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呈衍转身来略一颔首:“不久。坐吧。”
杜乙衡坐在沙发下首,倒了一杯茶推给蒋呈衍。“巢会的事,三哥都知道了吧?”
蒋呈衍晒然一笑:“怎么能不知道。乙衡,这个事你做得非常好。先前让你找阎罗的茬,如今一章章都派上用场了。阎罗不是喜欢现眼吗,我们正好捧捧他,好让他实至名归。”
杜乙衡道:“是三哥筹谋得好。阎罗本来就是干那些营生的,只不过不这样给他炒热了,除了那些受害人家属,别人都不会把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罢了。”
蒋呈衍道:“也怪阎罗自己蠢。他做的那些事,是能放到明面上家喻户晓的吗?他倒不怕骇人听闻,竟还去作巡捕房的筏子,想着行官家正道的职责来找我寻私怨。他也不想想,往近了看,清廷后来那个义和团,枉做慈禧鹰犬受召,最后是什么个下场。”
杜乙衡道:“现在巢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听闻前几日又有学生□□,要求租界政府清理这类恶贯满盈的组织。这下子工部局又要头疼了,刚压下了工人罢工没多久,又闹起了学生运动。”
蒋呈衍冷笑道:“我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再过几天,我再给杨天择送一剂猛药,保他神清目明,知道谁是不可以惹的人。”
杜乙衡道:“三哥还有什么后招?”
蒋呈衍道:“现在巢会红遍本埠,民众知道这个组织恶行累累,自然对其口诛笔伐。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果他们知道,这样的一个帮派,竟然是巡捕房任命的城市巡逻队,是履行官家正义的警卫队,民众会怎么想?”
杜乙衡恍悟道:“我明白三哥的意思。三哥最终想要弹压的是巡捕房!如果民众知道巡捕房竟然和阎罗勾结,肯定会闹得更厉害。一方面巡捕房摆脱不了受贿于阎罗的嫌疑,另一方面,工部局上头为了自证清白,必然要把巡捕房翻个底朝天。到时候就是海水潮退,谁光腚谁遛鸟,想遮也没地方遮。”
蒋呈衍笑道:“话糙理不糙。我已经准备了一出好戏,到时候,就让杨天择徐旻之流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身后还有商会,租界的商人要是知道他们上缴的利税,被工部局拿来养巢会这样的恶势力?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悄懿荒苌瓢崭市荩克那皇切量嗲倘舜永吹图腔共怀没稣饪谧瞧俊?br /> “杨天择利用巢会镇压了罢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巢会能为他镇压罢工,也会为他带来无穷后患,引起规模更大的群体运动。这一把博弈,杨天择毫无胜算。”
杜乙衡道:“但听三哥吩咐。最好能把巢会彻底瓦解,省得阎罗那老贼,一天到晚给老子闹心。”顿一顿,又想到什么,“对了三哥,这么重要的事,锡林怎么不来?他都在忙什么?”
蒋呈衍道:“锡林有他自己的事。最近的事,就不麻烦他了。”
杜乙衡点点头。又跟蒋呈衍汇报了一些码头的事,直到饭点才把蒋呈衍送出门。
蒋呈衍坐车直驱金城银行。正好还在饭点,职员们都出门吃饭去了,只留下大堂的接待员在等轮班。那接待员认得蒋呈衍,以为董事长突然巡访有什么紧要事,连忙迎上来打招呼。蒋呈衍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喧嚷,只问道:“慕经理在吗?”
