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则年幼,却已然有些本事了——清心小筑众高手一人教他几招功夫,足以瞒过他那常年在外奔走的爹以及全不会武功的柔弱的娘。
他每日里都偷偷去那个小院子,每日里都能见到贺夫人坐在小院子里和那孩子聊天。贺夫人对那孩子态度十分温柔和悦,亲自为他做点心,照顾他生活起居,仿佛疼惜他到骨子里。可他还是看出他浑身经脉都被制住,又慢慢从两人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被囚禁。
其时卫飞卿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在他心中,他的父亲贺春秋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解决,几乎将全天下一大半的财产都搬入他们自己家,即使他半点武功也不会,出入还要梅师傅等人保护,可他依然是卫飞卿心中不可逾越的巅峰。然而这样一个手可通天的大人物,却悄无声息囚禁一个幼童,甚还禁制他奇经八脉。而他心底里良善可亲的娘亲,一边待他温柔,一边却又若无其事地看他受苦。
卫飞卿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好奇,又有些可怜那孩子,更渐渐听他口中那些他不了解的故事入了迷。
他终于忍不住在贺夫人离开时现身见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近的距离见到他。
他知他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可他一张脸瘦得几乎脱形,如同星辰一样明亮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警醒地防备地瞪着他。
卫飞卿知道,他这是受经脉被制的折磨才变成这样。他偶尔夜间偷偷来此,会听见他只在一个人时才发出的小兽一样低低的痛呼声。
可他即使瘦成这样,也还是很好看,头上别了一支小巧的钗,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卫飞卿见他第一句话说:“我叫卫飞卿,是日日陪伴你的那位夫人的儿子。”
第二句说:“你能多讲一些么?我娘亲旧日里的那些事。”
是的,真正吸引卫飞卿的是那孩子与贺夫人闲谈间提到的那些事——关于贺夫人成为贺夫人以前的旧事。这孩子小小年纪,却不知是何身份,仿佛对贺夫人十分了解,提到的每一件与她相关的事,贺夫人听在耳中,半是伤感半是叹息,却从未反驳过。
贺夫人卫君歆,卫飞卿一直以为她是温柔娴淑、从未涉足过江湖事的寻常人家的女子,毕竟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连与万先生、梅师傅以外的庄中的其余武林中人都很少接触,她从未对那些流露过一星半点的兴致。然而在那孩子口中,他听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段波谲云诡的人生——故事中那女子,翩然兮若惊鸿,皎皎兮如游龙,千里取人首级,万里追人性命,多情处令杀圣池冥为之痴狂,无情时又可背叛一手成立的关雎决然离去。
与关山月齐名的天下间至为神秘的杀手,峨眉雪。
卫飞卿尚无法将这个人与自己的娘亲联系在一起。
他只想再多听一些。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知出于何等考量,竟当真老老实实张口为他讲故事。
他直到与他相见第三日才想起问他名字,他不肯说。磨了许多天,才总算知道他姓段。
卫飞卿心中有气,瞥见他发间金钗,灵机一动便调笑唤他段小钗。那孩子次次一听他唤这名字便脸红,一脸红便更像个小姑娘,少不得又要被他调笑一通,却到底没有告诉他真名。
终究两个都只是年方十岁的稚子,处了一阵,不多不少便也处出些感情来,卫飞卿渐渐动了放段小钗离开的心思。只因有一日贺春秋回来,卫飞卿听到娘亲问能否放过那孩子,而他一向仁善的爹爹答,未曾想过要他的命,只是放他离开之前须得彻底断掉他奇经八脉,令他终身不得习武才可。
贺夫人颤声问为何。
