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台南车站,人声鼎沸的程度已隐隐让人头疼,我也没什么好再对程耀青嘱咐了,于是直接提步走向刷票口,往前走,站务人员响亮的口哨声,由远至近,到处都是嗡嗡的交谈声,再往前走几步,我还是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耀青果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离开,就那样站着。
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身后有个7-11的招牌,各路来往的乘客在四周形成一幕忙碌流窜的背景,有人面红耳赤,激动地抓着同伴的手臂说着什么,也有人正在程耀青背后互相告别拥抱……我面无表情看着程耀青,喧嚣的火车站,程耀青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其实能够猜到、也感觉得到。
抿着嘴,车子即将到站广播从四面八方响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似不耐地朝程耀青挥了辉,对他作了个快滚的嘴型。
结果我那属猪的弟弟,大力地抬起手臂,朝我狂挥,在人潮中突然高声大喊:「哥,晚上我会打电话回家,晚上!」
……我没给他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进人流,吐出一口气,带着票根,走进了北上的拥挤的车厢里。
……
程耀青去台南之前,在老爸的坚持下,我们父子三个很滑稽地在家里合照了好几张相片。平常我们也都没有拍照的习惯,老爸的提议来得突然,那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才在老妈那两只摆放杂物的白色塑料箱里找到一台老爷相机,随便乱按几下,没什么反应,拆开底盖,发现里头是空的。
我跟我爸说没有底片,让他等等,我下楼买一卷,结果程耀青忽然跳起来,说:「等一下!」就跑到了房间里……
没多久他走出来,拿了一盒没拆封过的柯达底片给我,把底片装好后,我却不知道怎么下手了。三个大男人忽然要在客厅里拍全家福,虽然也没外人,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我试图相机摆在桌上,看了看又觉得似乎太矮,又把相机移到电视柜上,我让我爸跟程耀青在沙发上坐好,随便试拍了一张,确定相机没什么问题。
后来程耀青忍不住站起来,说:「哥,我来我来────」
「滚去坐好!」我踢了他一脚,等那父子俩坐定后,按下快门,赶紧跑到老爸另一边坐下,闪光喀嚓一声,照完之后,三人一时间谁都无话,面面相觑……
程耀青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说:「底片摆着也没用,再多拍几张吧,爸你记得要笑,哥也是。」
他妈的有够啰嗦,我心想。程耀青不停指挥我跟老爸的表情,后面几次按快门、来回跑的全是他,我们还个别照了单人照,双人照,大概有十几张照片,闪光闪得瞳孔不舒服,好像有条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老爸终于受不了了,说够了够了,让我们找个时间去相馆把照片洗出来。
两三天后照片拿回来,老爸率先从其中挑了两张三人照,其中一张装进相框摆在客厅电话旁;另一张则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程耀青特别洗了一张小的放在皮夹里,看他跟藏女朋友照片似的把全家福塞进夹层时,我忍不住嘲了他一句:「你是去台南读书,不是上战场。」
……看老爸不在客厅,程耀青破天荒对骂了个脏字,结果被我打了一拳。
日后我曾拿当时拍的照片给高镇东看过,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你跟你弟长得不像。」
我下意识回了句:「他像我妈。」
照片上只有我们父子三个,高镇东对我的家事一无所知,照理说一般人下一句大概都会问,那你妈呢?其实那句话脱口之后我就后悔了,幸好高镇东什么都没问。
那时我以为是高镇东不在乎,从没想过另个原因可能是他已经猜到什么,于是选择不多话,帮我留了余地。
他这点其实跟我弟很像。那时我真想不到高镇东原来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但这都是后话了。
他早年就出来混,溜冰场、红茶店、撞球室、舞厅......成年后直接在酒店打滚到如今,三教九流的人物见过不知多少,人情世故也许看得还比我更明白。我们的肉体虽足够亲近,生活却互不熟悉,什么事都是靠猜测,猜过之后也不会向对方求证,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我也是。
头两年我们单纯就是炮/友,没什么好怀疑的,两人相聚的最终目的,往往奔着性/爱而去。事后几句闲聊、或者偶尔一起吃顿饭,不过都是顺便。我很少混酒吧,一方面是没时间;一方面是没闲钱。跟高镇东维持住稳定的性/关系后,我再不用为找伴烦恼,每个礼拜我们起码会见一次,令我意外的是,像高镇东这种看起来就不安定的男人,我们居然一睡就睡了两年。
关于他个人的事,起初我了解的实在有限,能接触到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高镇东有限地表现出的一部分而已。
大多数是关于性的,比如性需求、性/爱好;接下来则比较琐碎,比如他很爱吃牛肉面。比如他竟会看武侠小说。比如,他很喜欢朱茵。......
