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肯定是很难受的。
有多难受,萧琮江也能想象得出来。
因为从那之后苏策没再和他直接联系。
现在正好是苏策治疗的时候,本来两个人联系应该更频繁,但打给萧琮江的不是苏策父母,就是庆哥。
那句“我会常来看你“并没有兑现,两个人不仅没见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了。
苏策正在接受第二阶段的治疗。
C院对苏策康复前景的评估,大致上与A院一致,即可以恢复正常人际交往,但回到原先的工作状态并不乐观。
虽然如此,C院设备更先进,治疗方案也更有针对性,因此苏策的康复进展很快。
现在他发音、语言逻辑已趋向清晰,只是语速不快。
双腿的康复情况最好,现在用手杖也能走得很利索。
按庆哥的说法,远远看着,就是个正常人了。
庆哥讲话不加修饰,萧琮江也习惯了。
苏策这段时间不肯主动和他联系,他便从庆哥这里打听消息。
萧琮江这人,给他一根筷子他都能绕成麻花,看他做事情,得往下刨三层才能大概接近他真实目的。
比如他觉得最近庆哥有些偷懒,不是很主动,那他不会直接说,而是先请庆哥儿子吃饭。
庆哥儿子对他极其崇拜,在萧琮江这被彻底洗了脑,回去就会让他老子知道。
庆哥拿不准自己哪件事情办坏了,接下去便更加谨慎,尽量少出错。
这样萧琮江达到自己的目的,对苏策的关注也不会太明显。
但近来庆哥讲话有些支支吾吾,苏策的情况,也说得很程式化,只说恢复得很好了,现在能自己出门了等等。
具体怎么个好法,精神怎么样,苏策父母的情况怎么样,庆哥都没说。
萧琮江直觉苏策又出事了。
秘书站在萧琮江办公室门口,门没锁,但他没有贸然走进去,而是先抬手敲了下门。
“进来。”里边是萧琮江的声音。
进门处有一架屏风,绕过屏风,是办公室内的开放式会议区,萧琮江的办公桌就在会议区右手边。
萧琮江正坐在办公桌后边,拿着手机出神。
“徐总坐早班机回去,没让人送。”秘书向萧琮江报告徐总行踪。
”嗯。”萧琮江嘴上回应着,但连头都不抬,不知道看着手机在想什么。
“会务早上问,下个星期的会议您去吗?他们已经发了行程表过来。”
秘书等了好一会,萧琮江才放下手机,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让秘书把行程表放下。
秘书就站在他面前,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萧琮江大概看了一遍行程,然后对秘书说。
“最近尽量不要安排出差。这段时间……我这边有事要处理。”
秘书不确定,“最近这段时间”是指什么,但一个好的秘书不是只会将问题抛给老板,而是应该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做好方案,给老板选择。
“那我到10月份之前,重新调整需要出差的业务?”
“到年底吧。”
“好的。”
秘书看萧琮江没有其他事情,便先出去了,走之前,帮萧琮江把门带上。
苏家院子里的玉兰树,如今花落了,只剩下老叶子,看起来十分萧索。
横在他房间前的那截枝杈也被修剪掉了,只剩紧闭的窗户。
萧琮江站在院里里的小石径上,心想这院子再养个鱼池不错。
开门的是苏家打扫卫生的阿姨,苏策昏迷的时候,萧琮江来过苏家几次,阿姨认得他。
阿姨给萧琮江拿出拖鞋换上,这时庆哥出来了。
“苏姨听说你要来,让我怎么都得留你晚上吃饭,这会买菜去了,就回来。”
“苏……爸爸呢?”萧琮江问。
庆哥想了想,“没说,和苏姨一起吧。”
如今苏策好多了,庆哥也稍微空闲下来,他招呼萧琮江喝茶,然后便去帮阿姨擦窗户。
萧琮江在客厅坐着,看着苏家的布置,慢慢喝茶。
屋子里采光很好,布置得明净整洁,东西虽多,看着并不杂乱,反而有种生活化的温馨。
上下两层格局,即使苏策在家住着,也有自己的空间,作息不会影响到老年人。
苏妈妈和萧琮江提过,苏策一开始总闹着要搬出去,现在看来,其实心理因素多于实际需要。
正想着,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萧琮江见时间还早,以为是苏妈妈买菜回来了,便放下茶杯站起身。
结果开门的是一个高瘦青年,眉眼瞧着很像苏策。
但这人太瘦了,下巴尖尖,眼窝凹陷。
他穿着白衣米色裤,头发几乎长到了肩膀,松松地用一根带子扎着,进门后在玄关处弯腰换鞋。
可能是没想到家里客厅有人,见到萧琮江,很明显吓了一跳。
萧琮江观察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确定这就是苏策。
只是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苏策进门后换了一根室内用的手杖,轻轻撑着,果然走得比以前好多了。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顺手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全程眼睛没离开过萧琮江。
“来了,坐,我去换件衣服。”不等萧琮江回答,苏策便转身上了楼。
厨房里,庆哥和阿姨都在忙着,没注意到这边。
萧琮江一动不动地盯着苏策的背影,直到他关上房门。
苏策房间的窗帘、被单全部换了新的,原先是浅灰,如今都是深蓝色。
他背对着房门在解扣子,听见背后有人进来,回头一看,竟然是萧琮江。
苏策能感受到萧琮江逐渐靠近,气息似乎正若有似无地撩拨着自己的耳后。
“差点没认出来你。”萧琮江说。
苏策前段时间还只是消瘦,现在却是瘦得变了模样,除了眉眼神似,和以前相比看着就像两个人。
苏策依旧背对着他,
“还好吧,轻减了些,精神好……”
萧琮江不等他说完便强硬地扳过苏策的肩膀,迫使他和自己面对着面。
萧琮江伸手拉掉苏策的发带,他的头发一下子散下来,遮住半张脸,衬着苍白皮肤,微蹙着的眉,居然有一种病态的美。
“怎么?”萧琮江撩起他的头发,冷笑,“想当艺术家?”
