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轶硬撑着身子站起来，艰难地杵着拐棍走近卧室里，又很快地折了回来。
他狠狠地将一张银行卡掷到周冽的胸口上。
“还有你这么多年寄给我的钱！都在这里面！你带着你这些东西给我滚！我不稀罕！滚！”
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一时的好心却落得如此激烈的后果，陈阑珊已经用手虚掩住嘴，一句打圆场的话也说不出了。
似乎是愣了好久，周冽终于慢慢动了起来，他缓缓地蹲下来，捡起了地上的那张卡。
像是一个连续的慢动作镜头，每一幕都清晰，每一帧都似乎被拉长。
“你说的对。”周冽一边起身，一边语气平静道：“我做不到。”
“这么多年，你可能没想过，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给你寄来的这些…你看不上眼的钱。”
“我也…我也不想说了…太矫情，反正也过去了，再说，其实我命也挺好的…”
“你觉得这是在侮辱你。”
“可能你是对的。”周冽苦笑着咧了咧嘴：“我会这么做…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故意给你找不痛快。但或许有别的原因也说不一定…”
“或许只不过想让你看一看…我一个人…也能过的还行，能工作有钱赚，多出来一些…还能寄给你惹你生一通气…”
“就是闲的慌…想着运气好了你是不是会在我听不到的地方说一句，这小子还有点能耐…”
周冽抬起头来，这次真心是笑了，仿佛是自己都被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逗乐了。
那笑容慢慢就化开了，染上眉头，变成了一尘不变的苦涩：“你能肯定我一次么，那怕一次…一次就够了…”
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很快就被尽数收了回去。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不过似乎我们永远也达不成共识，我不会听你的，你也不理解不了我的…这次也一样…这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我觉得它…挺好…至少我现在挣到手的每一笔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这次也不算白来，让你看一眼我，如你所见，过得还不错，我想你也是…”
周冽收起了那张卡：“这张不算数了，我就收回去了。看你也挺好的样子，至少还有精神骂我…就够了…”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人：
“希望你们过得好，我也一样，会好好过，该吃吃该睡睡。”
周冽转身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回头：“爸！如果下次有人再问起，报纸上是不是你儿子，你就干脆说不是，反正我长相随我妈…不过您在我这还是我爸，这一点变不了。人民教师也确实挺光荣的，但巧了…”
周冽勾唇一挑：“我这个戏子一天挣得抵得上您一年的，我也是真瞧不上这铁饭碗。”
在彻底盛怒的周清轶试图拿起桌上盛着热茶水的茶杯砸向他之前，周冽快速地关上了门。
连带着周清轶最后的那声滚一起被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了。
压在身上的担子像是忽然就凭空消失了，没了来时束缚住他的那些条条框框，甚至没有了那一手勒的他发疼的慰问品，整个下楼的过程里，轻松地就连步伐都显得格外的轻快。
周冽重新戴上了口罩，帽檐也往下又稍稍压了压，接着兜上了外衫的兜帽。
步子还没有迈开，那点姗姗来迟的苦涩却迅速占领了神经末梢。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在发胀的眼角上抹了一把。
并没有出现臆想中可疑的水渍。
他无奈地嗤笑一声。
就到这了…
他到最后也没有为周清轶伤心流泪。
不值当也没劲透了。
可这又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象征着他们父子俩，终于就此两清了。
谁也甭记恨谁，谁也别太得意。
本就是两个互相看不上眼的个体，跟天下千千万万的父子一样，总有一天会分别。
只是这个分别，与这天下寻常而言，早了那么一些，罢了。
——
地上瘫坐着的是一脸震惊陈奕恒。
难以置信表情像是连疼痛都忘记了。
陆潜川黑着脸转头就往门口走。
可刚走了没两步，又停住了，站在原地停顿了一分多钟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最后绷紧的肩头一卸，陆潜川又折回身子走回原处，面无表情地朝地上的陈奕恒伸出了手：
“起来。”
两个人分坐在沙发的一头，陈奕恒还在挣扎着愣神，陆潜川却一脸无所事事的神游。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窗子外面的太阳都要慢慢滑进地平线了。
陆潜川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毫无征兆地忽然站了起来。
“走了。”
陈奕恒终于回神，犹豫片刻，开口道：“你没带车来，我送你。”
“免了。”陆潜川随手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我这人记仇，还有，刚那一拳也没够。”
他这话说的云里雾里，陈奕恒却莫名其妙就听懂了。
现在少他妈惹我。
他无力地看着陆潜川在自己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门，待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人就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了。
