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然后韩绻恃傻行凶,做下了一件十分乘人之危的事儿。覃云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求自己给他疗伤,韩绻看他长得好,合眼缘,妄想用他光大染衣谷的门楣,便自作主张代师收徒,逼着他在韩赫的衣冠冢前叩了四个头,给他定下了染衣谷二弟子的身份,才让韩缃出手救人。
覃云蔚头是磕了,但想来只当给长辈见礼,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叫过韩绻一声师兄,只在储岫山庄中勉强喊过他几声师姐,看来根本不承认这个身份。不过韩绻呼他为师弟,他也不反对。
思及此韩绻有点心虚,嗫嚅道:“那位道友你可知道是谁么?”
覃云蔚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隐瞒了容貌和声音,我重伤之下,并未探得端倪。”
韩绻将前尘往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有些清晰可辨,有些却又混沌未明。忽然想起自己逃出遐迩峰之时,方锦容那一声断喝,他让自己不要胡闹,很显然他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恢复记忆是因为重新接触了本命灵剑钩沉,为着管理记忆的那缕魂魄就被封存在钩沉剑中,而能接触到钩沉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想来也是,师尊潋山老祖早已离开玉螺洲,从娘亲在桫椤海陨落的那刻起,除了自己唯一的师兄,还有谁会管自己的死活。他转头道:“那几面鼓名叫通天鼓,总计九面,可组成通天鼓阵,是潋山镇山之宝。不过此法器所用材质据说自上古流传而来,鼓面为各种上古妖兽之兽皮制成,没有潋山老祖的命令,连程盟主都不能随便动用。程澂为了你也真是……呵呵,他事后难道没有受罚?”
覃云蔚道:“听说罚了三个月的禁闭,才给我机会逃到染衣谷。”
韩绻闻言再次笑出声来:“才三个月禁闭?要是换了是我,怎么不得被罚三年!哈哈哈哈,果然给宠到了天上去……”他怔怔出神片刻,终究忍不住又问道:“师弟,假设有一个人,他的亲生子被人私下里调换,他会不会一无所知,然后就把这个假冒的孩子当亲生子疼爱了?”
覃云蔚道:“不会。凡俗中人或许会,但修行之人却不会,是否自己血脉,多种方法可查。”
韩绻涩然道:“是吗?其实我也知道啊,一个做爹的,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找不到理由开脱,自己确实是被抛弃了,被替换了。悲伤渐渐从心底涌起,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愿让覃云蔚看到自己目中泪水,便转脸望着别处。他从前自觉天之骄子天赐异禀,出身比别人好,资质比别人好,一切都顺风顺水遂心遂意,结果却伤重之下被人抽走记忆封印金丹改变容颜,还一傻傻了十几年。再回首,发现真相其实是爹不疼娘没了,且连身份都被别人取代,这以后却该何去何从?
覃云蔚凝目望着他背影,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自守一隅,自行疗伤,自生不息,自立自强。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泱泱浮世,各有归途。”
他安慰人的风格如此虚无缥缈,韩绻无奈看着他。覃云蔚似有所察,又补充道:“这是我师尊教诲。”言外之意,我是很认真的在安慰你。
高阶禅修的师尊,不须说,一定是一位得道高僧。
韩绻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思,再次强颜欢笑:“我懂了,何以自处,养晦韬光。何以解忧,金金炖汤。”
金金“嗷”一声长啸,愤怒又恐惧。
待穿出七十二主峰,已经将追兵甩得不见踪影。金金年纪幼小,短距离飞速虽然极快,但不能持久。因此覃云蔚一出穿云谷便换了一件船型法器凌云舫乘坐。又往前飞行数日,直到离开潋山主脉远远的,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渐渐放缓行程。