贺春秋十分平静答道,因他资质绝佳,乃是百年难遇的学武奇才,若他得知己之身世,又或者他只是跟在池冥身边,日后亦要成为武林一大祸患,总归及早剪除才最妥当。
贺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竟未反驳。
卫飞卿想,还未发生的事,只因臆断便剥夺其他一切的可能,这未免太过强权,太过不公。
但他决意放走他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经脉被制、比寻常人更为虚弱的十岁大的孩子拔下鬓边金钗刺伤了贺夫人。
他应当是想杀死贺夫人,却最终没那个劲力。金钗刺破了贺夫人心脏,却未刺穿。
贺夫人捡回一条命,震怒的贺春秋却险些杀死他。
阻拦他的人是重伤的贺夫人。
贺夫人说,无论池冥多么十恶不赦,她一生愧对他乃是事实,夫妻既为一体,他理应与她一道放他幼子一条生路。
她一句话捡回段小钗一条命,只是他从小院被扔进了地牢。
卫飞卿偷偷遣去地牢找他,拔下他的金钗抵在他喉间恶狠狠问他为何要伤害他娘亲。
段小钗答,为父报仇。
卫飞卿冷笑道,你爹活得好好的,报什么仇。
段小钗便也冷冷答他,你娘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凶什么凶。
卫飞卿语塞,冷静下来发现他说的十分有道理。
他告知对方决意找机会放他离开的打算。
段小钗自是不解。他确知卫飞卿对他生出了几分奇特的友情,但他重创了他的娘亲亦是事实。
卫飞卿十分认真对他道,你若杀死我娘亲,我必然也杀了你替她报仇。只是我娘亲伤情已无碍了,我看你这倒霉催的模样,却觉你可怜。别人不期待你日后成长,我却很想见到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
段小钗一边嗤笑,一边感念他这番恩情。
之后卫飞卿花了很大的力气,布了一个远超他这年龄能布出的局,悄无声息放走了他。这其中或许也有贺夫人的默许与帮忙,只是卫飞卿从未向她求证过。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这番遇合委实奇特。
太过悄然,从头到尾连一向与卫飞卿最亲密的贺修筠也全然不知。
太过陌生,卫飞卿到最后也没问段小钗的真名。
太过短暂,以致卫飞卿即使说过想看他长大以后这番话,韶光流逝,却也渐渐将这个人、这段往事抛诸脑后。
只在分别之际卫飞卿问他来此究竟为何。
段小钗轻声答他,不过想看看让父亲一生念念之人长什么模样罢了。
若此时卫雪卿再来问他与段须眉之间有何旧情,至少他也能回答一二了。
卫飞卿像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一点点忆起那一段沉寂多年的在当时十分深刻的往事,无声笑开。
第16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中)
他周身大穴在段须眉接住他前一刻已被他强行冲开,彼时便已耗光全身力气,想来经脉亦有所损伤,难受得他直觉方才被炸死反倒一了百了。瘫软半晌,他终于得力抹一把满脸泥灰、血迹、汗液混合的难受的黏腻,口中轻轻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等模样,武功高强,英俊潇洒,恩怨分明,倒也……不算差。”
瘫在他旁边的段须眉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他与谢郁一番拼死相搏损耗非常,最后骤然变招前往救卫飞卿更受了不轻的内伤,更别提他适才带着卫飞卿自地牢逃脱时强行以数倍重于本身的重量破开下方桎梏,那一下实打实将他浑身骨头都撞断几根。但他神情始终冷淡,仿佛去而复返、拿命相搏、紧要关头放弃仇人又拿命救人之人统统不是他。直听到卫飞卿先前唤出那个此生再无第二人叫过的不是他名字的名字,他这才霍然扭过头看他,一向淡漠的眸子里竟有三分期待,七分紧张,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不移。但卫飞卿说了后一句话,他神色却又忽然淡漠下去,冷冷讽道:“我杀人如麻,人人得而诛之,你难道不该悔不当初,任由你父母当初除掉我,又或者废掉我浑身经脉,令我终身不得习武?”