接待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经理说的是外宾部整天混吃等死的那位,心想正好让董事长撞见他不务正业,说不定就会解雇他。“慕经理还没出去吃饭呢,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头。”
当然,他是在办公室里睡觉。还没出去吃饭,是因为他通常都会等所有人回来上班后出门,然后在洋人的西餐馆喝一下午的咖啡。
接待员盘算着如果董事长问他,慕经理怎么没去吃饭,他就准备把慕经理的行为合盘托出,告一个背后小黑状。谁知蒋呈衍听说他没出去,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知道了”,就直接上楼去了。
外宾部的办公室是临时腾出来的,把原本老万负责外宾事务时的接待室改成了慕冰辞的办公室。
蒋呈衍走进去,看到办公桌上空无一人,扭头一看,慕冰辞两腿交叠搁在茶几上,整个身体斜躺在沙发里,正在睡觉。不由好笑地过去,弯腰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慕冰辞很快憋醒了,睁眼一看,竟是蒋呈衍,高兴得撑起来,抬起手臂就给了他一个挂壁式拥抱。蒋呈衍笑着亲了亲他,道:“半年前在你家刚见面,你就给了我一鞭子。现在对我却是这样热情,让我觉得你对我喜欢得不得了。”
慕冰辞道:“没错,我就是不得了地喜欢你。怎么,你还不乐意?”
蒋呈衍道:“我敢不乐意吗?我要是不乐意,你还不拿鞭子把我抽死啊?”
慕冰辞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好像是我对你威逼胁迫的一样。难道你是因为怕我,才跟我一起的吗?”
蒋呈衍道:“那自然不是。我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跟你一天天地过日子。不过冰辞,你那时候老说我长得像戏子,分明嫌弃我,现在却又是喜欢了我什么?”
慕冰辞望着蒋呈衍那细白面容,想了想道:“我并没有嫌弃你。其实,我是觉得你长得好看。不过我喜欢你,却不是因为你好看,也没有喜欢你什么。要是因为你好看,你有钱,你惯着我——我才喜欢你,那说明我对你是有要求,我这份喜欢,是有条件的。可我就是想要跟你在一起,硬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蒋呈衍笑着叹道:“幸好是我先遇到了你,要是让别人先遇见你,你这一腔纯良心思都给了别人,不是要把我艳羡死吗?”
慕冰辞笑道:“那可不。我觉得你遇到了我,的确是件幸运的事。那你还不快请我吃饭,我要饿死了。”
蒋呈衍笑着亲了亲他,抓起他的外套跟他一同下楼。
接待员目瞪口呆看着董事长跟慕经理有说有笑一同下来,在楼梯中间,董事长还亲手给慕经理穿上外套。接待员苦恼地想着,为什么慕经理这样的蛀虫居然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第31章 Chapter (31)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中,上海爆发了一连串规模庞大的抗议□□。首先是学生罢课,巡捕房出面拦阻,结果有印捕挨不住人群冲击,怒而向学生开枪,当场乱枪射杀五名学生,伤及三十几人。
此事一石激起千层浪,紧跟着整个上海本埠的商人纷纷罢市,商人自发组织队伍到工部局门口静坐,要求当局撤换巡捕房总督察杨天择,彻底清扫恶性组织巢会,并要求工部局以总裁费信淳为代表的高层登报向死难学生道歉。
民意之愤怒如惊天浪涛,一下子就把整个城市席卷淹没了。
而事件的起因,是一桩普通不过的银行盗窃案件。
这家银行在上海这样的通都大埠一点儿名气也没有,平常往来的客户大多是做传统老生意的贩户,日常业务量并不大。银行因此作出了裁减职员的打算。这事尚未落实,就被底下几个职员悄悄知道了,便有两三人抱团商量,与其被东家解聘,也不过得赔个把月的薪水。不若趁还在职位,临走前大搞一票,好歹抵个十年八年的生计。
这几人一合计,到底动心。几个人里应外合,盗了银行里几个平日业务出入不太频繁的保险箱。
