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夙兴坦荡从容,道:“说白了,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现在已经根本不重要了。无论周辉是谁,三百年的时间,早已经转世投胎,现世与其早已没有了半点干系。即便颜师伯日后追查到周辉的魂转去了何处,他也没道理会对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下手。”
邬丛莲道:“你以为他们缉拿周辉,真的只是因为他抛妻杀子这一点吗?”
姜夙兴心中一顿,的确,西城作为修真界首府,这事儿做的太偷偷摸摸。即便是要清理门户,捉拿周辉,也该光明正大才是。何以从头到尾,霍长老和师父,都是遮遮掩掩?
但是他面上不动声色。
邬丛莲慢慢退回去,远离了姜夙兴,重新坐回他的躺椅上。
“你可知道周辉的来历?”邬丛莲问道。
姜夙兴不语。
对于周辉此人,古剑书阁中有人物志记载其天赋极佳,三百年破元婴期,六百年入大乘境界,修成御魔尊者,位列伏魔堂三尊之一,九百年就白日飞升入了灵界!对于姜夙兴来说,周辉不仅仅是可望而不可即,简直就是神话人物,不现实。
“都这个时候了,师伯有话直说,何必卖关子。”姜夙兴皱眉道,有些不耐烦。
“周辉他……不是人。”酝酿了半晌,邬丛莲这般说道。
姜夙兴瞪着他,漫长的等待让他憋不住气。
邬丛莲又仿佛睡了一觉,转眼看到姜夙兴脸色难看,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如耳语一般,悄声道:“他是神。”
姜夙兴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实在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笑叹道:“看得出来,毕竟您这样的人物都甘心做他的马前卒,也只有神才配有这待遇。”
“我听的出来,你在损我。”邬丛莲笑道。
“不敢。”姜夙兴脸又垮下来,心情很不爽,他觉得邬丛莲是个疯子,神智不清,不想再跟他多做纠缠了。
可是邬丛莲显然不会那么容易放他走。
“不过他是一位不被承认的神,一诞生起就被他的族人视为异类、魔鬼。他们将他绑在山崖上,以雷电和烈火焦灼他的身躯,让老鹰和乌鸦啄食他的肉体,这不足以杀死他;他们又见他的身上缚上沉重的石头,将他抛入冰冷的江河之中,命狂风海暴淹没他,命海中的妖兽吞食他。可是偏偏他本领强大,那些妖兽非但无法吞食他,反而还被他所驯服,以他为首领……后来他们又派其他神族来追杀他,他被地狱的浓浆焚烧过,被毒龙的毒液浸泡过,可是他都一次次的死而复生了。”
虽然在姜夙兴听来这些都像是戏文上写的一样毫无感觉,可是邬丛莲却说的眼睛熠熠生辉。
“他便是这样伟大而永生的神,最后他所有的族人都惧怕于他。他们怕他最后会颠覆神界,会毁灭一切。于是他们想了个法子,再又一次将他的肉体杀死之后,他们将他的神魂封印进了一枚女娲石碎片之中。那是诸界最最坚固的神器,能补天撑地,亦能镇压这世上最最邪恶和强大的灵魂。神明们自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料他的神魂如此强大,竟然将女娲石也同化了。逃出不周山,流亡于诸界。是以这枚女娲石也不再是女娲石,被诸神们称之为「魔王之种」。”
姜夙兴的眉头差不多要拧成了疙瘩。
他以为邬丛莲铺垫了这么多要说个啥,前面他只是当神话天书来听,但是「魔王之种」这个玩意儿,他倒是真的在古剑书阁中的记载中看见过。
据说「魔王之种」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姜夙兴一直没见到过,可是他以前听师父提到过。就跟它的名字「魔王之种」一样,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书中用了整整几十万字来描述其毁天灭地翻天覆地的骇人能量,简而言之就是邪恶至极,所有正道人士为了天下大义苍生都必须杀之除之的那种。
而且最邪门的是此物生命力极其顽强,正如邬丛莲所描述的,别说雷电火焰这些破坏力极大的自然能量,从上古至今,多少次诸界颠覆、多少次沧海桑田、多少次改朝换代,「魔王之种」就从来没有消失过!