苏策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便挣扎着想脱离萧琮江的控制,可惜萧琮江用了全力,一点也不在乎会弄疼他。
“像个病美人,没想到你这么有风情。”
萧琮江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苏策看向他,不由得愣住。
只听萧琮江一句接着一句问他:
“你家里人看你这样,不觉得有问题吗?”
“如果不觉得有问题,那就是你饭也按时吃,量也和以前一样,他们是不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越来越瘦?”
苏策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果然,萧琮江接下去问他:
“短时间内饮食不变却能瘦成这样,因为你每次吃完都去催吐?”
萧琮江突然发狠,把苏策按在墙上,
“不要用这种事情来要挟我,苏策。”
“我……没有。”苏策颤着声音说。
萧琮江握着苏策的脖子,用一种让人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没有,那你这是干什么,嗯?以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我就会心软?
我要和谁在一起,我身边有多少个女人,都跟你没有关系,懂吗?”
萧琮江在苏策面前,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的。
即使是在苏策出事前,他也给了苏策最多的耐心和体谅,以至于苏策常常以为他对所有人都这样。
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很多。
既然不懂,那萧琮江也没必要再装斯文,他甚至抛开所谓的谈判技巧,血淋淋地让苏策看到自己毫不掩饰的愤怒,他几乎是在命令苏策。
“我只是……吃不下,我吃不下。”苏策小声说。
萧琮江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力气稍缓,而苏策得了这个空隙,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但萧琮江仍不放苏策走,他盯着苏策问他,
“为什么吃不下?”
苏策不看他,也不肯说。
萧琮江自以为猜中了答案,无奈地说:
“你不能一不顺心,就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想一想你的父母,他们经受不住你再出事了。”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才慢慢好起来,你还有将来,为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不值得。”
“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
其实这一句,比萧琮江暴怒时说出来的那些更伤人。
愤怒时所说的,还能安慰自己那是气话,做不得数。
可现在,萧琮江逐渐平静下来了,他冷静地、理智地告诉苏策,没有结果,不要妄想,没有其他可能。
苏策像只可怜的小动物,被萧琮江挂在墙上。
萧琮江以往顾着彼此体面,不肯把话说清楚,现在他把话说清楚了,苏策倒也没觉得多受刺激,反正也早有心理准备,再坏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时候了。
苏策只是在心里偷偷想着,萧琮江今天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话,他这一次得很久才能熬过去了。
萧琮江在苏策眼睛里看不出有太多痛苦,他整个人像被抽了魂,傻傻地。
见他这样,萧琮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不然你想我怎么样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撒过的谎言,如今也只剩这一招了。
“我已经结婚了,难道要我为了你离婚吗?”
苏策本来还逆来顺受的样子,一听他这句话,突然间就来了力气。
“你根本就没结婚。”苏策推开他。
“我早就知道了,你没结婚,还瞒着我,怕我纠缠你,怕你自己摆脱不了。”
这下轮到萧琮江愣住了,苏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是承认还是不承认,解释还是不解释,萧琮江这么多年的积累下来的所有智慧和经验,在这一刻完全派不上用场。
苏策好像陈述完一个事实一样,说完这话,便等一旁看着萧琮江。
萧琮江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
这时苏妈妈回来了,在楼下叫人。
“我晚上,和别人出去吃,你在这吧。”
苏策说完又自顾自出房门。
萧琮江伸手抓也抓不住他,他这个四肢健全的,竟追不上苏策这个腿脚不好的。
第35章
三十四
苏策下楼的时候,碰到苏妈妈,苏妈妈在他脸上抹了一下,问他:
“怎么一头汗?”
