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很快到了约定地点,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坐立不安,每隔五秒钟就看一次手表,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张晗栎一路跟着青年过来,始终冷眼旁观。他清楚地知道二十几分钟后来的是什么人, 清楚地知道那人来了之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甚至能够准确到几分几秒。
他茫然地歪了歪头,心想这是第几次了?
这是第几次重新看到这幅画面了?
大脑给出了清晰的答案——1096次。
记忆中的画面被一次一次调出来,又一次一次地加深, 像是刀子一般在早已深入骨髓的印记上再次狠狠地描了一道,每一下都带着灵魂灼烧般的痛苦,让他窒息。
他眼中忽然一沉,面色扭曲了一瞬,猛地扑上前去,双手死死掐着青年的脖子,恨不得将他的脖子拧断。
杀了他,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这是他此刻脑中盘旋着的唯一念头。
但是下一秒,他的手直接穿过了青年的脖子,什么都没触碰到。而青年像是感知到什么,眉间微动转过头去,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
张晗栎心下猛地一颤,排山倒海般的恐惧瞬间将他攫住,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再次看到了那幅泼满血色的画面。
耳中一片尖锐的鸣声,眼前空白一片,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着周围的空气仿佛海水一般将他挤压着、冲撞着,胸腔腑肺翻江倒海,几乎要被压扁。他仿佛一只离了水的鱼,无措地张大口呼吸,但空气被彻底抽离,留给他的,是从喉间一路燎到肺叶的灼烧感和无尽的恐慌。
“不——”
张晗栎猛地坐起身来,双眼毫无焦距,张大嘴用力喘息着。
一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双手颤抖着掀开被子,一路摇摇晃晃走到卫生间,从镜子后方的柜子中掏出圆形瓶子,倒出几粒白色药片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心理医生给他开的药他从来都记不清,剂量也早已忘了,但事实上,吃多少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下一秒,他又捂着肚子,靠在洗手池边干呕了几下,但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下,打在水池底部,又溅在张晗栎脸上。他一动不动,闭着眼,任那些细碎潮湿的水珠将自己的脸彻底覆盖,直到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
张晗栎有时候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死了呢?
明明是他害死方枢怀的,他为什么不死了呢?
这样每天重复着同一个梦,每天看着方枢怀死在自己眼前,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呢?
张晗栎无力地顺着洗手台慢慢滑坐到地上,茫然地问自己这些问题。
心中一个声音隐约给出了答案。
他怕啊……
他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方枢怀了……
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最起码能够看到鲜活的方枢怀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而不是墓碑上那张冷冰冰的照片……
哪怕是每天重复最让他恐惧的画面,他也仍然想要……见到方枢怀啊……
张晗栎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他感到自己皮肤已经彻底凉透,他才挣扎着站起身来,弯下身,就着水龙头中的水狠狠洗了洗脸。
抬起头,他看向镜子中那张让他生理性犯呕的脸,强忍着腹部的不适,慢慢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完美到近乎标准的笑容。
今天,是方枢怀的忌日。
所以,张晗栎,保持你最美的笑容去见方枢怀吧。
****
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以前的教练君特的。
“栎,我知道你最近不想回到德国,我之前也说过了,你想停赛多久就停多久,没有问题,我会等你——”
“君特——”张晗栎忽然出声,轻柔却又疲惫,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但这一声近乎呢喃的声音还是打断了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话。
那边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沉默了下来。
张晗栎眨了眨眼,垂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手上。
这只手其实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背上蔓延着几道青色的脉络,沿着突出的骨节往下,直至没入指根。圆润的指尖透着健康的肉色,指腹处更是柔软,没有任何长久训练留下来的茧。
方枢怀曾经笑着说过,他的手根本不适合射箭,而应该去弹钢琴。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翘起一个凉薄而又无谓的角度,甚至带了点合该如此的轻嘲。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怕惊醒什么东西。
“我已经射不了箭了。”
说出这句话,他像是彻底放开了,哼笑了一声:“君特,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可以把世界第一打败,我可以拿下所有比赛的金牌,而支持我达到这一切的——”
“是你的信念。”那边低沉的声音接了下去。
张晗栎笑了笑,眉眼间满是温柔:“是啊……”他朝窗外看去,庭院里的月季早已盛开,伸展着往园子外面的小径生探去,展现着一片盎然的生机。
“可是现在……”
“我的信念……早就塌了啊……”
早在三年前,奥运会射箭冠军赛结束的那个晚上,他的信念就已经彻底坍塌了啊……
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无法拿起弓箭,射中远处的靶子了。
清晨的阳光顺着窗帘溜进来,给张晗栎的脸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浮光,白玉质感的面庞在朦胧的光线中似梦似幻,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
“前往J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张晗栎收起手中的书本,拖着登机箱往登机口走去,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被一个人撞了一下,他回过头,立刻对上一张清秀的脸。
“抱歉抱歉!我走得太急了!”那人抬起头来,见到张晗栎的脸,有了瞬间的怔愣。
因为外貌的原因,张晗栎不止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只低声说了一句“没事”便继续往前走去,没管身后那人呼唤他的声音。
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落座后,身边坐下来的正是那个撞了他的男人,不,确切地说更像是个男孩。
他这才注意到,这个男孩依旧穿了一身古装剧里一般的长袍,看着像是道袍,颜色也是藏蓝色的。八月份的酷暑,谁会穿着一身长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即便如此,他身上那件长袍依旧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汗渍。
那男孩坐下后就转过头来,脸上端着干干净净、让人心生好感的笑容对他说道:“你是张晗栎吧?”