婉拒了陈奕恒当司机的提议，直到站在恒胜大楼的楼下了，陆潜川才有了点点悔意。
倒不是担心和陈奕恒的关系就此掰了，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也不会因此就黄了。
感情归感情，生意是生意。
都是在生意场上足够圆滑与老练的成年人了，犯不着为了一次不愉快连钱都不要了。
他现在后悔的是，为了一时的不理智，连顺风车都搭进去了。
深度洁癖患者的大陆少爷是万万不会选择出租车等一切公共出行方式的。
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更何况Evan早早的和他请了假去接小女朋友过生日去了。
陆潜川单手揉了揉太阳穴。
撇开今天以来所有的不顺利，此刻陷入的窘境平白又往他中烧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柴。
好不容易终于下定了决心，站着不动的脚才迟疑地向前迈开了几步。
他是带着情绪的，公司不想去，家也不愿回。
拿起手机拨去给张力，电话刚接通，嘟嘟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再打，又被挂断了。
陆潜川耐着性子多等了两分钟，连一条短信也没有等来，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这回属于自顾不暇，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脑子里一晃而过，就没了影了。
“医院又在开会吧…”他自顾念叨了一句，像是说服了自己。
恒胜大楼处在市中心地段。
陆潜川夹着西装外套沿着街边低头一路向前走，
漫无目的的，偶尔抬起头来看上一眼。
华灯初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红灯绿酒的商业街上接连亮起了五光十色的街灯。
街道的正前方是一处拐角，拐角的一边是十字路口的另外一个方向。
陆潜川站在交叉路口的中间，顺着拐角看过去，正对着他的是一家新开的酒吧，而另一段路，不停有车呼啸而过，抬眼看看马路另一头的红灯，还剩下四十几秒。
陆潜川背身走向酒吧的同一时间，身后匆匆驶过一辆出租车。
出租的后排坐着个男人，他头顶的帽檐压得很低，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是经纪人催促他立刻赶回公司的新消息。
————
周冽回到华橙，被董媚紧赶慢赶的一大通地说教。
外出不请假，经纪人助理一概不知情，无组织无纪律。
还外加翘了一堂台词课。
台词课的老师又偏是公司花重金外聘来的一位泰斗级别的老先生。
特意从香港飞过来的，著名的大导演。
偏偏人还特别和气，一点架子也没摆，客客气气地等到了现在。
董媚一路训着恨不得一脚把人踹进房间里去。
周冽也是一头的懊恼，由着她训。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面对着等候多时的老先生，忙不迭的上前解释外加一连串诚恳的道歉。
老先生听了却只是淡笑着摆摆手，说谁还没遇上个急事过？可以理解的！不打紧不打紧。
又说今日事今日毕，小伙子既然赶到了，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吧。
老先生明理又善言，句句说的实在，回头仔细琢磨又能品出其中非常巧妙的思路。
两个人说着台词，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其中的过程非常的愉快。
以至于董媚过来外面敲门，提醒他俩注意休息的时候，时间距开始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了。
老先生的助理已经在车库里候着了，在周冽的坚持下，两个人一路乘着陆潜川的私人电梯下楼，由周冽把人送到了地下车库。
“你们陆总与我说起过你悟性不错。”临上车前，老人家乐呵呵地拍了拍周冽的肩头：“今天第一次见，比起那些科班出生的硬功底子，我姑且只能给你个及格。”
“你且下点功夫，一句台词拿到手了，多琢磨几次，多悟多思多想。下次再见，若能比现在更好上几分，我愿意诚挚地邀请你来加入我的新戏。”
说不激动那都是二傻子，周冽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兴奋的有些不稳：
“好！”
老先生呵呵一笑，主动地朝周冽伸出了一只手来。
周冽赶紧回握住。
“年轻人，希望你能稳住心性，从此星途坦荡。”
被周清轶毁掉的一天都似乎是为了等待这句话而埋下的伏笔，所有的失去也终究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补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打发了小邓去表演教室收拾东西，董媚又开始一句接着一句的教训他今天的出格。
周冽总算心情回温了些，开始有一句说一句的与她回嘴。
邓林的电话及时而至，说是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等车子开过来再打电话来让他直接下去车库那边。
周冽特意邀请费心劳神的董美女一路，董媚却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并且送了他一计白眼。
她脱掉高跟鞋，蜷坐在沙发里，拿着休息室里的遥控器随意地调着台。
“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老黄牛！艺人都下班回家了，老娘还要在这等剧组那边新改的本子。”她斜着眼睛横着周冽：“我说艺人朋友，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周冽把鸭舌帽反扣在脑门上，闻言回过身来，笑着正要回嘴，眼神的余光却被电视机上一晃而过的画面吸住了。