“走得急,妈,我出去。”
“都快开饭了又跑出去,琮江来啦?”苏妈妈抬头看见后边跟着的萧琮江。
萧琮江原本一手插着裤袋,若有所思地看着苏策,这会看见苏妈妈叫他,便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和苏妈妈问好。
“苏姨好。”
“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你阿姨叔叔,工作忙吧。”
“还行。”
苏妈妈让萧琮江晚上留下来吃饭,他答应了,绕过他,和苏妈妈去客厅。
苏妈妈回头叫儿子:
“傻站着干嘛,陪琮江坐一下,我去厨房看看。”
“妈,人在外边等我,我现在得走了。”
苏策这孩子熊起来,他妈也是恨得牙痒痒,这会当着萧琮江的面又不好说他。
“谁啊,叫进来一起吃,吃完了再出去,琮江这么久没来了你也不陪陪。”
“我约好的,他又不早说要来。”
萧琮江这时开口:
“没关系,我今天就是来看看您和叔叔,小策我们平时都有联系的。他今天是真有事。”
叫谁小策呢,苏策看了他一眼。
苏妈妈听萧琮江说苏策真有事,以为儿子和他已经说好了,也就不再坚持。
“那你怎么去,有没有人接你啊,自己打个车去,要不叫庆哥陪你。”
“不用妈,有人接,我走了。”
苏策拿着手杖,踱到玄关处穿鞋,出门的时候看了眼客厅,发现萧琮江也在看他。
萧琮江表情似笑非笑,让苏策想起小时候他爹要揍他之前,脸上所酝酿的情绪。
他后退一步,小声说,“我走啦,你,坐。”
“嗯,去吧。”萧琮江冲他点点头。
他刚出门萧琮江的信息就追过来了。
“跟谁一起。”
苏策还是有点怕他,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陈立方。”
苏策没撒谎,萧琮江因为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下午才告诉庆哥他要过去,而苏策前一天就跟陈立方约好了今天见面,而且两人确实是有事商量。
“回来让他送你到门口,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苏策没回复,他在萧琮江这难受都难受出经验来了,萧琮江口不择言,他又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好过。
萧琮江等了一整晚都没等到苏策的信息。
他过后想起下午对苏策说的话,不能讲是后悔吧,就觉得事情有点失控。
他既不希望苏策再深陷下去,又顾忌伤害他,可是不下猛药,苏策怎么能死心?
从来没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好像一碰见苏策,他就总是这样心软。
苏策以为他要结婚,能把自己弄废了,这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萧琮江身边有女人的声音,会做出什么事情他真是不敢细想。
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个好机会,就这么晾着苏策,冷着他,让他伤心,让他死心;可一边又预设了种种狗血场面,担忧着苏策没了自己会不会活不下去。
庆哥闪烁其辞的态度无异于让萧琮江的想象火上浇油,在天人交战了一天后,终于决定去苏家看看。
当苏策半死不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事实与想象重合,他更是认为自己猜对了,苏策果然又在自残,于是失望、痛惜、无力的情绪,叠加成为愤怒,激得他不分青红皂白,将心里的话以最邪恶的面目倾泻而出。
萧琮江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什么时候这么冲动过。
归根到底,他觉得是自己对苏策给予了过多的注意力,关心则乱,昏了头。
有的人内心干枯,想爱也爱不了。
有的人心理健康,心中的爱就像热泉汩汩不尽。
自己也许是后者,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苦,所以才会在苏策的事情上这么投入。
这也许是一种移情,单身太久了,精力无处发泄。
要不找个女朋友吧,自由的日子也过够了。
很累的时候回到家,有人等着自己的感觉也很好。
带她去自己喜欢的小镇住几天,选一间能看到湖,有露天阳台,有风的房间。
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很不错。
于是,萧琮江很快和一个女孩约会了。
女孩各方面条件和林妙差不多,性格比她文静。
还没确定关系,只是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
有一次女孩下楼梯没站稳,他伸手扶了一下,脸红的样子令人心情愉悦。
没有彻夜不眠,没有担惊受怕,没有失魂落魄,轻轻松松的交往。
今天萧琮江和她来会展看一个展览,场地有年头了,停车不方便。萧琮江让她先进去,自己绕去后边停车。
“那我先去找我朋友,别让她们等太久,你来了就去找我。”
“好。”
萧琮江停好了车,走进大堂时,在门口遇见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身材清瘦,扶着手杖,正在大堂处低头翻阅场刊,他看得是那么仔细,对走向自己的人毫无察觉,直等到一只手抚上他的眼角时才抬起头。
他一定有些过人之处,或许正契合了那人心底某处桃源,否则那个人为什么一见他,就像被他勾住了魂。
“苏策。”
身后一声把两个人都拉回现实,苏策回头,接住了陈立方递来的文件。
“你做好后寄给他们就行,不用再跑一趟。”陈立方扣上手提包,眼光打量着苏策旁边的萧琮江。
“这位是萧琮江,这是陈立方,大家同校,以前见过的。”苏策向两个人介绍。
“见过见过,名人。毕业后这么多年也没聚上,今天在这碰见了。”陈立方客套着,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转。
“你们聊,我先去把车开过来,你不用走太远。”
陈立方走开后,苏策和萧琮江沉默地对站着。
“有个朋友在会展,我们来跟他拿东西。”最后还是苏策先开口。
“你是来看展览的吗?”苏策问。
“嗯。”
“哦,跟朋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