这一日又赶了整整一天路,见天际金乌渐坠层林尽染,覃云蔚道:“这就要离开潋山,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这口气像逼着人交代遗言,但韩绻也知他是一片好意,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些不妥,默默沉思片刻后叹道:“让我再吃一碗潋山玉带面吧。”
覃云蔚腹诽:“就知道吃。”然而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将凌云舫在潋山边缘地带一座小城镇外降落。此地人烟颇为稀少,虽说是城镇,也不过寥寥百十户人家。但两人为了避开麻烦,只在镇外寻一处平常客栈落脚。覃云蔚忙着传讯联络属下,从储物腕环中取了一大把传音符,瞬间发出去数十张,出手十分豪迈。
韩绻要了一碗玉带面,正埋头大嚼,覃云蔚在他身后提醒道:“修行之人,俗世五谷不要吃太多。”
这是又嫌弃自己吃得太多了?韩绻“嗯嗯”地胡乱回应,忽然念头一起,这世间若是所有的人都嫌弃自己可该怎么办?思至此,顿觉一坨面梗在心口处上下不得。
他慢慢放下了碗,去蹲在客栈外,失魂落魄望着将落之夕阳。满天云霞璀璨而华美,他内心却十分沧桑。
这平生头一遭,韩绻愁得连潋山玉带面都吃不下了。
第13章 夜遇
韩绻很怀念染衣谷曾经如世外仙源般的日子,虽然谷中蓬门枢户四壁空空,除了他自己的养的一群四不像小仙兽,穷得唯有清风明月可萦怀。然而他心知肚明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谷主韩绻的大名想来已经风一般传遍了玉螺洲,没有师尊韩赫坐镇,那方净土迟早会被红尘沾染,甚至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染衣谷必定是不能接着住了,还得尽快把小师妹和小师弟带出来。可是带出来后却要去哪里安身立命?他拽着自己一缕额发在手指上绕圈圈,一时间愁肠百结。
过得良久,有脚步声靠近他背后,覃云蔚道:“起来去歇息。”
韩绻苦笑:“师弟,你不跟我分道扬镳?”
覃云蔚无语,韩绻就当他默认了不分,忙回身道:“那你是打算养我一辈子?能否连着小师弟和小师妹一并养了?”他微微垂目,不着痕迹瞄了瞄覃云蔚的长腿,这分明是两条金大腿,抱起来一定很妥帖。好吧,若是你打算养我们,我从今天起就得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给你捧盥执扇捶肩膀,打水捕猎喂金金。
覃云蔚沉吟片刻,道:“也行。”
他的确认为多养几个人不算什么,韩绻却如闻纶音,忽然又升起了一点斗志,起身道:“我得去把师弟师妹接出来,染衣谷恐是不能住了,早晚要被人寻上门去。”
覃云蔚道:“太远,我的族人已到附近不远处,我让人直接去带他们过来汇合,你若是有话交代,也发传音符。”
夜半时分,韩绻在梦里呜咽不止,最后突然惊醒过来,却又恍恍惚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只知满心委屈怨怒之意无法释怀。待觉得颊边冰凉一片,伸手摸了摸,摸到满脸的泪水。他这大半个月虽然屡屡告诫自己好儿郎要拿得起放得下,一切皆可从头再来,如今看来都是白费功夫罢了。
此时了无睡意,只得起来倚窗远望,窗外正素月清辉流光如玉。这小镇极小,可一眼望到镇外,远远一条不知名河流静幽幽绕城而过,几点渔火稀疏散落在水中,影绰绰飘渺不定。
他正托腮出神的当口,却忽见窗外不远处一道隐微灵光闪过,尔后隐隐人语声传来。这边陲小镇竟然也有修士前来,韩绻心中一动,他总觉得六合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但出了穿云谷后这一路却风平浪静的,所谓物反常即为妖,因此更让人起疑。他伸手敲敲墙问道:“师弟,你睡了没有?我想出去看看。”
覃云蔚在隔壁“嗯”一声。他既然应下,那必定会为自己保驾护航,韩绻放了心,闪身穿窗而出,屏息凝神缓缓靠近灵力波动处,见不知何门何派的几个修士正在窃窃私语。
他听得几句后,心中渐渐明朗。原来这几人属于此地散修,平日里依附着一个当地的修真门派。此门派亦是归属六合盟管理,前两天收到了传音符,让他们协助寻找前几天从遐迩峰逃逸出来的莽山大鬼主庄霙,以及随之叛变六合盟且随着庄霙出逃的方锦容。
