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杨心中一阵苦涩,只管低头去看。谢锦天的字迹向来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正是他人前的模样。可这方寸之前,却处处透着中规中矩的收敛,甚有些笔画还蓄了个犹豫的点,不知停顿着想了些什么。脑中情不自禁地就勾勒出谢锦天低着头一笔一划写就这信的模样,当时年少……
易杨不禁嘲笑自己,还未短兵相接,就已溃不成军了。
真是……
逼着自己往下看,像个早在心里怕了却梗着脖子不肯认输的孩子。
“搬家以后忙得很,光整理就折腾了两周,每天做卷子到深夜,说好给你写信的,又迟迟没动笔,你不会怪我吧?
志愿打算怎么填?还是复旦?我想和你考一起,但这次二模成绩不理想,家里有点意见。你应该还不错吧?一向发挥得挺稳的,记性又好。
哎,不说这些了。想想考好去哪儿玩吧?我想先打工攒点钱,省得问家里要了还问东问西的。
前几天整理东西,翻了半天没我俩合影,只好拿小时候的照片“睹物思人”了,改天我俩也去拍吧?都快毕业了,现在小姑娘都爱什么大头贴,拍了就挂包上,嘚瑟的!不过俩男的去拍是不是有点怪?
好几次打你家电话,都你妈接的,说你不在。这是我新家电话,有空打给我!”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抬头,没有署名。
这算什么?重返十八岁?
易杨愣愣地盯着信纸许久,谢锦天是因为看了他那段独白的视频,才突发奇想地写这么一封信?
高三那年,谢锦天搬家了,说好写信来告诉他新电话,但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动静。不久后,易杨就发病住院了,两人就此失去了联系。
易杨是在学校里发病的,据说当时很轰动,一传十十传百的。谢锦天毕竟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他母亲还要回来给他办转学手续。难道他是知道了什么才不再搭理自己的?
被隔离的易杨当时忍不住往悲观地想。他几乎天天都会问板着脸的吴招娣,有没有电话或者信,然而答案都是否定的。
等出了院,易杨更不敢问了,他几乎已经认定谢锦天是不想再与他联络了。也好,就一心扑在学习上,把落下的都追回来。只是他偶尔也会觉得失落,分明曾经那么紧密的关系,为什么只是拉开了些距离便就此断得干净?他又没有搬家,总在原地等着,为什么谢锦天信誓旦旦说的话,都无一兑现呢?一想到这些,便是心灰意冷。这最艰难的一段,虽不指望谢锦天的陪伴,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段文字,也好过杳无音讯。
如今看谢锦天这字里行间的,原来当时他是联系过他的,只是被吴招娣阻拦了。所以,这封信只是为当时的他解释一句吗?
易杨怔怔坐了会儿,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谢锦天了。就如那天夜里,他趁着酒意突袭他一样。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易杨依旧会难堪得面红耳赤,可又不能揪出谢锦天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忽略他,不在意他,或许就是对他最具有力的反击吧?易杨隐隐觉得,如今的谢锦天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分裂得令人咋舌。
又瞥了眼那封信,目光却停留在那个电话号码上。
第62章 陌生的愤怒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显然是一直守在电话旁的。
易杨的怒气也随着这忙音的戛然而止而断层了。他能听到那头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畔,就在那晚,压着他,钳着他,要钻入他骨血里,再不出来。被侵蚀的恐惧包围着易杨,他躲在辛苦筑起的铜墙铁壁后头望着那漆黑的夜色中准备攻城略地的千军万马。
两人就这么隔着电话沉默了许久,直到谢锦天先开口。他的语气竟和易杨记忆中一贯的风格有些不同,不知是因为隔着电话有些变调,还是话语间当真充斥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柔软。
“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可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易杨没说话,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并不想让谢锦天如愿。
“这通电话太迟了。”谢锦天似乎也并不介意演独角戏,只自顾自道,“那时刚搬好家,就开始补习,太忙了,没给你写信,偷懒打电话,都被拦了,可我要知道你是那样的情况……”
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谢锦天一心想在考高的分水岭争一口气,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闭嘴。联系不上易杨,他也没太过在意,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在他的潜意识里,易杨总是在那里等他的,不急于一时。哪知再见时,易杨早已经历了一场浩劫。
“当时为什么没和我说?”