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冲过去抢走了董媚手上的遥控器，狠命地回摁了几下，把台又换了回去。
董媚被他着忽然一下子吓了一跳，抬手就往他腰上招呼。
“又犯抽！吃错药了啊！？”
打了一巴掌没反应，董媚只得无语地抬头看了这炮仗一眼，又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到了电视屏幕上。
接着就了然了，甚至揶揄地笑看了周冽一眼：“我说你没事犯个什么病…”
电视上是一档子现在正当火的访谈类节目，节目的女主持人也因为她独特的采访方式和强有力的话题掌控能力而业界闻名。
访谈类节目最忌刻意的煽情和刻板而又套路问话方式。
这档节目既然是国内一流的水平，自然是轻松避开了这几个雷点。
拍摄难度也随即增大，而由此转换而来的拍摄压力便理所应当被主持人与被采访者各自分得一部分再各凭本事的消化掉。
节目的质量越好，对嘉宾的要求也就越苛刻，能请上来的都是各领域大咖级别的人物。
节目里常常存在各种形式上的见招拆招，兵来将挡。话中带话，旁敲侧击这种招数在这里都叫做小儿科。
总而言之，是一档相当有意思的话题节目。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吸引周冽的注意。
他的目光胶着地咬死在屏幕上的一块。
那是主持人的对面，坐着的是身着黑色西装的温文尔雅的陆潜川。
“这是…”周冽下意识问出了口。
董媚嗤笑：“一个星期前就播过了，这是回放了吧。”
“这人顶着个斯文败类的脸在网上可火了好一阵子，把一群小姑娘给迷的啊，我就差问他是不是要准备出道了。”
她看着周冽一脸诧异，结果更加诧异的反问道：“你没看？这可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这个节目组从去年就开始邀请他了，他一直没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忽然松了口…你居然没看啊？那你天天揣着个手机？当摆设啊？没事不知道安安静静上上网？就知道给我惹事了是吧！？”
说这又笑了：“我说你俩可真有意思…是不是真的住一起啊？逗我玩儿的是吧。”
周冽也觉得新鲜，他跟陆潜川冷战多时就没有消停过，两个人最近都忙，连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次饭都是罕见的情形。
他注视着屏幕上这个言笑晏晏的男人，像是看不够。
潜意识里虽然还是有挣扎，但想念却是真的，一瞬间足以侵占他全部的念头。
碍于董媚在场，周冽一面欲盖弥彰地抱怨道：“邓林停一个车停到非洲去了么？怎么还不来电话？”一面默默把音量又加上去几格。
董媚看智障似的轻轻摇头，倒是好心思地没有拆穿。
电视上，女主持人正好问道华橙的公司文化。
“听闻华橙的艺人各个都是身家清白，在圈内也算是个奇闻。”
“那么我想请问陆总，这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么？还是说贵公司在挑选艺人方面有关于这类的硬性标准？”
这个问题其实算的上刁钻。
回答的度并不是太好拿捏，否认吧，不明智，圈子里谁也不是傻子。承认吧，却又不好太招摇，否则人下一句接着要问你你怎么看待别的公司艺人私生活不洁的问题或是贵公司的标准到底是怎么界定的，被主持人牵住了鼻子，就容易落得要么狼狈，要么得罪了同行。
陆潜川翘了翘嘴角，眼神却是沉静无波：“说不上硬性，只能说是公司和艺人相互尊重互相理解而达到的成果，公司层面会努力引领艺人到适合他们发展的路子上，那么同时，我们的艺人也会爱惜自己的羽翼。艺人也是普通人，普通人都会犯错误，这一点无可厚非。公司要做的就是及时发现他们的错误，并且让他们知道演员不过是一份工作，虽然会比平常的工作吸引到更多的关注和喜爱，但人与人都是相互的，相同的，作为艺人你也要值得上这些喜欢。你要更加努力的去回报喜爱你的观众，而不是利用这些喜欢去增加自己的特权。我们要做到的就是向艺人传输这样的信息，让他自己意识到错了，并且愿意向着好的去发展，这也是华橙这么多年的办事宗旨吧，换言之也就是你口中的公司文化。公司并不是加了什么所谓的硬性指标，所以才找到了这么一群人，而是说这样的一群人从加入到华橙的那一刻起，公司就会对他们负责，接纳他们培养他们，那么同样的，他们也要尊重公司的相关规定。我们不怕错，错了可以改，只要你愿意，公司愿意与你共同进退。我们也不是要找没有污点的艺人，而是希望艺人能与华橙共同进步，华橙也不是完美的，我们也在不断的学习和改进。”
“我也正好借此机会给一直对华橙招收标准有误解的朋友们做个官方层面的的解释。华橙绝不是任何一个人所及的终点，而应该是任何一个想要有所改变的浪子的一个崭新的起点。古语有言，浪子回头金不换。华橙，欢迎所有不甘如此的你们的加入。”
“希望这里会是梦想成真的地方。”
不管其他人怎样，这一口鸡汤，周冽是甘之如饴地喝下去了。
主持人也向陆潜川这边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可是她紧接着出口的问题，却让猝不及防的周冽惊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不过凡事好像都有意外，最近有一个接二连三抢占热门话题的，我们所说的这个当红炸子鸡！周冽！好像就是华橙旗下的艺人，据我所知关于华橙签约下这个话题艺人，网络上似乎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就是不知道…对于这个例外，陆总，您是怎么看的呢？”
因为周冽猛地动作，遥控器狠狠地掉在了地上。
董媚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架势吓得气短，刚要张嘴让他滚蛋。
眼神刚一对上去，张嘴的话就说不出来。
周冽像是整个人都绷紧了，若是现在用手指头戳他一下，估计整个人立马就能弹簧似的弹的老远。
他是在紧张么？董媚不禁想。
她慢慢向后靠去，若有所思地观察起面前这根杆似的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