姜夙兴笑的稀奇:“你别跟我说,这个「魔王之种」就是周辉,而现在,是顾白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姜夙兴,今后你一定会对这两句话深有体会。只是愿你心志坚定,不要走我的老路。”邬丛莲说着这话,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里那个德高望重、谦逊仁爱的执法宫长老。
他神态安然,眉目平和,空气中却隐隐有一股炽热的味道。
姜夙兴的鼻子本是灵敏,他朝四周望了望,房间里都很正常。他又疾步往门口走了两步,往院中望去,就见那满院遮天蔽日的红色罂粟花——从墙角那里开始——那些红艳艳的罂粟花,忽然之间都变做了火焰,一寸一寸地向中心蔓延开来。
“火!”姜夙兴惊呼一声,转过身来瞪着邬丛莲,“你做什么?”
邬丛莲平静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周辉在何处,除了你我。现在,我要让这个秘密彻底消失,永远也无人知晓。所有人都在寻找周辉,寻找魔王之种,可是,他们永远也不会料到,魔王之种就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你疯了!”姜夙兴当即拔足朝外狂奔,孰料他刚一下台阶,那些罂粟花反而燃烧的更厉害,那火蹿起来,只一下,就燎焦了他的头发。
姜夙兴往后跌倒在地上,被那猛烈的火势逼迫地又退回房间去。
放眼望去,整个院落已经被火焰充斥。
外面隐约传来弟子们救火的声音,可是火势却越烧越旺,姜夙兴心中无比焦急。
“此乃‘红莲业火’,专为烧尽世间一切罪恶,扑不灭的。”邬丛莲带着笑的声音从身后轻轻飘来,“姜夙兴,你就随我去了吧。”
姜夙兴惧极生怒,转身大声斥责道:“你是满载罪孽之人,死不足惜!可我姜夙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何以要与你这样的肮脏卑贱之人共赴黄泉?!”
说罢也不再与此人多言语半分,祭出伏羲琴,布阵,召唤天龙。
听闻此言,邬丛莲微微侧过头去,目光落在那红色大火之中,少年那单薄,却又因抚琴而挺的笔直地背脊上。
“我一直觉得,你和我很像,为什么我与他朝夕相处二十年,却抵不过你出现的两三个月。”邬丛莲轻声呢喃着,目光开始恍惚。
“有一天我问他,‘白棠,你觉得你那个青梅竹马,是不是跟师父有些相似?’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师父,你们俩一点都不像。至多只是外表像。若论气质,您属阴,他属阳,你二人若是真正相处起来,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气质,更随您呢。是以有的时候,也会跟他相冲,见不惯他气焰嚣张盛气凌人。可是转过身看不见他了,又觉得眼前灰蒙蒙的,仿佛眼前这一条路,都没有了任何光亮。’”
邬丛莲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姜夙兴却不听了,他急速抚琴。这夜卯时,西城的弟子们刚换过早班,夜班的弟子也还未完全撤离,就见执法宫严明堂后面的那片天烧红了夜空。
彼时顾白棠正从高塔内下来,一看他通天的火焰,顿时心内大骇。顿时不顾一切,朝那个方向奔去。
远远就见严明堂外一片混乱,乌泱泱围着上百人,长老、各个宫殿的大弟子、剑修,却都无法扑灭那滔天大火。
欲往里冲,被秦尊和温玉等人拼死拦住。
“姜夙兴!!!!!”顾白棠大喊了一声,他这一声吼的声嘶力竭,犹如猛虎下山,震慑四方。
喊了一声姜夙兴,紧接着又喊:“师父!!!!”
