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也是这么说的……”幕僚的头埋得更低了,“京都府的大人仔细查了查,然后告诉属下世上并没有这么一号人,京都的户籍没有,杭州的户籍也没有……”
肃王简直想冲进京都府衙门把那群只会吃饭的白痴踹到墙上。
——苏妖孽的户籍需要仔细查?!他们真的不是来逗他玩的吗!傻子都知道苏妖孽三个字不可能是真名啊!难道他们就听不懂他堂堂肃王殿下的意思吗?!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能用自己的权势给京都府施加压力,随意楼何尝不能。更何况,传说随意楼和陛下身边的几位关系都很好……
所以如果肃王拿不出符合王法的证据来,京都府是绝对不会出面追缉的。
他突然抓住了思路,“苏三以前在青玉楼的时候,总得算个明账吧?江琮总该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回王爷……”幕僚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苏妖孽与青玉楼的所有合约上,他一直用的指印,从来没有签过名……甚至在所有需要他画押的地方,他都是用指印或者随意楼的公印,从来没有写过自己名字……”
京城到太原本就有一条官道,肃王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追查,因此萧随意和苏妖孽的这段路走得十分舒适。
顾把马车留给了他们,说要先一步去太原接手随意楼的事务便走了。
顾离去时一身落拓长衫,腰间佩剑,像极了话本故事里走出来的书生侠客。
苏妖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唯有沉默。
——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苏妖孽如果重回随意楼,萧随意必然要对他做出极严苛的处置,否则无法向随意楼的下属、以及原本打算与他们联手的易温酒易先生做出交代。
而萧随意对苏妖孽的真实情感,从他脸上经常露出的白痴神色里就能看出来。
顾故意找个借口离开,其实只是给他们一些时间商讨而已……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一路上萧随意都没有再次提起鲁王府地道里说过的话,苏妖孽也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离开的当日,他们虽然有马车,却也没有赶太远的路,很早便在附近的城镇找了间客栈歇了下来。
萧随意要了盆温水,又打发小二去抓了些药回来,处理自己和苏妖孽身上的伤。
他先是清洗了苏妖孽手手指的伤口,换上伤药。
苏妖孽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双手看似放松地搭在桌上,任萧随意摆弄。然而当萧随意仔细地清洗到第三个手指时,他终于起身去寻了根筷子来,横着咬在嘴里。
萧随意看着心疼,然而伤口不及时处理,只会伤得更重,于是扯些闲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上次看你跟宫九城对射,你的箭术修为应该不弱于他才是。”
苏妖孽怔了怔,吐掉筷子,说道:“京城里用不着,也不让用——我很久不练了,真和宫九城对上的话,胜负还不好说。”
萧随意清洗完伤口,往苏妖孽的指甲上敷了些药。
苏妖孽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显然是在忍疼——萧随意知道他素来不喜欢人劝,即便是当日在鲁王府,也照样说话一针见血专往人痛处戳,忍了又忍,终于把那句“别硬忍着可以叫出来”的劝说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师父教的?”
苏妖孽轻轻嗯了一声。
萧随意将他破碎的指甲用白色纱布仔细缠好,却听苏妖孽继续说道:“我师父他原本是那个谁手下的兵,后来那谁反了,他不想跟着反,于是逃了出来。他一身本事都是军阵中学的,别的一概不会,因为是那人手下,也不敢在人前暴露身份,于是就接些私活儿挣钱。”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箭术
——自开朝以来, 造过反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一位戍边的将领。而那位将领有一个更为著名的儿子,姓俞, 自名长歌,前碧落黄泉帮帮主。
萧随意怔了怔。
苏妖孽便在这时抬起头来, 轻轻笑了笑,笑得他心里莫名的一痛, “很惊讶?”