一想到那个暑假再见时,瘦了一圈的易杨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谢锦天便心如刀绞。当时的他,全然沉浸在考进理想学校的喜悦中,对于易杨随口说的“生了场病”也没怀疑。两人就好似从未中断过联系般,默契地只提对将来的憧憬。当时他的心里只有自己。若一贯只有他自己倒好了。
“我想你了。”听彼端依旧沉默,谢锦天忽然强烈地不安起来。他甚至想象易杨已将电话搁下了,任凭他在那里自作多情。
他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罅隙隔着漫长的岁月,并不是一通电话就可以弥合的。尽管他每日跟在易杨身后,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那一日的癫狂是决堤后的必然,醉酒不过是个借口,他是该给易杨一个解释,可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直到这一刻,那种强烈的失去的恐惧,令他忽然意识到,这感情该如何名状。
“我一直不愿承认,将一切都归结为愧疚,可我越来越无法恪守不见你的诺言。这大半年我做了什么,你一定猜到了部分,但你不会猜到全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想我是疯了。”
谢锦天说出这番话时,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他是全然将“把柄”交到了易杨手中,他尽可以羞辱他嘲笑他,以牙还牙。
“所以呢?”
易杨忽然的一句,令还打算一鼓作气地再剖白几句的谢锦天愣住了。
“所以我就该不计前嫌,为你恍然大悟后的感情负责?”易杨身体里有个声音冲出来,拦也拦不住,“你听着,谢锦天,从前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是愚蠢地希望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干净、纯粹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可你却来糟蹋我的感情。你以为替我报复了他们就是补偿了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永远都无法挽回。现在,我只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谢谢你上次替我解围,但我宁愿和你再没交集。”
一口气说完,易杨便挂了电话。他两颊发烫,心跳得震耳欲聋。那气血上涌的十几秒,心却往反方向沉着,拉开了冗长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不知该拿什么填补。愤怒对他来说,是种太过陌生的情绪。他总压抑着自己,怕它们横冲直撞地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可此刻他不想再忍了,他恨谢锦天对于他生活无止尽的侵蚀,但他更恨的是依旧对他余情未了的自己。一牵扯到这男人,就会被打回原形,记忆如泉涌般冒出来,将那些好不容易生出芽来的改变的决心都溺死在了一潭死水里。
手心忽地一凉,一低头,却是警长粉色的小舌头舔在他手背上。连它都看出了他的失态。
下面偶尔有经过的三三俩俩高声谈笑,喝多了,大着舌头。隔壁电视声音忽然大了些,一曲难忘今宵,与寒意一同渗进来。手机震个不停,零点了,都是拜年的短信。朋友圈里又开始刷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之类自欺欺人的话。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而方才的愤怒却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令易杨窥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忽然想起余潜临行前的话,或许正因为他对自己不够坦诚,才会拼命追求外在的变革却始终觉着隔靴搔痒。填满了生活的所有缝隙,也只觉得拥挤,却并不满足。可如果他试着那头野兽出来呢?就如今晚那样,如果他放任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即使无法接受,也愿意去承担所有后果呢?