正在人们焦急无措时,忽见四周狂风骤起,树叶沙沙作响,脚下面波动不停。
转眼间地动山摇,苍穹变色。
原本黑色的夜空中破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一条银龙自那洞中盘旋扑出。
“是伏羲天龙!姜夙兴有救了!”明正惊呼道。
只见那银色天龙直扑入那漫天大火,嗷叫盘旋一番,载着一个人影腾空飞出。
而姜夙兴坐在龙身上,意识混沌中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后面。
他本欲伸出手去拉邬丛莲一把,可是邬丛莲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对着他遥遥招手,笑意嫣然。
第32章 焦土,焦土
这一场红莲业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大半个执法宫化为焦土。
姜夙兴在第八日醒来,睁开眼时,眼睛灼烧一片,疼痛难忍。
身旁有人按住他,“别动。”
“……大哥?”姜夙兴张了张嘴,出声喊道,喉咙宛如被烧焦过一般,发声时牵扯着声带几乎要断裂。
“嘘,先别说话。”他听到另外一道清冷的声音说道,认出来是御宿:“虽然你及时逃出,但是身体的大部分皮肤和器官都收到了损伤。目前恢复了些,但仍需仔细调养,切不可躁动。尤其是眼球和声带,暂时先不要急着睁开眼,也不要说话。”
姜夙兴安静地躺在床上,感知到腿上有纱布从皮肤被撕离的撕扯感,片刻后,又有冰凉的粘稠物涂上来,重新盖上薄薄地纱布。
他猜想这是御宿在给他换药。
他能听到身旁姜昼眠的呼吸声,毛躁,不安,却又意外的谨慎,克制。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能听到熬药的声音,也能听到院外的鸟语,甚至,能听到香炉里的灰烬落下。
但是并没有听到有关顾白棠的任何消息,他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抵不住痛意所带来的神经麻木。
慢慢的,姜夙兴又沉入了昏睡之中。
不出所料的,他梦见了邬丛莲。
那是一片河流。
河的这岸是阳光普照,绿草茵茵,百花齐放,姜夙兴就站在这片青草地上。
而河的对面却一片黑暗,黑暗之中,盛开着火红色的花朵,花瓣硕大,花叶相连,层层叠叠,一望无际。
邬丛莲就站在那漫天红花之间,乌黑的头发铺散在花朵上,看起来柔美的很。
他浅笑言言,行了一个女子的礼仪,身姿摇曳。
之后便转过身,举步朝黑暗和火红的尽头走去。
“邬师伯!”姜夙兴大声喊道,可是邬丛莲并没有回头。
姜夙兴焦急地追上去,跳进河里,想要游过去。
可是那河岸看着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却怎么也游不到对岸。
眼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姜夙兴在水里扑腾,大喊:“邬丛莲!你告诉我!白棠哥他……他到底是谁?!”
那片花海忽然燃烧起来,烧成一片汪洋大火。
邬丛莲始终没有回头,唯一留下的,只是他转身前的那一抹清浅的笑容。
姜夙兴感觉一阵窒息,他以为他要被溺死了,挣扎着醒来。
睁开眼睛,结果眼前一片白花花乱晃。
“咦?!”耳边传来一人虎头虎脑地惊呼声,不是他那大哥是谁。
“诶?!你醒啦?”姜昼眠稀奇地看着他。
姜夙兴眨了眨眼睛,眼睛向下看。
“嗯?怎么眼睛还痛吗?”姜昼眠凑上来看。
这时终于有人跑过来,“嗨呀!你快捂死你弟弟了!”
忙不迭地把姜昼眠堵在姜夙兴鼻口的洗脸帕扯下来,姜夙兴这才张开嘴,猛吸了两大口气,眼睛睁地大大的。
傅远鸣忙给姜夙兴抚了抚胸口,担忧地问:“咋样?没事儿吧?”
姜夙兴张了张嘴,无声地道:“水……”
姜大哥机灵地捧上一杯茶水,傅远鸣用小勺子给喂了两勺,又是抚胸口又是给顺气,好半晌,姜夙兴才长呼出一口气。
“成了。”嗓子虽然仍然是哑的,但是好歹能说话了,也没之前那么痛了。
“缓过来了吗?”傅远鸣问。
姜夙兴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我睡了几天?”
姜昼眠道:“嘿,你这一觉睡的可久,整整十五天!”
姜夙兴瞪着他大哥伸过来的两只手掌十个手指头,脑子里一时没转过来到底是十天还是十五天。
傅远鸣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你睡了小半个月了,伤势严重,你不知道,你坐着那天龙直接扑到碧水州里,你哥哥去打捞你上来,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儿完整的皮肤了……哎,那把火太可怕了。烧了整整七天七夜,大半个执法宫都没了!”