萧随意有些愕然, “我……”
“俞铮眼睁睁看着开国的将领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先帝用各种罪名杀死,想要造反,也是人之常情。”苏妖孽复又垂下眼帘,淡淡说道:“原本成王败寇也是很自然的事,成则千秋霸业,败则百世骂名——但是他自己愿意赌命, 不代表他有资格要求他手下的人和他一起赌命。”
萧随意张了张嘴, 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是——”
苏妖孽抬眼看着他,静静说道:“但是那些和他一起造反的人都死了, 我师父还活着。”
萧随意低下头去, 继续清理他手指上的伤口, 却听苏妖孽笑了一声,说道:“其实我有些时候在想……若不是当初俞铮一意孤行反了,我师父也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靠着战场上学来的杀人本事混口饭吃, 这么多年来躲躲藏藏,连家都不敢回……我这一身,大概也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吧?”他笑着摇了摇头,“这身上的血啊,真是沾上了,就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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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看着萧随意替自己上药的手,然后闭上眼,仰头淡淡说道:“记得鲁王府里那座地藏菩萨像么?——想想看还真是好笑,有这么一笔烂账搁在这儿,那位菩萨估计又得晚几年成佛。”
——秋路固然教会了苏妖孽一身武功,同时也将他拖进了无休无止的江湖仇杀之中,至死都不得超脱。而苏妖孽因为秋路被牵扯进了肃王府,又因为肃王府而进入了随意楼,随意楼楼主却和肃王府有着杀父之仇,还一心想着替碧落黄泉帮翻案。
而秋路之所以落得如此境地,全然是拜俞长歌的父亲所赐。
在这笔夹杂不清的烂账之中,最可笑的一点便是,萧随意竟然对苏妖孽动了真心。
这些事原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这样一来,就更没有道理了。
萧随意突然用力抓住了苏妖孽的手,像是把一生的依托都抓在了手里,永远永远也不要松开,低声说道:“老三,其实我……”
他忽地说不下去了。
其实我怎么呢?——其实我喜欢你?他当然想不顾一切地发一场疯,带着苏妖孽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反正天下之大,也没几个人管得到他——
但是他的随意楼呢?还有易温酒和碧落黄泉帮,还有肃王府的仇,还有他自己的野心……他想成为第二个俞长歌,想疯了的想。
那一刹那间,一股莽苍而深重的无奈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却骤然明白了当日地藏菩萨像前的顿悟——那是苍茫乱世中踟蹰前行的挣扎与沉浮。
萧随意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会喝酒,只不过在京城里不敢喝。”
苏妖孽看了他一眼,深深说道:“我知道。”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会喝酒”,萧随意特地叫小二拎了两坛子最烈的酒来,当着苏妖孽的面灌了一大口,然后脸色立刻便红了起来。
苏妖孽接过尝了一口,面无表情评价道:“兑了水。”
萧随意:“……”
为了掩饰这一刻尴尬,萧随意看着苏妖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反正这一路还长,老三,不如你教我箭术如何?我一直待在京城里,从来没有碰过那东西。”
——从京城走到太远并不算长,何况官道平整,走起来着实要不了多长时间。然而二人都知道一旦与太原的易温酒汇合,他们就必须要面对某些绕不过去的问题,反正顾也没给他们规定时限,这一路大可慢慢腾腾地磨蹭过去。
“其实很简单,一样的道理。”苏妖孽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萧随意三倍的量,这才说道:“弓箭原本就是军队用的东西,你武功学得又杂,上手应该不难。”
顾给他们(确切地说,是给苏妖孽)留了一副弓箭下来,萧随意听了这两句话之后,联想起那副弓箭的样子,立刻就觉得有些手痒,恨不得现在便把那张弓拿出来试一试。
仿佛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苏妖孽放下酒坛说道:“这儿不合适,等——”他下意识想说等到了太原,忽地想起来,等到了太原,他自己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于是改口说道:“等天黑,人少了再说。”
萧随意还是十分手痒,不等天黑,便在房中将那张弓取了出来,虚着试了试。苏妖孽原本在一旁找了本黄历随便翻着,在萧随意地三次研究用如何用弓弦勒死人的打法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弓从他手里抢了下来。
萧随意手里有家伙,自然不可能真的抢不过他,然而想着苏妖孽身上有伤,他也不敢太过用力,于是便被苏妖孽把弓夺了过去。
……萧随意十分无奈。
苏妖孽把弓拿在手里,虚着弹了弹便搁在一边,也不遮掩,随手拿起黄历继续翻着。萧随意好奇凑过去看,看到苏妖孽把今年宜动土的日子都勾了一勾,忍不住问道:“这是做什么?”