鬼修庄霙骂了也无用,因此这几人嘁嘁喳喳将方锦容一顿骂,说他当年在桫椤海之战中便昏头涨脑出手无度,不但连累得先盟主夫人和来凤门门主陨落当场,还不知怎地招惹上庄霙,勾得此人上门寻仇,令近百名玉螺洲修士命丧鬼薜荔之下。且忘恩负义色令智昏,护山法阵被打破之后,眼见得那庄霙并非诸修士对手,方锦容却突然临阵倒戈,竟然抛下养育栽培他近百年的六合盟,当着几万修士的面,和那位大鬼主恋奸情热一路跑了。
最后澹台少盟主和程小郎君的双修大典虽然也将就着办了,但毕竟被搅和得败了兴,显得虎头蛇尾后继无力,委实晦气得很。
大半夜出来寻人,众人心情都不愉快,然而更可怕的是,似乎有人在此镇南侧不远处发现了鬼修踪迹,因此召集诸修士过去帮忙拒敌。鬼修这种东西,哪是一般修士能沾染得起的,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犹犹豫豫磨磨蹭蹭良久,最后不得不拖拖拉拉组队往南边飞遁而去。
韩绻觉得方锦容未必有他们所言这般不堪,六合盟吃着红尘俗世中三十多个国家的供奉,按惯例就得保一方人族百姓平安。有个把妖魔鬼祟兴风作浪,都是方锦容带人去处理,见天儿忙得顾头不顾尾,那恽穹川等人还时不时挤兑他,且当初的桫椤海之战似又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心中疑窦丛生急待解惑,便驱动拈花剑,缀上那几人行踪。
一前一后过了那条不知名河流,前面是一片山脉,当是潋山一条小支脉,山不高却深阔无比,夤夜中暗黝黝似要吞噬所有。
凭这几个修士的微末修为,该当是见山止步,过林不入,他们却毫不犹疑一头扎了过去。韩绻身形微顿,旋即又紧紧跟上。待绕过两处山坳,眼前一处平地被山势环抱,地上长草及腰,草中隐隐几处荧光明灭变幻。那几人本来疾步狂奔,一晃眼间,身形却忽然消失在长草之中,瞬间连气息都隐匿不见。
韩绻忙止步不前,但他已经闯入了萤火布置下的包围圈,要退走已经是来不及,于是闪身往一棵树后躲去,尔后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迅速漫延过来,将他萦绕包围。
他听到有人温声道:“你果然来了。”
韩绻沉吟片刻,道:“原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大鬼主,也没有方少盟主。”
澹台颂缓步而来,目光在他身上巡睃来去,几分试探几分热切,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笑意:“你难道只惦记着你容哥。没有方少盟主,有澹台少盟主不行么?”
韩绻讶异道:“你……我认识你?我们貌似不熟吧。”
澹台颂置若惘然,仿佛他乡遇故知般熟稔无比:“熟不熟的,说说话不就知道了么?好容易才哄你出来,来,我们聊一聊。”伸手便去拉他的手,韩绻忙缩手躲开。澹台颂也不强求,微笑道:“你如今叫韩绻是吧,这些年一直在染衣谷?”
韩绻道:“我是。你说话便说,莫要拉拉扯扯。”
澹台颂微微一笑,低声道:“好,我听你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韩绻直截了当道:“不记得了。”
澹台颂目光炯炯盯着他,似要把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轻声道:“真不记得了?那我说与你听,让你想起来便是。从前的你在潋山年纪最幼,我们几个长成少年之时,你却还是个孩童,最是调皮不过,常常偷跑去山庄外玩耍,上天入地无所不为。末了滚得土驴一样回来,我想要替你洗洗手,你却满院子乱跑躲来躲去,最后却总得被我揪回来,被按住手乖乖洗干净。你还不肯辟谷,隔三差五就溜出去偷吃潋山玉带面,程盟主怎么教训都没用。如今你可辟谷了没有?”
韩绻在心里想了半天,他所言似乎有些印象,自己小时候是顽皮了一点,在山庄里被捉住教训的时候也很多,至于被按住洗手洗脸,他觉得方锦容做得次数应该更多。于是道:“澹台少盟主,你在自说自话些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便是编故事,也太肉麻了些。纵然你是个色狼,我的真容你又不是没看到,这也太重口了吧。”
澹台颂脸色黯然,叹道:“我所言俱实,你既然已经破除了潋山护山法阵,也不见得就这么想遮掩身份,又何必抵死不认?你……你才是真正的程澂吧?”
