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听他这样肯定,不由淡淡一笑,答应下来。
是夜,两人锦衣玉冠,只带随从三人,于西市并辔而行。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百姓夜游集市之时,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热闹非凡。两人骑着马匹缓缓行走其间,衣冠华美,气质高贵,一见就知不是池中物,游玩的百姓便纷纷让道。因此,骑马穿越闹市到达诗琴坊,比平时步行竟快了许多。
两人刚下了马,便从正门迎面走来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见了萧韫曦,满面激动之色,深深躬下身行礼,道:“草民卢惠,拜见贵人。”他不敢在外唤萧韫曦为殿下,便以贵人称呼。萧韫曦也不介意,笑着抬手虚扶一把,道:“卢公子客气了。”
卢惠直起身,一抬头看见萧韫曦身侧的闻静思,愣了一愣。他虽未见过闻静思,倒见过闻允休。两父子五官有五六分相像,卢惠不清楚闻静思的心性,却对闻允休这位刑部尚书看似圆滑实际凌厉的作风心有畏惧。不知他今日跟着萧韫曦一起来,是何目的,又不好当面询问,双眼看着闻静,口中却向萧韫曦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萧韫曦扬眉道:“他是何人,卢公子看不出来么?”
闻静思躬身一礼,道:“在下姓闻,双名静思,见过卢公子。”
卢惠抱拳还礼道:“幸会幸会,原来是闻家长公子,身姿玉立颇有乃父之风。”说罢,伸手邀请道:“快请进,酒宴已备下多时,只等贵客驾到了。”
萧韫曦微微一笑,当先走入诗琴坊。这诗琴坊原本是王公贵族买卖字画,金石古玩的地方,因其清静幽雅,别树一帜,也招来许多达官贵人们在此处设宴款待客人,坊主刻意将四楼隔断成雅室,以便宴请。卢惠今日便包下了整个四楼,酒菜也是请京城最好的百味居老厨子掌勺,做好了即刻送来。菜色繁多又极其精致,只在规制上稍逊皇宫。
卢惠请萧韫曦就座主位,自己与闻静思一左一右坐了。宾主坐定后,卢惠拍了拍手,即刻有侍女一一奉上美酒佳肴,琴师将饮宴曲目轻轻奏来。闻静思心中一动,想起前一日萧韫曦与自己说的官场风气,竟是一点不差,不由看了过去。萧韫曦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了然一笑。卢惠不知前因,还以为两人喜欢这琴音,便将这琴师的技巧夸赞的非同凡响,又细说古琴的来历与旧主往事。只讲得头头是道,分毫不漏,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一般。萧韫曦边吃菜喝酒边半眯着眼听他海天胡地,闻静思偶尔夹菜入碗,对一侧的酒壶碰也不碰。卢惠时而劝酒,时而旁敲侧击萧韫曦的习惯喜好。萧韫曦看他瞻前顾后,心里既鄙夷又可怜。闻静思对两人冷落了自己全不在意,细细去听你来我往的客套与虚礼,慢慢揣摩话外之意。
这一顿盛宴,卢惠吃得战战兢兢,萧韫曦是随心所欲,而闻静思,置之度外又身在其中。
晚膳近尾,已是亥时一刻。
卢惠指着案上古琴,向萧韫曦道:“以琴表意,区区忠心,还望贵人笑纳。”
萧韫曦了然一笑,用瓷盆中的温水洗净了双手,接过侍女递上的巾子擦拭干爽,慢慢地道:“静思,卢公子的好意,你收下罢。”
闻静思与卢惠都是一愣。卢惠最先意会过来,萧韫曦不敢明面上收授赠礼,落人把柄,带闻静思来,是让赠礼有个安全的着落,过后再取,毕竟谁也料想不到,三皇子收下的礼,都在对头太子的侍读处。闻静思对这些弯弯曲曲的事一时还看不分明,不由疑惑地望着萧韫曦,见他向自己点头微笑,只好坐着对卢惠微微一揖道:“多谢卢公子好意。”
卢惠摆手笑道:“闻公子何必客气,我即刻派人将琴送至府上如何?”