苏妖孽又翻过一页,随手画了个圈儿,头也不抬说道:“随意楼这么多人,难道都住易先生家里?”
萧随意:“……哦。”
他想了想,指着苏妖孽画的几个横线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苏妖孽淡淡答道:“诸事不宜,都是好日子。”
萧随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好日子”,却见苏妖孽合上了黄历,看着他,问道:“你信?”
萧随意立刻摇头,“不信。”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急着否认,到底是为什么?这明明是个无关大雅的问题……
苏妖孽笑了笑,“你就是信,我也不会说什么啊……这种东西,信一信也无妨。”
萧随意摇头道:“看过之后,会让人心思不定。”
“也是。”苏妖孽说着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转而说道:“但是顾只给我留了一张弓下来,想要教你的话,还有点麻烦……”
很快,萧随意就知道了,顾只留了一张弓下来,简直是一个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决定。
因为只有一张弓的缘故,苏妖孽想要教他,就必须扶着他的手指点动作。而自从萧随意决定在见到易温酒之前都不去想那些见了鬼的烦心事情之后,再与苏妖孽贴得这么近,莫名地就有了些异样的情思……
苏妖孽明显发现萧随意在周身,皱眉说道:“你射飞第八次了。”
萧随意立刻十分主动地跑去把那支被他射飞到不知道哪里去的箭找了回来。
——他们这是趁着天黑,在客栈的后院里对着墙边的一株柳树练箭。可以想见,如果在这里留下散乱的箭支的话,很可能不出三个时辰,便会有官府的人找上门来。这对于想要好好享受这一段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时光的萧随意来说,显然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因此他十分主动地把所有的射出去的箭都找了回来。
苏妖孽袖着手,看着萧随意在墙根处翻翻找找半天才把那支箭找出来,然后拎着弓箭走了回来,站在原地,对着柳树再次拉开了弓。
苏妖孽从袖中伸出手,校准了一下他手指上的动作。
萧随意又将弓弦拉了拉,没敢拉满,眼见这一箭即将射出去,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苏妖孽说道:“……你说我总是射不中,会不会是天黑看不清的原因?”