卫飞卿眨了眨眼,想道,原来他知晓当初父亲想要如何的对待他呀。又突然忆起当初在东方家宴客厅之中,谢郁一字字道悔当初不该饶他一命,致使他耐心顿失,抬手杀人。
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人人闻风丧胆,但不知何故,看在卫飞卿眼里却忽然和当初那捅个人都戳不够深的孩子重叠起来,一样那么可怜,惊慌无措,故作镇定。
又想到,他对他义父敬爱有加,当初那么小一个,就为了看一眼他父亲的心上人,龙潭虎穴也敢来闯。后来却眼睁睁看他义父头颅被人一刀割断了。
这人,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叹一口气,卫飞卿道:“我虽不如谢郁将你每一桩杀案记录在册,但我眼睛见到的,你却只杀过一个人。”
段须眉呆了一呆。
卫飞卿看着他柔声道:“你虽不是好人,却也不必将自己说成十恶不赦之人。东方家上百条人命,你未如煜华所愿夺走他们性命,固然不是出于甚良心好意,却总算未做坏事。”
段须眉冷冷道:“我不杀他们,只因明知那女人想要将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卫飞卿歪着脑袋看他:“你难道一开始不知道卫雪卿想要利用你,利用关雎?你为何又要答应?”即使他在一路随行中猜到卫雪卿身份与长生殿底细,更在先前已告知众人,可东方家披露于众人眼前的到底的段须眉,而南宫与千秋门中与登楼火拼至今不知情形如何的到底是关雎中人。段须眉既不蠢也不傻,他不信他对这一切全无察觉,倒觉他更像……全不当回事。
果然便听段须眉道:“因我一开始高兴,后来我不高兴了。”
卫飞卿立即追问道:“你高兴些甚?你又不高兴甚?”
段须眉道:“凡是能给谢郁、给登楼找麻烦的,我都高兴。”
而以卫飞卿此番所见的卫雪卿之能,岂止给登楼找麻烦,只怕此后江湖纷争再起,是再无平静了。
卫飞卿又问了一遍:“你为何不高兴?”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卫雪卿利用我,谢郁再追杀我,他们都对,只有我错,我为何要高兴?”
卫飞卿有些诧异挑眉,半晌轻笑道:“原来你还知道委屈,我只当你对一切都无谓得很。”
段须眉没答话,卫飞卿心里却清楚,他的确是无所谓得很,声名、利益、得失恐怕都不挂心,只除了这一切与谢郁有所关联之时。
一瞬间卫飞卿只觉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段须眉对谢郁那大仇人,可比对他这大恩人要着紧得多。他一不是滋味,口里就免不得不饶人了:“我幼时便说你像个小姑娘,不料长大了竟也如此貌美。小钗兄啊小钗兄,你只管老实交代,整日板着脸孔可是怕美貌被人窥视了去?”
段须眉闻言呆了呆,面上先是一大段的空白,随即又在一种又是恼怒又是无措的情绪中,他慢慢红了脸孔。
除了卫飞卿,无论是旧时的卫飞卿还是今日的卫飞卿,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面对面称他好看、将他当小姑娘一样出言调戏。
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
段须眉毫无应对此事的经验,只好脸红。
他脸红之时,向来冷肃脸孔顿如三月桃花,漂亮的眼睛微微圆瞪,褪去冷淡晶晶然如反射星光,原本三分的美貌,登时便化作十分。
卫飞卿立时很是滋味了。有滋有味想道,无论是谢郁又或者张郁王郁,只怕连做梦也见不到段须眉脸红的样子,好得很。
段须眉咬牙道:“你莫要……你何时……”
他这两句话同样没头没尾,但奇异的是他与卫飞卿似乎总能听懂对方言中未竟之意。卫飞卿沉默片刻,笑意微敛悠悠道:“自桓阳一路同行,心下便隐隐有些怀疑,你在上方洞穴中去而复返,露出真容,我这才能确信。”顿了顿他复又笑道,“毕竟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三番两次出言调笑,但段须眉脸红毕竟只是一瞬间。见他恢复常态,卫飞卿难免有些失望,问道:“你呢?你何时知是我?”