巧就巧在没过得几日,正当这几人就要离职之际,某位不常往来的客户忽然来银行销户,要提取保险箱内一应钞票金银。这业务是银行理事亲自接待的,手续齐全,把客户带到保险箱一看,钞票黄金少去七八成。客户当场大怒,理事又怕担责,立即报了巡捕房。
探长高飞带人过来一一排查,就查到了那几位职员头上。这几人必然就给拿住关押起来审讯,那保险箱的归主和里头财物,当然也是掌控在巡捕房手里,轻易不会给外人知晓的。但那几人其中一个心眼颇多,知道盗窃这事若遭捅破,自己难逃劫数。于是在排查期间给家人留了封信,交待若是自己被拿,就把信交给各大报社。
等到巡捕房一审讯,一条惊天新闻就把整个上海炸开了锅。
原来那保险箱的归主中,有一人正是巡捕房总督察杨天择。而杨督察的保险箱内财物不多,却尽是地契和让渡书。分别有上海的别墅两栋,和两家地下钱庄、一家烟馆的所有权让渡书。让渡人正是最近名声大噪的巢会当家阎罗。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本来阎罗就在风口浪尖上,与他有关的事,各大报社都争相报导。黑恶流氓与官家正道的巡捕房勾结,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为了抢头条,各报社几乎在天没亮就加急赶印报纸,等到太阳在窗户边露脸,这消息早已晒化在太阳底下。
这下子把上个月工部局连发两次澄清当局与巢会绝无合作牵扯的通告,直接拍回了工部局脸上,如同两个大头耳光,扇得工部局鼻青脸肿。
工部局一得知此事,费信淳震怒,立即召开董事会,并诏令巡捕房的上层机构——警务处直接派人接管银行盗窃案,务求公正审理。同时要求警务处严查租界各大捕房,一并处理了十几名利用职务之便侵占贪贿的探长巡长。杨天择的经济问题自然一查到底,由此又牵扯出工部局上层华董徐旻与其交涉不清的财物往来。
警务处迅速处理该起事件,从上到下彻查当局所有部门,但机构内的流程和详细探查仍需费上不少时日。民愤却如滔天巨浪一下子席卷而来,尤其是青年学生最为激进,案发后三五日已组织上千人街头□□,直指工部局监管不力。巡捕房不得已整队维护治安,却因枪杀学生引起了其他社会群体更激烈的抵抗反对。
社会运动在深秋末梢的余热里发酵,惊涛冲天。由罢学罢工罢市引发的动荡几乎令整个城市陷入瘫痪状态。工部局被倒逼自检,从上到下整顿一清,半数的机构处长都落了水。
自租界成立至今未遇这样的危机,费信淳羞愤欲死,向社会公布此案调查结果的同时,要求学务处和工社处调停学生工人运动,依法律处置向人群开枪的巡捕。同时亲自约见上海总商会主席蒋呈衍,恳请总商会出面调停罢市运动。
费信淳在工部局大厦议会大厅与蒋呈衍交面握手时,认出这人就是前不久在北四川路电影院撞见的那个人。蒋呈衍冲他淡淡一笑:“费信淳先生,再次幸会。”
费信淳自然是先想起了电影院那尴尬一面,很快反应过来用力握住蒋呈衍的手,以洋人特有的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大笑起来:“原来是蒋先生!”
费信淳的态度恳切,从会晤安排的坐席上就可看出端倪。等级分明的坐席,是有主次位区分的。但费信淳安排的坐席,却是与蒋呈衍一并坐在椭圆形的桌角两边,主随客便,比肩的坐法。
费信淳原本准备了官方的通稿,但因为见到是蒋呈衍,立时觉得这人能够助他解决当局的烦恼。就把通稿收了起来,与蒋呈衍从随□□谈,渐渐深入到接见主题。
“目前上海的形势,蒋先生想必是清楚的。对于本局的管理部门,给市民造成这样糟糕的局面,我表示非常抱歉。工部局的先旨,是规范租界的管理,发展地方的经济和文化。现在的情况,却违背了这个先旨,我为此,向蒋先生所代表的华人商人团体郑重道歉。”
“以蒋先生为代表的华商团体,及时向当局缴纳足额税款,来支持租界的发展。蒋先生本人经营的公司,更是承担了工部局万国商团军队的一半经费。你们这么支持当局的工作,当局董事会本当善用这些税款,为租界民众谋取更好的福利。但是很可惜,我们的行政机构竟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对此我非常愤怒。在此承诺蒋先生,董事会必定会彻查此事,并给纳税商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蒋呈衍心里暗笑,这事情已经捅破了天,谁也没有本事把这局面强压下来。除了工部局自证清白,并协调多方势力逐个调停运动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费信淳的态度也就是这个意思,要为此事担责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是必定都会处置的。