“邬丛莲……邬师伯呢?”姜夙兴问道。
“没了。”傅远鸣叹气道:“师父和霍长老颜长老他们都说,那天晚上意外失火,为了保护几件重要的神物,邬长老以身殉职了。”
意外失火,保护神物,以身殉职。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胡说八道。
“最可怜的就是顾白棠了。”傅远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姜夙兴,道:“现在还在那废墟里找邬长老的尸首呢。哎,那火那般厉害,严明堂门前的那两头麒麟柱都烧成灰了,那里还会有尸首留着……”
姜夙兴目光一闪,沉默了片刻后,道:“傅师兄,劳驾,扶我起来。”
“你现在要去找他?”傅远鸣道:“劝你还是先别过去。顾白棠这次有点不正常,连霍长老都管不住他。”
“霍师伯都管不住?那我更得去了。”姜夙兴往起坐,傅远鸣却伸手按住他。
“先别着急,等我说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过去。实话跟你说了吧,你昏迷不醒躺在这里半个月,顾白棠别说来看你,就是问也没有问过你一句。满心满脑子都是要去找他师父。”
姜夙兴道:“这是正常的。我毕竟还活着,邬长老却去了。白棠哥自七岁入西城,十三年来一直跟着邬丛莲,对待他像父亲一样尊敬。现在邬丛莲去了,白棠哥他悲痛也是应该的。”
傅远鸣眼神有几分复杂,“你当时坐着伏羲天龙从火力里冲出来,是所有人都看见的。顾白棠也看到了,他看到你活着出来,却没看到他师父,你觉得他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怪你?”
姜夙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相信,他能理解我的。当时……我是想救来着……”
看他执意如此,傅远鸣一摊手,“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去看看他吧。说老实话,他现在那个样子,我们已经没人能认出他了。”
当姜夙兴从玉鼎宫走出来,抬眼望了一眼执法宫,顿时明白了何谓大半个执法宫都没了。
执法宫坐落在祭坛广场的南面,占地广阔,建筑宏伟。
以往每日姜夙兴从玉鼎宫出来,迎面是耀眼明媚的朝阳日出,稍稍往右边侧侧眼,就能看到巍峨壮阔的执法宫,金光闪烁。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右方远处的那一团黑焦瓦砾,残羹断臂,姜夙兴一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除了在各地执勤的弟子,所有的执法宫弟子都自发的在那里搬砖捡瓦,为重建执法宫而出一份力。
因为身体还有些不便,姜夙兴是由哥哥搀扶着,一步一步踩着那些焦土和瓦砾朝最里面已经看不清形状的严明堂走去。
看到姜夙兴,那些执法宫的弟子眼神都莫名有一股杀气。
长老们的鬼话哄不住人,所有人都看得到,那天晚上,是姜夙兴和邬长老详谈了大半宿,然后失火了。最后姜夙兴从里面坐着天龙逃出来,可是邬长老却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姜昼眠虽然人傻,却不笨。尤其是感知他人恶意的能力,更是十分强。他感受到这些执法宫的弟子一个个眼神不善,便也阴沉着双眸蓄满了浑身的力气准备大干一场。
姜夙兴拉了他一把,道,“你那个吃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饿了回去找你师父去。”
姜昼眠一愣,“我不饿啊!我早上吃了一大盆蒸蛋!撒着葱花!滑滑嫩嫩!可好吃了!”
姜夙兴笑了一下,眼睛一转,看到一个人影,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在残垣断壁的尽头,一个浑身漆黑、头发凌乱的人坐在那里,身上的白衣都被染黑,面容也看不清楚。
姜夙兴让姜昼眠留在原地,自己慢慢走过去。
他每走一步,就好像是踩在他自己的心脏上,惴惴不安。
顾白棠始终没有看过来,低着头。
姜夙兴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跟前,便立住不动了。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雪白的龙纹靴,与这满地焦土格格不入。
忙碌的执法宫弟子们都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这边。
“白棠哥。”姜夙兴轻声喊了声。
听到他的声音,顾白棠好似终于能听到人说话一般。抬起头来,一张漆黑的脸上,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十分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