段须眉道:“从煜华口中得知你乃贺家之人,我却明知你不是贺修筠之时便知。”
这倒比他以为是自己叫破自己姓名才令他知晓要更早。卫飞卿板着脸道:“你既认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却一路由着煜华与卫雪卿反复折磨我,甚至放任我至绝境之中,你这人当真好没良心。”
段须眉淡淡道:“你既未死,还说这些做什么。”
卫飞卿啐道:“我比死还难受十倍。”
段须眉冷冷看他一眼:“我昔年欠你一命,如今还给你,也算了结一桩心愿。至于将你伺候得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舒舒服服无病无灾,这上方百来十人上赶着要做,你大可上去找他们。”
卫飞卿闻言狠狠剜他两眼,气哼哼不再开腔。
不想段须眉却主动问道:“你方才为了他们费尽心思,怎的眼下似乎半点不担心了?”
卫飞卿那点怒气原就似假非真,闻言立时收敛了去,口中淡淡道:“你亦会说我已费‘尽’了心思,连性命也险些折在那处。此时局面已非我能控,担心又有何用?与其挂心旁人,不如思虑你我稍后又该如何脱困。”
段须眉嘲道:“看来你的有情有义,也不过在众人面前表演一二。”
“难道不该如此?”卫飞卿不惊不怒,反倒有些莫名看他一眼,“梅师傅带领众人为救我性命而来,他们愿为我舍生,我自当忘死相报,我适才也确实那样做了。只是他们救不了我,我绝不会怪他们,此刻我已无能为力,难道反要因此怪罪自己?”
段须眉听得一愣,半晌忽然冷冰冰问道:“你当年为何救我?”
这问题他当年便问过,卫飞卿也回答了,但他并未对那答案满意过。
当时他们都很小,但该懂得的都已懂得了,至少段须眉就懂得,卫飞卿绝不是一股热血涌上头就喜欢做傻事的人。
卫飞卿笑了笑:“现在问这个还有何意义?你只要知道,你性命的酬劳在当时便已付清了。这次你救我,反倒我是又欠了你一命。”
贺夫人的过去,对旁人或许只是谈资,他甚至不知这对他父亲贺春秋意味着什么,但对他自己是何等意义,他却再清楚不过。
“那你呢?”他忽然又反问道,“谢郁这么快赶来大明山,你就不担心他已将十二生肖尽数杀光?”
段须眉淡淡道:“一群阴沟里的臭老鼠,若当真那般好杀,谢郁又何必急着赶来杀我?”
挑了挑眉,卫飞卿将自东方家事故以来的每件事都在心里过一遍,半晌摇了摇头:“你想要为你义父和昔日关雎复仇,你却又自己放弃了。谢郁想要再次剿灭关雎为登楼正名,如你所言不虚,他暂时也难以达成了。至于长生殿,谁知卫雪卿心里在想些甚?他想要的宝藏当真就是登楼与清心小筑大批高手的性命?我只当他要将你一起坑杀了呢,他怎的又将这唯一的逃生出口告知了你?”
段须眉带他撞穿地底之时他已明白这必是卫雪卿出言相告,但他却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段须眉复回到洞穴之时,卫飞卿当真以为他是存了与众人同归于尽的心思,而这一切都在卫雪卿算计之中。
段须眉只道:“你又知我的目的无法达成了?”
无论怎么看,地穴中一干人都是必死之局。
卫飞卿笑了笑:“我虽不了解谢郁,却了解我梅师傅,更了解我爹。梅师傅心系我安危,必然将此间事告知我爹,我爹也必然会赶来此处。我虽不知他要如何做才能救梅师傅一行人,但这世间原就没有他做不成之事。”
段须眉显对贺春秋无半分好感,闻言冷冷道:“卫雪卿说过,除非贺兰春或者九重天宫之人现世,否则无人能解此局。”
卫飞卿笑道:“能解就好。”
段须眉听出他话中之意,只要能解,贺春秋就必然有办法。冷哼一声,他从地上站起身来。
非是他二人愿意像两条死狗似的躺在地上闲磕牙这半晌,互相不尽不实连一句有用话也未说到。而是气力耗尽,即便他也要歇息这许久,才终于蓄力能够起身。
卫飞卿便也随他懒洋洋起身,东倒西歪浑身骨头像被人抽掉了似的,手一抬将一物扔给它:“吃下去,对你内伤有宜。”
段须眉照例不多问,接过便送入口中,放往前行两步又听卫飞卿懒洋洋声音道:“站住。”他便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