“费先生有心了。既然费先生有决心彻查机构,我相信一定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到时候,董事会也一定会发通告,把处理的结果公布于众。”
费信淳点点头:“是。蒋先生说得对极了。另外警务处会加强治安巡查,查封租界内所有非法经营的赌场、妓馆、烟馆。务必要给租界内的商人群体和普通民众一个良性的经商和居住环境。”
蒋呈衍并不主动去接他潜伏的话头,只不卑不亢,态度平和地顺着明面意思道:“费先生有这样的决心,那是商界同胞的福音。”
费信淳只好自己去提那厚脸皮的要求:“非常感谢蒋先生对当局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在此,我代表当局董事会,向蒋先生代表的华商团体提一个不情之请。华商罢市已经致使租界乃至整个上海的经济秩序大乱,请蒋先生能够为华商表率,以总商会的名义,协调各地商会的商人停止罢市运动,并如常开市经营。”
事实上从商人本身利益上讲,罢市能够造成城市生活和经济秩序瘫痪,这其实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行为。社会群体运动有其特定的时效性,往往随着应激事件拉长时间线,群体运动的热情也会逐渐消退。因此开市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因为当前工部局被逼太猛,已经如无头的苍蝇自己乱了阵脚。加上前几日枪杀学生,当局心里发虚发软,只想着快快平息事件。
蒋呈衍没那个菩萨心肠去道破这浅显天机,摆出态度道:“上海的秩序,是建立在各方群体的利益能够得以保障的基础上。费先生所代表工部局的恳请,我会与各商会协调。但是在这之前,商会需要先看到工部局的态度。只要工部局对最近的案件合法合情处理好,让群体运动没有激化的理由,上海的秩序自然就会回复如常。这一点,费先生一定也非常清楚。”
费信淳颔首应允。
随后半个月内,工部局火速处理了盗窃案、巡捕房及董事会贪贿案、以及枪杀学生案件。杨天择被解除巡捕房总督察职位,董事会华董徐旻亦牵涉贪贿,免除总董职务。至于枪杀学生的印捕则被逮捕,依律入刑。与此同时,警务处直接成立城市巡查卫队,地下赌场娼馆烟馆一律查封。
半月后,蒋呈衍以总商会名义通告各地商会,罢市结束。同时费信淳以纳税贡献及调解罢市运动有功为由,令工部局董事会蒋呈衍发出通函,任命蒋呈衍为工部局董事会华人总董,取代徐旻总董职务。
工部局任命蒋呈衍为其总董,未必不是出于把华商团体纳入治下的考量。
不管怎样,上海一个月浩浩荡荡的动乱,终此谢幕。
这年十二月初,天气已森寒,比江南冬天的正常气候要冷上很多。
蒋呈衍由商入仕,摇身一变也成了洋人政府的官,自此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工作虽忙,但与慕冰辞感情交融,却一如既往甜蜜酣畅。
这日午后将雪,蒋呈衍在办公室里接了银行总理事老万的电话。
老万:“东家,您看中福煦路那栋别墅,总算打听到了。据说是以前一位英吉利籍犹太商人的房子,这人后来妻子去世了,就回国去了。这房子现在虽没人居住,但也不好买卖啊。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房子?”
蒋呈衍拎着话筒,想了想道:“不,我就要这栋。你再联系别家银行理事看看,能不能寻个可以买卖的法子,把这栋房子买下来。”
老万看在那加了三成的薪水上,不敢透露自己的不满,好声气道:“行吧,东家,您要实在喜欢,那我再给您问问。”
蒋呈衍道:“行。这屋我买来送人的,再有二十来天要派用场。手续方面拜托你了。”
这话的意思,跟老万那个“再给您问问”可不是一个意思。这竟是强行要落实的意思。而且还是在二十天之内。老万脸都绿了,心想都说没主了,您是听不懂人话咋?虽说您薪水加得爽快,给人这差事也够难办的啊。
蒋呈衍挂了电话,翻了翻桌上的办公日历,望着那冬至的贰拾叁号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