他点了点头,径自戴上了眼罩。
三年下来,虽然也有人还记得当初的奥运冠军,但记忆总归敌不过时间的消磨,更何况他早已从公众视野中消失,算不得什么名人。
从B市到J市只需要四个小时,往常他都会闭着眼睛休憩。但这次,飞机刚进入平流层,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喂,你醒醒!”
等他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正坐着、笑呵呵地看着他的正是那个男孩。
“这是哪儿?”张晗栎皱了皱眉。
“我的意识空间啦,不用紧张不用紧张。”男孩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接着像是知道张晗栎的不安,开口解释道,“那个,这个也算我多管闲事吧,你这里——”说着男孩抬手指了指他的无名指,“连着一条红线。”
张晗栎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在这儿,就被这句话拉去了注意:“红线?”
男孩视线依旧在那根无名指上,托着下巴点了点头:“对,特别有意思。按理来说现世的人手上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跟另一个人相连,很清楚,这种我能看到,另一种是打了死结。但是你这条特别有意思。”他抬起头看了张晗栎一眼,“你手上的这条没有打死结,但是红绳是虚的,而且——”
“我看不到它连到哪儿,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连向另一个世界。所以我说特别有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张晗栎忽然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干燥。
男孩伸出手,在他无名指上轻轻挑了挑,像是挑出那条无形的红绳,顺着往远处看去。
半晌,他回过头,眉间尽是跃跃欲试:“意思是说,跟你连着的那个人,现在不在这个世界,但他确实还存在——”
张晗栎呼吸一窒。
“——要不要试试去找找那个人?”男孩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看在你长得很漂亮的份上!”
****
张晗栎同意了,他没理由不同意。
男孩似乎懂什么魔法,抬手轻轻一挥,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重新恢复意识,看到的便是从对面走过来的孩子。
一个精致、漂亮、粉雕玉啄一般的孩子。
那是他十六岁时候的模样。
但他与十六岁的他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从J市一中退学回到了德国,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看似道观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彼时的他完全不像眼前这个孩子,眼中澄澈美好得仿佛最甜美的一泓水,让人忍不住捧在手心。那时候的他,一心扑在射箭上,每天把自己泡在箭馆,人越来越沉默,原本的朋友也逐渐远离,他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怪胎……
他看着这个孩子,听着他跟男孩的对话,心中忽然松了一下……
这样的自己,真好……
不是怪胎,不是惹人讨厌的存在,而是有着独属于这个年纪天真的孩子……
“这是这个世界的我吗?”
“嗯。”
“他……手上有红线吗?”
“有的,很明显,我能看到,连着另一个人。”
张晗栎忽然笑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这个世界的张晗栎,会喜欢上的,只可能会是方枢怀。
红线另一端,连着的,也只可能是方枢怀……
这样挺好……
“我不属于这里,对吧?”
“嗯,我只能带你过来看你的方枢怀,你无法改变这边的事情。”
“我的……方枢怀?”