第6章 缘份
十八岁那年被警察抓过之后,我变了很多;出去工作了几年,我甚至认为自己已变得足够成熟、能够独当一面。
我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轻易动怒,有时宁愿吃点哑巴亏,也不想惹事。之前有一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学徒看我不顺眼,总觉得我孬,偏偏前后两个老板对我的『良好状态』很受用,几个共事的师傅和老大哥,都觉得我在几个年轻人里是难得沉稳的,对我感到相当放心。
一朝被蛇咬,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样的性格并非天生如此,大多都是成生活里忍出来的。
早年被家里一票人上门被逼债,搞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得全家鸡犬不宁,有几个比较激进的债主,追债手段层出不穷,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打骚扰电话,半夜还会跑到楼下乱按门铃,整栋公寓住户都因为我们家而受到影响,困扰不已,有好几次协调不成,和气商量演变成激烈争执,我家成了众矢之的,同情我们的人不少,觉得我们活该的人更是多,因为这些事,我们还差点被迫搬家……
鸡飞狗跳的日子分分钟能把人逼成神经病。面对债主张牙舞爪的叫骂,连我爸那种脾气比雷公还大的传统大男人都只能低着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年,我人就站在老爸背后,十六岁的程耀青则站在我背后。
我亲眼看着老爸原本直挺的背脊,在一片叫骂声中逐渐弯下,垂在身体两侧布满厚茧的大掌紧紧握着,不停颤抖……这样的老爸让我感到很不习惯。
对面邻居的铁门不时开起一道小缝又阖上,那些人把我妈跟我爸骂得非常难听,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有,也不避讳我妈已是个死人,那些声音在楼梯间产生刺耳的回音,我的拳头嘎嘎作响,我正要迈步冲去的时候,被后面的程耀青拉住,我转头狠狠瞪着他。
程耀青从小就怕我这种眼神,小时候经常被我吓哭,可那一天,即使那双拉住我的手同样颤得厉害,也不曾松开。
那阵子,全家几乎没睡过一场好觉,程耀青每天早起上课、读书,还要替老爸准备晚餐,两个黑眼圈都熬了出来,眼窝也微微深陷,他的眼睛很红,一句话也没说,那只抓紧我的手臂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没再往前走。
……事后我带着怒意质问老爸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不是我们家的错,可那些人却要把我们一家三口往绝路上逼。老爸摇摇头,说:「不对,我们────我们有错。」后来就不肯再说下去。
我不甘心。不明白老爸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问他,你的脾气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你怕了?你怕他们什么────
以前上课时,我打过人,也被人打过。
高镇东曾说,他对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觉得我这人话很少,脾气似乎不错,不像那种惹是生非的人。直到几年后发生了那件事,他万万想不到原来我打架还挺有一手,开玩笑说扫柄握在我手里都握出了板手的气势,问我是不是修车修多了练出来的?……
我想他八成在胡说,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他:「我以前还有杀人的念头,你信吗?」
高镇东眼中闪过一点惊讶,却不像是被吓到。他没问我为什么会想杀人,只是问:「你真杀啦?」
我摇头:「没有。」因为提前就被警察抓了。
─────不仅被抓,还被送去定期做心理辅导,所以才会在骑楼下看过你。
那年我十八,跟高镇东还不认识,也还没相遇。
距离高镇东退伍后牵车来我们机车行的那天,还有两年。
其实与他正式认识之前,我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匆匆一瞥。地点就在我以前每个礼拜去做心理辅导的那栋福利机构的骑楼下。当时天气如何我早就忘了,只记得第一次是他坐在一辆机车上,看起来像在等人;第二次是他站在花圃边,正在抽烟。他染着一头相当显眼的金发,一副辍学青年打扮,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当时我们只是陌生人,可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对他依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长得很帅。
陌生人打量的陌生人的方式,总是充满主观的猜测。善意的、恶意的。我难得对一个同性陌生人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可惜后来我再没在附近见过他,这个人,也就随时间慢慢淡忘,谁知世界这么小,一年多后,我们竟然还能遇见第三次,就在我做学徒的第一间机车行内。
第三次见到高镇东,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久到我几乎差点想不起来这个曾经匆匆一瞥的年轻人。我在第一间机车行,已从一开始家伙(闽南语:工具)都认不全的菜鸟成了老鸟,那个白天,有台机车骑来停在店门口,车主拔下钥匙,摘下安全帽,露出里头利落的黑色平头……
我并没有一眼认出这个人。一方面实在过去太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形象改变太大。
高镇东看起来终于『正常』许多,不再让人乍眼就觉得是地痞流氓。那日他穿得十分简单,一件皮夹克和膝盖磨破口的牛仔裤,曾经那头金发染黑了,剃成了干干净净的三吋头。
我摘下发黑的棉手套,抹了把鼻头上的汗水,认真替他检查机车龙头,不时从后照镜打量这个年轻人的长相,后来对方在柜台留下姓名电话,我才慢慢想起自己究竟在哪看过这个略眼熟的男人。
……瞄了眼个人资料,我才知道他叫高镇东。
他笑起来非常好看。
几次他一出现在机车行里,我的视线总克制不住往他身上瞄。我喜欢看他。那种喜欢就与机车行其他同事闲着没事时喜欢偷瞄路边经过的美女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事,几年后我都跟高镇东聊过。他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间机车行,谁知道我在更早以前就开始『肖想』他了。
……我嗤笑一声,直白地说:「你那时候的样子满讨人厌。」
高镇东皱起眉,一副认真回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听他自语喃喃地说:「我真没印象有见过你,到底是多久以前?」
其实他没印象也很正常。当初忍不住在骑楼下多看了对方两眼的人,是我不是他,那时我们也不过是陌生人。
与他并排躺在床上,两人浑身上下连条蔽体的内裤都没有,被子皱巴巴地推到一边,七星的烟盒丢得到处都是,床头柜、椅子、牛仔裤口袋里。
『……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情已逝,你当初一带走便再不归,虽今天再遇你浓情仍然似水逝……』
天花板的灯扇还在啪搭啪搭地转着,过了会儿,高镇东抽了一迭卫生纸递过来,我胡乱抓过一半,手便伸下去擦拭腿股。
高镇东年前买了台新音响,看起来挺贵的,左右配两个黑色四方音箱,大小跟一般幼童坐凳差不多,十分洋气,音质也很好,闭上眼睛彷佛真是张学友本人就在旁边给我们演唱助兴似的......