苏妖孽面无表情,“你食指又往下滑了。”
萧随意只好哦了一声,收摄心神。正当他专心致志地准备第九次射飞的时候,一只信鸽突然落了下来。
——信鸽脚上系着卷轴模样的东西,显然便是随意楼常用的远程通讯手段。
二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萧随意放下弓箭,信鸽十分温驯地落到了他小臂上。
他将卷轴从信鸽脚下取了下来,信鸽振起翅膀,在黑夜中迅速远去,看那方向,正是——
太原。
萧随意三下两下打开卷轴,借着星光看了,许久之后,终于用力地把纸条在掌心揉成一团,然后嗤地一声烧成轻烟。
“是顾。”萧随意抬头看着苏妖孽,说道:“他已经到易先生那儿了。我们从鲁王府跑出去之后,那辆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好不容易马跑死了,立刻就被人认出这是鲁王府的马车,尤其是马车里还有血迹——总之,鲁王现在也挺麻烦的,老二的消息快一点,不过我们明天应该也能听到。”
苏妖孽嗯了一声。
萧随意沉默片刻,这才皱起眉头继续说道:“顾还说那边他快镇不住了,让我尽快带着你过去……”
苏妖孽忽地笑了一声,“是押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昨天打算双更的...结果我那个JJc队友突然跟我说他a了,一晚上都没什么心思码字。
果然生死不离之后是江湖不见,玄学是有玄学的道理的,不服不行_(:зゝ∠)_
双更今天补上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赌坊
萧随意尚未来得及反驳, 苏妖孽已经并起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苏妖孽的手腕素净瘦削,腕骨突兀地支棱而出,十指的指尖还缠着白色纱布。萧随意看着心里一痛, 伸手抓住了他一双手腕,顺势把他带到了自己怀里, 下巴蹭着他脑后的长发,轻轻说道:“……瞎想什么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 总得有人顶着。”苏妖孽既没有挣开萧随意, 也没有进一步亲近的意思,只是任由他在自己身后蹭着,淡淡说道:“一个是被肃王反将一军的事儿,一个是你这个楼主陷在了鲁王府的事儿……这两件事,我都脱不开干系,顾压不住下面的意见也是正常。”他说着轻轻垂了垂眼帘, “不只是顾, 这几天里, 只怕我那一系的人都不好过。”
“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萧随意抱得更紧了些,“你说过颜玉华那事不是你做的, 至于我落到肃王手上, 那是我自己白痴, 和你更没有关系。”
苏妖孽突然回头看着他。
萧随意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眼睛,近得几乎贴在了一起——苏妖孽的眼尾是极漂亮的弧线,黑长的睫毛垂落,魅惑得萧随意在那刹那忘了呼吸。
“颜玉华那事确实与我无关。”苏妖孽说着从他怀里抽身而出, 转身看着他,“但是除了我还能有谁?——我本来就是肃王府的人,那些谋划又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如果说不是我说出去的……”他略一沉默,然后平静说道:“连我自己都不信。”
萧随意几乎是立刻说道:“但是这根本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你什么——”
“这事本就是暗中谋划,当然没有证据。但是谁都猜得到是我,你身为随意楼楼主,一定要抓着没有证据这一点护着我,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你?”
萧随意忽地怔住了。
许多年前,他还不像现在这么忙,那时苏妖孽和颜玉华商讨着改进了 《长生殿》的剧本,他正好得了闲跑去围观,于是有幸听到了苏妖孽唱杨玉环的唱段。
至今为止,萧随意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苏妖孽穿着一件简单的素色长衫,唱腔却哀婉华美至极,萧随意恍恍惚惚间竟看到了盛装华服的杨玉环侧过头去,泪水从精致的妆容上滑落,如妖如魅,似真似幻。
——然后他倏然惊醒,眼前的苏妖孽仍是一身白衫。
事后萧随意好奇,于是硬拉着苏妖孽讲完了全段的《长生殿》。当时他只觉得唐明皇真是一个白痴,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能弄出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事来,简直白痴到不能再白痴了。
没想到如今,他自己也险些成为那样的白痴。
——在所有人眼里,苏妖孽通敌泄露随意楼机密可谓是明显至极的事实,萧随意如果一意孤行要护住自家老三,在随意楼众下属的眼里,只怕就和唐明皇那白痴没什么两样。尤其是联想到苏妖孽之前的职业,他萧随意很可能连某位姓李的白痴都不如。
他忽然看着苏妖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既然不是你,那肃王肯定在别的地方留下了证据,我们慢慢查,总会查出来的。”
苏妖孽看了他一眼,“……来得及么?”
萧随意怔了怔,苏妖孽看着他的眼睛,幽幽说道:“你如今最需要的便是重新确立威信,然后趁着肃王焦头烂额的时候和易先生一起放出肃王当年做的那些事情来,再试着趁乱夺下长江水运——等你把京城的事仔细查清楚了,肃王也早就把当年的事情撇干净了,你再动手还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