闻静思点头道:“有劳了。”
酒足饭饱之后,卢惠请萧韫曦至椒兰阁小坐,他不知闻静思会来,只备了两顶轻便小轿。萧韫曦也不责他思虑不周,领了闻静思钻进狭窄的轿厢内。卢惠随后万分歉意地亲自送来一个软垫,放在座位之下,方便闻静思跪坐在上。轿中的软椅只容得下一人安坐,萧韫曦理所当然占了位子,闻静思刚撩高衣袍要跪坐在软垫上,被他一把扯了手臂,一手搂住了腰间,微一用力,整个人跌坐在了萧韫曦的腿上。他心中大惊,刚要挣动,萧韫曦双手骤然搂紧,平静地向外喊道:“走。”小轿稳稳离地,慢慢悠悠地朝椒兰阁行去。闻静思却心急如焚,心跳如鼓,压低了声音央求道:“这如何使得,殿下快放手。”
萧韫曦看他的脸在轿中风灯下羞红一片,想挣扎又不敢的样子?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α蚜俗欤崤乃谋臣梗参孔诺蜕溃骸鞍残陌残模≌庑〗蜗琳蝗菀蝗俗矣植蝗绦娜媚阋恢惫蜃拧D闳舨辉福ё盼易彩强梢缘摹!?br /> 闻静思哪里见过他如此无赖的样子,一时又好笑又好气,见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便慢慢卸下手上力气,只身体仍旧放松不下来,腰背僵硬地挺直。他微微侧脸,见萧韫曦的头仰靠在软枕上,双眼闭合,面容庄肃,沉浸在思考之中,鼻息温热,扑面而来带着微醺的酒气,醉人心房。闻静思看着看着,心中泛起阵阵酸楚与感慨,难以启齿又难以言喻,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张近在眼前又远在天涯的脸。萧韫曦似是有觉,睁开眼来,四目相对,痴痴凝望,眼中唯有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一时间谁也不愿移开双眼。
好景总有终,小轿在椒兰阁稳稳落地。闻静思率先转开目光,轻轻从他腿上下来,揭开轿帘走了出去。萧韫曦稍稍皱了皱眉,一言不发,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折痕,跟着走出小轿。
椒兰阁在京城的名气数一数二,阁中男女形色各异,或妩媚,或清秀,或矜持,或浪荡,或吟唱一绝,或舞冠京城,各花入各眼,总能让人趁兴而至,惬意而归。卢惠将萧韫曦请进大门,即刻有女子迎了上来。闻静思略略一扫,竟是景玉带着碧卿与另一位红衣女子福身行礼。碧卿还记得初见时的玩笑,扑萤小扇半掩玉面,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心下无奈,只好点头致意。萧韫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双眉微挑,却不说话。景玉将三人引至三楼一间挂着“扶瑶”竹牌的内室中,待主次坐定后,又传来清茶瓜果陈酿,欠身柔声道:“阁主远游未归,景玉代阁主致意三位公子。扶瑶梳妆未毕,清涟与芷英已至,不如先听几支小曲助兴?”
卢惠见进来两位轻袍缓带的秀丽男子,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强作镇定笑着向萧韫曦解释道:“扶瑶乃兰阁头牌,天魔舞跳得一等一的好,最受人宠爱,性子也娇惯些,寻常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也不肯接待,但今日在贵人面前还要惺惺作态,实在不该。等阁主回来,卢某定让阁主好好说说她。”
萧韫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闻静思乍一听清涟这个名字,不由想起尾随史逸君来此处时,就是在这位清涟公子房中撞破两人好事,也是那一夜,明了心底绝不可触碰的那一个人。他心中黯然,神色却平静,抬头去寻这位清涟公子。只见面前的两人,一个稍矮,莫约十七八岁,容颜精致秀美,青黛细眉,面敷玉女桃花粉,双唇涂水红色口脂,着了一身乐人尚穿的玉色锦伎衣,缀以金花玉镜。另一人稍高,似是年纪渐长,容貌有股成年男子的英气,浅螺黛,淡胭脂,双唇是一抹杨妃色,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虽穿了女子样式的衣衫,也不觉分毫异样。闻静思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清涟公子。
这时,景玉着人抬来琴案,年纪稍小的那位向众人一礼,垂下的手悄悄握了握腰际的玉佩。闻静思眼尖,一眼便认出了那玉佩是史逸君随身所带,喜爱非常的生辰之礼,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更是吓了一跳,那男子抬手操琴的指间,竟然戴着史逸君绝不离身的翠玉戒指。
清涟琴奏至一半,芷英张口轻和道:“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联翩避幽谷,徘徊依井干。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所恨轻寒早,不迨阳春旦。”他嗓音清朗圆润,雌雄莫辨,唱至动情处,婉转低回,一字三吟叹,十分绝妙。一曲唱毕,闻静思已是沉醉其词曲情感之中。
卢惠见闻静思凝神倾听,萧韫曦也面有诧异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使了个眼色给景玉。景玉微微一笑,道:“清涟擅操琴,芷英擅唱曲,加上扶瑶,是我阁中三宝。”
萧韫曦扬眉嗤笑道:“扶瑶梳妆还未好么?”