以前那台双卡录音机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但也没扔,就摆在一边生灰,一只红色可乐罐摆在那台四方音箱上,另一边的音箱上头则堆栈着数张卡带与唱片盒…..
我一手垫在脑后,精神上涌出一股倦意,直到体内那股起伏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我才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不记得了,日子过得很快,原本我也差不多要忘了你……」
高镇东看似对那段他毫无印象的过去有强烈的兴致,又追着问:「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笑:「让人没什么好感,一看就是个『七逃仔』。」
我对记忆里高镇东那头金发一直没有好感;而高镇东笑个不停。。
世事难料,许多事果然不能提前说死,当初打死我也想不到,以后我竟会跟这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做/爱。
如今回想这一连串巧合,不免让人联想到冥冥之中四个字,若不是切身体会,说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拍电视剧一样。
『滴着泪问什么因素错误计,情人能重逢心却未获连系,今天的你已像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
『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不得不放弃柔情何时已消逝,没法可重计.....』
高镇东喷出一口烟,伸手掐住我的大腿,语调有些色气:「这是不是叫缘分?注定的,我们就是注定要撞上────」
大概吧。命运这样神秘兮兮,我从没猜中过开头,亦料不到结尾。
都说有缘的两个人在人海中一定会撞到,但现在想想,有孽,其实也可以的吧。
第7章 两年又两年
关于与高镇东的第一次『分手』,严格来说,也不能称做分手。
那年程耀青正读三下,老爸也已重新工作,考虑了几天,仍决定向第一间机车行的师傅正式请辞,准备入伍。想到两年的兵役,脑海头一个闪过的人却是高镇东。
得知我将入伍的消息,高镇东并不太惊讶,或者说,是无所谓。但毕竟睡过两年,他仍是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
……那天我们完事后,他随口聊起一点从前当兵的事,说的不多,无非就是当年学长如何如何刁难他们那批新兵。军营重视学长学弟制,学长的威力有时甚至压得过官阶,很多老兵,闲着没事就喜欢整天地干班长( 干:找麻烦 ),或恶整菜鸟,几个倒霉的新兵要是刚好长得不顺学长的眼,头半年的日子会非常难过,最常见伎俩就是早上集合完毕后,回寝就会发现自己的被子不翼而飞,找了半天,结果在外面的草丛里找到,再不就是休息时间将几个大头天兵集合起来,分派琐碎任务,再处处找碴,把新兵围在中心狂谯等等…..
床上,高镇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我安静听着,脑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无性作联系的炮/友,自然就称不上炮/友了,两年性/伙伴的日子,我想差不多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问了高镇东多余的一句:「你会来看我吗?」
我知道他不会。
高镇东笑了笑,侧头看着我,睁眼说瞎话:「好啊,有空去探你。」
我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烟摁熄,那天在高镇东家里待得比较久,直到天黑,发觉时间真的晚了,才站起来套上裤子准备回家。临走前,我说:「先走了。」
高镇东坐在床上,嗯了声,我走到门口,手扶上门锁却没立刻转动,这时高镇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程瀚青,」他很少叫我的名字,我们俩多数待在一起的时刻,也就只有我跟他,交流也不需要特别指名道姓。
「你的。」他手上抓着几盒张学友的卡带,递给我。那是我的。
我转过头,见他上半身光着,下半身只套了件松垮垮的牛仔裤,连扣子都没扣好。
「送你了。」这是入伍那年,我对高镇东说的最后一句话。
过了半响,高镇东才喔了声,放下手,见我仍然看着他,才又带点尴尬尴地说,「你保重。」
────两年,一如我意料,在此处画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