方动静,这时忽然开口道:“真是苦了你了。”
段须眉一怔。
卫飞卿笑道:“依你的秉性,遇到这些弯弯绕绕恐怕都要如当日对待大明山青铜门那般一刀砍了才最痛快吧,如今却事事要依着我,想是有些难为你。”
他难不成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么!段须眉听前半句话正在腹诽,听到“事事依着我”几字却一阵不自在,硬邦邦道:“你武功太差,一路杀进去只怕要拖累我。”
他这话固然是实话,却未必是真心话。
况且卫飞卿武功差亦只是相对他而言,即便面对武林之中各大门派高手甚至掌教之人,卫飞卿也有一拼之力。
但卫飞卿自然不会拆穿他这口是心非,柔声笑道:“是是是,我武功差人又磨叽,只是我这番做作若能令段兄稍微完整些,倒也不枉。”
段须眉一怔过后后知后觉想到,他这些日子依照卫飞卿之言所行之事,似乎当真未再动辄弄得自己浑身是伤,这人……抿了抿嘴,段须眉道:“找到没有?”
“找到了。”卫飞卿终于直起身来,叹口气道,“地上应布置了某种阵法,但凡踏错一步只怕又要受些苦楚了。下方悬有一些丝线,这丝线应当是配合阵法,我猜脚下踏错后不但会触动周围暗算,同时也会触动这丝线,只怕下面立时就知道有人来了。”
段须眉道:“如何解开?”
卫飞卿思虑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无干之话:“依我爹的谨慎,即便他再心急想要揪出卫尽倾都好,只怕他也不会当真以为卫尽倾就藏在这长生殿里当个太上皇。但凡他未能十分确信卫尽倾就在此地,他必不会亲身来此。这一次代替他前来主持此事的,应当是我家的管事贺小秋。”
“贺小秋?”段须眉重复一遍这名字。
卫飞卿叹了口气:“秋伯武功不比我师父,却比我师父要更早跟随在我爹身边,他的思维习性、处事方式俱都与我爹有八分相似。这个机关就连我也能够解开,只怕对于秋伯也不在话下。我猜他们此时正分成了两种行事。”
段须眉若有所思:“一种如你先前猜测,贸然行事惊动了长生殿,双方正在僵持之中。”
“还有一种便是麻痹长生殿中人将他们当做不擅解机关之后,再不动声色遣人从已控制的入口中解开机关,暗暗由下方通往其他入口,以此将所有入口尽数掌控。”
段须眉不解道:“为何要如此麻烦?”
明知进入下方机关重重,清心小筑来人又明显比长生殿留守之人更多,先从上方将能杀之人杀个七七八八再去处理下间,难道不是胜算更大?
卫飞卿叹道:“因为不得不如此啊。”看着段须眉全然不解的神情,他不由轻轻一笑,“是以你与卫雪卿为人骂做邪魔外道啊。卫雪卿为何将总坛设在这人来人往的城中心?因为无论是登楼、清心小筑又或者其余任何名门正派来此,一旦选在城中正面厮杀要面临的就是整个城池的动荡以及全城百姓的安危,难不成你以为长生殿中人会将这些赌坊、酒楼中的人的性命当回事?只怕为了防着这一遭,咱们原本以为的各处人手都是长生殿中人也不尽然。况且以长生殿火药的威力,届时受波及的又何止这一小部分人?清心小筑但凡无法一遭制下长生殿所有人,他们就不得不选择这个更加迂回麻烦却也更加安全的法子。”
段须眉认为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理,也认为他不断纠正自己原先推测中的一些错误、从细节中着眼全局很合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