易杨摸了摸“警长”的脑袋,起身抹去窗上的水汽,一方冬夜仍是沉沉的模样,然而心里却有个轻盈的光点,快活地飞出去,在半空忽明忽暗,促狭地朝他眨眼。
“年过得怎样?”红光满面地萧牧抬起卷帘门时问提着一堆食材的易杨。
“单身狗,能过得怎样?”说着瞥了眼边上正用捧着手机刷红包的程衍。
程衍围着条红围巾,下巴埋里头,两颊冻得通红,跟在高大的萧牧背后当真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听了易杨的话一愣,慢半拍地抬起头打量。
“怎么?”易杨搁了袋子把食材分类放进冰箱,一回头见程衍正盯着他瞧。
“没什么。”程衍开了空调,赶紧过来帮忙,“就你以前……不开玩笑的。”
他们很少好调侃易杨,怕他多想,怕他当真,可如今易杨倒学会自嘲了,这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而且这次回来,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不再和他们揣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礼貌,终于有了些“狐朋狗友”间该有的肆无忌惮。
“想通了些事情。”易杨俯身掏出张交通卡挂掉些积霜,也不想多解释,“对了手机号给我下,刚去菜场被顺了。”
“啊?难怪打你电话都关机。”程衍刚都忘了问这事了,“买新的了?”
“嗯,要年后到了。”易杨对这些电子产品也没执着,就随便网上买了个国产机,可大过年的物流也快不起来。
萧牧正带着匆忙赶来的新店员擦窗、拖地,摆桌子,也没留心二人说了什么,忙得满头大汗的就往程衍这儿一伸脖子,程衍立刻抽了纸巾给他擦,顺便嘱咐他回去记得把家里闲置的手机找出来,先借易杨用两天。
大年初四,迎财神,生意也红火。只是来的客人里不少见了易杨神色都有些易杨,甚还有窃窃私语的。易杨倒是全不在意,有时甚至会凑过去和熟客调侃一下自己。众人见他这样落落大方,也都放开了,甚至有些佩服他的还来劝慰,易杨对于这些好意照单全收,倒不是当真心无芥蒂,而是经历这次的风波他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今天捧着,明天踩着,又怎样呢?值得他在意的,本没有几个。故而自那次声明后,他便没再关注过网上的言论。
忙了一整天,易杨让程衍和萧牧先去亲戚家接孩子,自己留守到最后。
月朗星疏,送走了厨子,打包了些清淡的饭菜打算回去喂警长。
锁上卷帘门时,瞥见卡车的阴影下掉下个烟头,像稍纵即逝的烟火。
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走。提着的袋子不时蹭到羽绒服,沙沙作响,像条盘在身上的响尾蛇,伴随着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却甩不掉。
红灯,停下来,脚步声也没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又像全然融在了夜色中,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他是听不进他的话的,就像当年他也听不进自己的劝。如今,颠倒了立场,愤怒、唏嘘的同时,说没有些报复的快意那是假的,可这种感情又和他当年对他的感情重合了多少?不过是愧疚,不过是不甘,不过是为了感动他自己。
忽然跳了绿灯,易杨想也不想就往前走,越走越快,一头扎进通往小区的小路。这条小路连带着这一溜商铺的后门,堆了好些个杂物,加之地上总有些油腻腻的痕迹,路灯也没几盏,鲜少有人经过。
易杨只管低着头走,等他发现斜后方冲出个影子直往他身上撞时,为时已晚。
昏暗中寒光一闪,看不清是什么,错着袖子就过去了。
“通!”一声,那戴口罩的男子被踹翻在了地上,而他的□□却被握在了谢锦天的手里,指缝间滴滴答答的都是血。
第63章 夏雪的第二次婚礼
报了案,那人被带到警察局,话都讲不利索——瘾君子。
就是易杨粉丝群里的少数的几个男性之一,把易杨神话成了一个偶像,疯狂地搜集关于他的一切,将他捧得高高在上,不许任何人亵渎他哪怕一句。哪知前段时间爆出易杨得过精神分裂的事,顿时天塌地陷,加上毒瘾又犯了,极度的兴奋中是全能感的爆发,写了要与易杨同归于尽的微博便在易杨回家的必经之路蹲守。