景玉神色一凝,欠身道:“妾身这就去催她出来。”
萧韫曦挥手道:“既然她如此作态,就让她不用来了,我对天魔舞没什么兴趣。闻公子似乎喜欢听曲,就让他们唱着罢。”
景玉面露尴尬,欲再开口相劝,萧韫曦已是将脸转向闻静思问道:“你喜欢听什么?尽管让他们唱来。”
闻静思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擅这些,随意唱罢。”
清涟听他说话,从声音认出了人,侧脸看过来,正对上闻静思探究的双眼,微微一笑,点头为礼。手下五指一拨,换了个调子,竟是一曲《猗兰操》。芷英启齿轻吟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於兰何伤”竟是温柔清亮的女声,而唱到“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时,换成低沉婉转的男声,“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一句女音如溪水悠扬轻柔,最后一句:“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的男音清朗如皎皎明月。
芷英露了一手绝技,萧韫曦只是恍然大悟,闻静思却听得入了迷,唱罢许久才回过神来,击掌赞叹道:“果真是好嗓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卢惠朗声笑道:“闻公子既然喜欢,芷英,还不赶快上前伺候!”
萧韫曦脸色微变,还未出声,闻静思连忙摆手道:“这个不必,我听他唱曲就好。”
卢惠又道:“闻公子请随意指使,就怕卢某招呼不周,怠慢二位贵客。”
清涟手腕一转,换了首《游春辞》。卢惠见闻静思专注于琴曲之上,挥手谴退了身侧的女子,微微向萧韫曦侧了侧身,低声道:“殿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韫曦心道:“终于忍不住了。”端了茶盏放到唇边,轻呷了口,叹道:“忠君之内,不知当讲不当讲,便不要讲,不知当做不当做,就不要做。记着这两条,总不会错的。”看卢惠瞬间哭丧了脸,忍下笑意道:“讲吧,你请我来此处,花费这许多,不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卢惠看他愿意听,心中大石放了一半,更靠近萧韫曦了。闻静思余光瞥见两人低声说话,知道是在谈卢敏之事,便悄悄坐远了些,景玉轻提酒壶给他堪满。虽是陈年佳酿,却用果子酿造,甜美温润,并不上头,闻静思也能喝两杯。卢惠与萧韫曦密议,闻静思专心听曲,清涟与芷英又不必陪酒卖笑,一时间各自惬意。
芷英唱完了《游春辞》,便是《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一首全用女子音色唱出,一字三叹,低回往复,情真意切。闻静思被这一首触动了情怀,眼睫微湿,颦眉黯目,独自伤神。景玉不知内里,以为他听曲入了戏,责怪地瞪了清涟一眼,提起衣裙赶他离位,自己坐了下来,随手一拨,便是一首轻快的曲子。清涟笑着跪坐在闻静思身边,捡了葡萄剥去皮就要喂到他口中。闻静思吓了一跳,脸上腾地冒出两朵红云,腰背一扭躲开清涟的手。清涟却不管不顾,举着手追过去,笑道:“闻公子,清涟喂你葡萄,别躲呀。”
闻静思见他双眼满是捉弄人的意味,心中了然,伸手一捏,将清涟指间的葡萄抢了过来放入口中,低声道:“那次真是对不住。”
清涟笑着将拇指与食指上的果浆舔舐干净,轻声道:“多亏了你,史公子憋着一口气可全撒在我身上了。”
闻静思尚未经历男事,自然听不出话中荤意,只是尴尬地笑道:“史大哥爱重公子,哪里舍得。”
清涟一愣,稍稍收敛了笑容,盯着他道:“逸君说的果然不错,闻公子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一颗慈惠之心。”
他二人低声谈笑,自成方圆。萧韫曦虽与卢惠议事,也分了半颗心在这边,闻静思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尽收眼底,见他二人聊得投机,心中虽有些不痛快,也并未露在脸上分毫。卢惠得了萧韫曦的承诺,心中一片安定,扬声请景玉唤来辛夷。进来的女子略施粉黛,一身素白的深衣,跪坐在萧韫曦案前,轻手执起酒杯恭敬地递上。
卢惠满脸笑意地道:“贵人,此女不似清涟芷英多年侍人,尚未在阁中挂牌,十分干净。今夜若能承得贵人赐露,乃三生有幸之事。”
卢惠说此话并不避人,清涟自然听见了,慢慢收了笑容,敛下眼帘,遮住一片愁苦之色。闻静思看他这副摸样,心中顿生怜悯之情,开口道:“未侍人的自然清白,可侍人多年的也未必就是不干净。虽有话道‘玉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可入阁买笑的公子,见异思迁,不肯如一,今日喜欢牡丹,明日喜欢芍药,头顶着烟花盟主的风流名号,又怎会是心善身洁之辈呢?”