“是,这里的方枢怀,跟你所在那个世界的方枢怀是一个人。”
心下忽然酸涨起来,说不出的难受,张晗栎回过头看向那个孩子,忽然就明白了。
是了,所以这个孩子跟十六岁的他完全不一样……
后来,在带他过来的男孩轻轻拍那个孩子的肩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晕眩,醒过来后,对面便是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即便年轻十多年,他依旧能够刻画出来的脸。
那是……方枢怀……
他听着方枢怀喊他“栎栎”,带着说不清的亲昵意味,更像是宠溺和包容,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心下止不住地发烫。他被方枢怀抱在怀里,又被他轻柔地亲吻着额头,喉头彻底哽咽,满脑子全是“方枢怀”这个名字。
这是他从来都不敢奢望的接触。
他想对那个孩子说抱歉,可是私心却让他继续手中的动作,将那条红绳系在方枢怀手腕上。方枢怀,是我害死你,我这一生,唯愿你——
借着那孩子的身体,他伸手在泉水池中划过,在方枢怀额头轻轻一点,虔诚又惶恐地说道:“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剩下的那条长命绳,便由方枢怀为那个孩子系上吧……
****
醒过来的时候,张晗栎大脑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脑海中那些记忆浮现,他才算重新活过来。
“先生?”眼前凑过来一张女孩子的脸。
“您还好吗?J市已经到了。”空姐的笑容礼貌又真诚。
他朝身旁看去,旁边的座位上已经没人了。
“谢谢。”张晗栎朝空姐点了点头,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出了飞机。
J市刚下了几场雨,气温还算舒适。张晗栎一路去了墓园,在方枢怀的墓碑前待了半个小时。原本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但飞机上那场经历却莫名的真实,他奇异地相信那个男孩所说的话。
方枢怀还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这样就好。
从墓园出来后,他心念一动,转道去了市一中。
十五岁的记忆依旧斑驳,方枢怀的形象也依旧鲜明,但他从来没想过回到这里。这里带给他的痛苦远远比快乐要多,而那仅有的几次快乐在这些痛苦的记忆中愈加弥足珍贵,也直接导致了他对方枢怀感情的发酵……
因为那时候的他处于无边的黑暗中,而方枢怀,却是照亮这片黑暗的唯一的光。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张晗栎循着声音走过去,在艺术楼前停了下来。
“哎你帮我搬一下这个我搬不动!”
“我这边还得搬呢!等会儿等会儿!”
……
几个孩子似乎在收拾艺术楼大厅,瞧见这边动静,其中一个喊了起来:“大叔,你是过来看展览的吗?你来早啦!”
那孩子的声音根本没有传进张晗栎的耳朵,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一幅画吸引了。
那幅画靠在正对门的墙壁上,背景是灰白色的墙壁,墙漆斑驳,露出里面的饱受岁月侵袭的砖头来,而那块墙壁的正中,一串嫩绿沿着砖头的缝隙蔓延出来,像是在一片荒芜之中偷偷绽放出来的生命,绿意盎然。
心尖像是被那缕绿意勾动着,一股熟悉和欢喜自内心涌上,将他整个人淹没。
张晗栎定定地看着那幅画,浑然不觉脸上已经淌满了冰凉的泪。
周围几个孩子瞠目结舌,颇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张晗栎沙哑着嗓子开口:“请问……那幅画……可以卖给我吗?”
****
回程的飞机上,张晗栎始终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幅画。
但一切还没任何头绪,飞机就开始震动起来。广播里机组人员费力地安慰着乘客的情绪,声音却始终压不过机舱内的尖叫。
一片慌乱间,张晗栎却放松了身体,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就这么结束也挺好的……
等到他再次醒过来,蓦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教室里。
老旧的电风扇挂在天花板上,黑板上方贴着“学无止境”四个红色的大字,黑板右上角还写着今日课程,右下角写着值日名单。周围是从来没对整齐过的书桌,空旷的教室内,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或趴在桌子上、或捧着书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
张晗栎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一个号,双腿也瘦了许多。
动作顿了顿,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全身颤抖的念头。
“喂!”教室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身影,高高瘦瘦,面容清俊,让人印象深刻。
那人一走进教室,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晗栎面前,喊了一声:“姑藤猫根!”
张晗栎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到每个线条都印在他心底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胸腔内翻滚着炽热又膨胀的情绪,鼻腔泛酸。
那是……方枢怀……
他的方枢怀……
方枢怀看着对面那个漂亮的少年满脸呆愣地看着他,心下有些急,搜了搜脑海,终于从角落里拖出来一句话,想也不想地继续朝对面那个少年说道:“一西立波低吸!”
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睁大了眼,眼泪簌簌往下掉,却依旧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方枢怀一下子就呆了,心想我不就只说了两句话吗怎么这就哭了?
不过这人哭起来怪好看的……
“哎你怎么回事?”他有些无措,抬手抹去少年眼下的泪水,“你别哭啊……”
衣服被少年死死揪住了,像是带着说不出的绝望。方枢怀忽然有些心疼,抬手把那个低下头无声哭泣的少年给抱到了怀里,又拿手拍了拍他的背。
“喂……我刚才说的好像是‘早上好’跟‘我爱你’吧,你哭什么呀……”
怀中的少年伸出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却没出声,依旧在压抑着声音哭泣着。
方枢怀心更软了,心想原来张晗栎这么爱哭啊,以后可不能再让那帮人欺负他了,他汉语不好就不好呗,他来教他就行,从拼音开始,不信教不会!
第80章 第三胎
奥运会那段时间, 方枢怀跟张晗栎两个名字在微博上的热度久居不下,一是因为那场精彩的冠军战,二是因为两人的颜值。相较于娱乐圈的明星,两人的身份都充斥着满满的正能量——拿下首金、为国争光的奥运健儿,谁敢骂上一两句,绝对有亿级的国民义愤填膺,撸起袖子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