也幸好是吸了毒没个准头,不然那一刀或许就命中了要害。被谢锦天踹翻刹那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一巴掌抽醒了他,让那一鼓作气的冲动瞬间泄了气,瘪在那儿瘫软着,眼神空洞地供认不讳。
等做完笔录已是将近十点,易杨疲惫得很,也顾不上一路跟在他后头走得沉默的谢锦天。等防盗门拉开条缝,感应灯一亮,易杨才如梦初醒般顿住了步子,侧过半个身子堵住那一线光亮。
谢锦天就站在阶梯下并没跟上来,看到易杨那防备的姿态,心又凉了半截:“我看到他微博,你关机了,我不放心才跟着的。”
说罢谢锦天上前一步,易杨下意识地一退,背靠在了冰冷的门上,惊醒了那一晚肌肤相亲的不知所措。正在脑中预演着如何反抗,却觉着颈上一暖。
“以后不会了。”谢锦天轻轻扯了扯,收紧围巾的两端,将易杨从脖子到下巴都裹在柔软的羊绒里。之前他跟着他,就想做这一件事,可盯着那露在外头的一截颈项,却又始终不敢上前。迟疑着,就耽搁到了现在,反倒成了鸡肋。
还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不受控制地变了味,徒增厌恶。此时此刻,已破了誓言,无论因为什么,都该消失得彻底来抵消这言而无信的罪责。
谢锦天最后看了易杨一眼,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跟前了。柔和的线条,精致的眉眼,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铭刻在石碑之上。碑文是油干灯尽的落寞,饮恨而终,却又无可奈何。多年后,他终于能体会易杨对他抱持着的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苦涩,可却只能任凭这感情引颈受戮。
背过身去的时候,心却还一个劲儿地回望着,替始终沉默的易杨辩解着,想象着他眼中或许会流露出些许不舍。
易杨眼见着谢锦天渐行渐远,却依旧守在门前,掩着那条黑漆漆的缝,生怕什么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回了家,躺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叹息。
他忽然想起之前夏雪打来的那通视频电话,给他看东北的雪。
“其实没上海冷!这里干燥,又有供暖!”包得只剩俩眼睛露外面的夏雪在漫天风雪中毫无淑女形象地扯着嗓子喊话,“你看我堆的!”
镜头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刚才分明是他蹲在那儿给雪人“整形”。那雪人鼻子上插了根冻得发紫的胡萝卜,两只眼是冻梨,杆子还连着,像突兀的一根睫毛。
夏雪摘了鹅黄的绒线帽想给雪人戴上,就见边上伸过来只大手给她按住了。随后便是低低的商量声,不知说的什么,带着些撒娇的鼻音,但终究没能如愿。
“哎!这大脑门多像et啊!”夏雪不死心地挣扎着。
易杨的目光却搁浅在了屏幕下方那只始终搭着夏雪肩的手上。
他们年前就领证了,她陪他回去过年。
易杨从未见过夏雪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成熟懂事、温柔体贴的,是谢锦天喜欢的贤惠模样。直到遇见懂得宠她的男人,心里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女孩才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微微一笑。
看着画面里纷乱的雪花,听着夏雪变了调的喊话,易杨的心却像直流是留在了梅雨季,温暖而潮湿。
夏雪终究成为了她自己,成为了她本该成为的模样,她再也不用为了迎合世人眼中的幸福而委曲求全。她虽是为自己活着,可易杨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重生的自己。这份难以名状的感动在中断了通话后依旧跳跃着,是一簇火苗,将那些黯淡的记忆都点亮成了通向完满的坎坷。
然而他却没这种幸运,需时刻提提点着自己,掐灭动摇的念头,不因难熬的孤寂而美化了谢锦天的所作所为。那些他烙在他心上的伤虽结了痂,却又节外生枝,蔓延得张狂。即便如今他已能和朋友毫无顾忌地玩笑,和陌生人心无芥蒂地谈笑,但却很难再倾其所有地去投入一段感情。那是一处断崖,是感情的绝境,再绵长的爱意到了那一处都流淌进了死地,无绝处逢生的可能,前缘难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