韩绻道:“什么真的假的乱七八糟的。你既然已经和程小郎君结成道侣,就该好好双修去,跑出来勾三搭四的,是想学徐门主么?”
澹台颂道:“我只是不甘心。”
韩绻嘴角微微一撇,似有几分嘲讽。澹台颂只得主动道:“韩绻,你既然不想承认身份,我便叫你韩绻好了。这世间皆知潋山六子是当年潋山老祖亲自从千万名六合盟后辈子弟中挑出来的,个个人中楚翘资质绝佳。虽然玉螺洲修为比我们高的人也不少,但是进阶如此之快的却是罕有。你们几个皆出自世家名门,只有我,虽然我名义上是程盟主的弟子,但实际我却是俗世出身。”
韩绻嗯一声:“知道了,不过我对少盟主的过往并无兴趣,咱不说了行吗?”
澹台颂幽幽叹道:“不想听么?然而我不说却是不行,你最好乖乖听完,不然我会生气。”
韩绻没来由后脊骨一凉,不着痕迹退后两步,敷衍赔笑道:“你说你说,你只管畅所欲言。”
澹台颂道:“我和你们不一样,资质在六子之中比着也算不得上乘,却因为家生变故孤苦伶仃,侥幸被程盟主带上了潋山。从前我庸庸碌碌混迹于红尘之中,哪里知道什么叫做方外之人,又哪里懂得何为修行。这眼界顿开之后,只觉得自己和别人简直是云泥之别,特别是当时并称为潋山双璧的方锦容和凤覆茗,俱都少年英武气度超然,你不知我多么羡慕他们。但是羡慕也没什么用,我只有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缀着他们的步伐艰难前行。”
他很勤奋很努力,在漫长的修行岁月中,吃过别人想都想不到的苦,最后终于脱颖而出,虽然资质修为始终比不上方锦容和凤覆茗,却练就一番伶俐通达手段,将潋山一应庶务打理得妥帖。后来六合盟日渐扩展,杂务渐多,盟中几位长老提出再设置两位副盟主,从少年子弟中择优而选。只是有个条件,任命前须得先入世三十年,历经俗世百态后方可就任。
这两个职位简直是为方锦容和凤覆茗二人量身定做的一般,但为着澹台颂乖巧伶俐通晓庶务,程驿做主将他未上潋山之前的十三年世俗经历也计算入内,只让他入世十七年,便直接任命了副盟主一职。
他喃喃讲述与韩绻听,陷入往事不可自拔,煽情着莫名的煽情,感动着自己的感动,末了双目幽幽盯着韩绻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容易吗?”
韩绻只得道:“的确不容易,你辛苦了。”他在心中狠狠骂道:“他娘的谁都不容易!”
第14章 赝品
澹台颂双目瞬间散发出异彩,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灼灼生辉:“你也觉得我不容易?那么我既然付出了这么多,我该不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东西?”
韩绻无奈道:“该!而且你已经得到了,程澂他人间珠玉举世无双。且你做了程盟主的乘龙快婿,等他将来任满之后闭关去,下一任六合盟盟主必定是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澹台颂深深看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沉声道:“可我不甘心得到一个赝品。”
韩绻闻言瞪了他一眼,暗道你不甘心得到一个赝品,难道你想要一个残次品?放着体面不体面,真不愧是入过世的人,这心思蹊跷得独具匠心。然而此事他不好多做评价,便模糊道:“少盟主是不留神弄了个赝品法器回来?这个好说,其实有的赝品如果是高仿,就回炉炼化一番,用起来跟真品也不差什么。”
澹台颂道:“别装傻,其实你和……和他在敛锋阁里抓着钩沉相持不下之时,我已生了疑心。你的血染在了钩沉上,等你醒过来,就和从前看着不大一样了。”
韩绻闻言惊诧异常:“什么不一样,难道我变美了?所以你对我一见钟情?”
澹台颂无奈道:“你能否好好听我说话?我和你哪里是一见钟情,我也不是冲着你长相来的,你自小我就……我就……”
他突然再次伸手,这次挟几成法力,韩绻被辖制住身形躲避不开,又被紧紧抓住了手,心中震惊无比,他当然知道澹台颂不是冲着自己长相来的,难不成是冲着吃相来的?这简直荒腔走板,他不禁怒道:“你做什么,简直是色狼行径,再不放手我可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