闻静思这几句话意在开导清涟,清涟从未听人反过来指责恩客不对,睁大了双眼抿嘴浅笑不语。萧韫曦听入心中,如雷炸耳,震彻胸膛,仿佛那一字一句都是说给自己听。卢惠脸色更差,心里直骂闻静思添乱,刚要出口斥责,萧韫曦却挺直了腰背,怒目而视,厉声道:“照你这说法,来此处寻欢之人,一夜御数女之人,岂不是和娼妓一般腌臜不堪?”
帝王坐拥三千佳丽,甚少独宠一人。萧韫曦这样身份之人,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意有所指。闻静思骤然意会,脸上血色尽退,不敢接口。萧韫曦看他神态惶恐,心下一叹,口中却不放过,肃声斥道:“滚出去!”
闻静思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缓缓向他叩拜下去。礼毕,扯了清涟起身,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出门外。萧韫曦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额上青筋突突跳痛,心中的气恼,疑惑,不甘再也压制不下,一掌伸出,掀翻了整张条案。闻静思听见身后巨响,闭了闭酸痛的眼睛走得更快,直到椒阁清涟住处,才回身道:“你今晚就不要去了,以后也尽量少侍人。史大哥心上有你,必定不愿你糟蹋自己。”
清涟淡淡地“嗯”了一声,担心道:“你今日得罪的那位公子,似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要紧么?不如让逸君想个办法?”
闻静思心中发苦,想起萧韫曦满是怒意的双眼,难过之极,勉强笑道:“他待人严厉,却是公正。我回去好好赔礼请罪,他定会慢慢消气的。”不想再提萧韫曦,便转了话题道:“你久在此地,史大哥可有办法救你出去?”
清涟微微一愣,笑得甜蜜,看左右无人,柔声道:“再过几日,逸君的父亲要跟随皇上狩猎,逸君便借这机会将我赎出来。我们商量好了,离开京城,去殷州谋生。”
闻静思见他说起将来,满面憧憬之色,不由羡慕起来,心中益发苦闷,涩声道:“这样也好,代我向史大哥道喜了。”
走出椒兰阁大门,已是子夜时分。全城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下,只有花街灯火熠熠,光彩照人。闻静思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凉风习习,秋月无边。万籁俱寂时,不禁要去猜测,萧韫曦现在是听芷英唱曲,还是拥着那女子一夜春宵?心中任凭如何痛苦难熬,面上渐渐沉静下来,只留一抹郁色浮在眼底。
第五章 碧水东流至此回
月至中天,街道一片幽静。闻静思踏月而归,从角门进了家,守门的老仆一边为他提灯照路,一边答话。诸如:二老爷招待了史大人用晚膳,长谈至亥时史大人才回去,子时前又吃了宵夜,现在估计还在写折子。二公子晚膳后出门游玩,亥时三刻才回到家。三公子读书到戌时一刻,陪小姐玩了一会儿,现在两人已经睡下了。闻静思回到自己小院内,觉得不放心,又走到父亲卧房门前。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绘出一张浓重的剪影图样。他敲响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