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林道:“木公公来了,听说你在小睡,吩咐我们不准扰你,父亲和阿迟陪着他在厅里说话快两刻了。这一出怎么看怎么有三顾茅庐的味道,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静思愣了愣,木逢春来到家中,不外是奉萧韫曦之命给自己带话或是召见,能一直等着自己睡醒,不得不说皇帝已是相当体谅。他顾不得回答弟弟,匆匆下床穿衣。闻静林也不在意,一双明眸在兄长中衣上一扫,笑道:“大哥如今官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裳也当得起衣林丞相之位了,什么时候买了这么豪奢的料子,也送我几匹做件新衣?”
闻静思低头仔细一看,只见月白色绮上,密密绣着青梅竹马与瑞草,暗处看不分明,迎光一照,那丝线五彩缤纷,绣得纹样栩栩如生,将一件贴身的衣裳生生变成了如礼衣一般隆重。他早晨沐浴时心不在焉,内外衣物都是陆行舟备好,这一件新衣,定是萧韫曦的意思。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用絮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装作镇定地道:“若遇着陛下赏赐,都给你就是了。”
闻静林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看着兄长穿戴整齐,将长发梳理成髻,露出白皙柔和的脖颈,上前捏着他的衣领拢了拢,温声道:“天冷,小心着凉。”
闻静思轻轻“嗯”了一声,匆匆走出门外。
木逢春正坐在花厅里和闻允休说话,面对老臣拐弯抹角的试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倒也游刃有余满面自信。见着闻静思从门外进来,略略收敛了笑意,起身上前致礼,轻声道:“陛下请丞相入宫相陪。”
闻静思一惊,下意识去看父亲,见父亲手捧茶盏低头嘬饮,根本没有注意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些许。两人才过了发乎情止乎礼的界,他有心趁着新年避开萧韫曦几日,好清理这团乱麻情丝,便小心回道:“请木公公代臣答复陛下,微臣需尽孝父亲,管教弟弟,不便入宫相陪,还望陛下体谅。”
木逢春犹豫片刻,嘴张了又闭,最后只道:“奴婢知晓了,奴婢这就回去答复陛下。”
闻静思顿时松了口气,亲自送木逢春出府。两人来到角门,木逢春谢绝了闻静思的虚留,一手扶在小内侍肩膀上,正要上轿,谁知他脚步一停,转过身来直面闻静思,脸上带了几分凝重,轻声道:“闻相,恕奴婢多嘴,您在家中有父亲兄弟良友相伴,皇上在宫中只能和老奴说上几句话,入夜之后,您府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皇上的寝宫却是凄冷无声四顾无人,奴婢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若闻相能稍稍体谅皇上,也不枉皇上这许多年无论远近,逢年过节都记得您。”
闻静思心中大恸,一想到那白日都寂静幽深的宫宇,到了深夜是何等的如死般沉寂,心底的怜惜与愧疚如水滴在湖面,顿时狂风恶浪,一波高过一波。他眼看着木逢春的轿子消失在街角,双足却好似灌了铅水,定在原处一动也动不了。
白日的那一点阳光随着夜幕缓降,终于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小雪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停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挂在光秃秃的花枝上,融在无声无息的人情里。
闻静思站在小窗前,双手背负呆呆地盯着庭院里盖了一树新雪的荼蘼,妆台上厚厚的两册是他在禹州写的手札。雁迟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状,不禁叹口气,从内室的衣箱里翻出萧韫曦赠的狐裘。“大人若想去,就去罢。”
闻静思回过神,见他将狐裘披在自己肩上,淡淡一笑。“我何时说要去。”
雁迟笑道:“方才吃茶,大人夹了姜丝入杯,三公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闻静思敛去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只要一想他一个人在那诺大的地方,无亲无友……”话到此处,难以再述。雁迟低头看向那一叠手札,温声劝道:“大人在禹州一直念着造渠引水,前阵子才忙完赋税革新的事,不如今晚借这个机会提上一提?”
闻静思深深吸入口冷气,寒凉的好似冰雪入口,又长长的吐出来,化成袅袅白雾,晕染了庭院中的夜色。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沉声道:“阿迟,备车。”皇城墙外,人声鼎沸,皇城墙内,灯火幽深。
木逢春送走了一批批或拜年或叙旧或献礼的臣工,伺候萧韫曦用了晚膳。他们二人忙碌了整整一日,白日热闹隆重,夜间更觉得冷清寂静,连满目喜庆的灯笼,都仿佛受不了这浓重的孤寂,随风摇曳的要飞出城墙,融入街巷百姓家。
萧韫曦早从木逢春处得知闻静思的婉拒,心中对此结果已有预料,但白天身处繁杂事物中的运筹帷幄,终归压不下空闲时生出的无奈与伤感。他心绪消沉,早早沐洗身体,让木逢春燃上辟寒香,躲在烧了暖墙的寝殿里翻看杂记野史聊以消遣。书还没翻几页,木逢春就来禀告闻丞相求见,人已到外宫了。萧韫曦一愣,神情恍惚的应了一声,皱着眉头盯着木逢春匆匆退下,好似刚刚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听不懂。过了片刻,门外进来一个雪白的人影,躬身叩拜口称万岁。萧韫曦放下书,慢慢在软榻上坐正身体,伸出一只手道:“平身,静思过来。”
闻静思站起身,迟疑片刻走上前去握那只手。他双手冰冷,这一握,倒把萧韫曦冻得一个激灵,脑子清醒过来,扯着闻静思坐在身边,抓着他两只手就往自己怀里暖:“这天寒地冻的,你外出怎的不带个手炉?府里的下人呢,弟弟呢,雁迟呢,个个都稀里糊涂!”见闻静思脸上绯红一片,扭着手就要挣脱,忙道:“别动,先暖暖。”
闻静思拗不过他,僵着身子回头去看,寝殿大门关得不透一丝风,殿内宫侍也都撤了个干净,这才慢慢卸了手上的力,可仍对昨夜之事心存尴尬,留着三分防备,不肯放松亲近萧韫曦。“陛下这样暖着,不冷么?”
萧韫曦勉强笑了笑,一手捂着他的手背贴在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膀道:“你的手再冷,又哪里比得上这空荡荡的皇宫冷。”
闻静思难得听他言语之中流露苦闷,眉头骤紧,心如刀绞,三分防备变成十分难过,反手握了上去,双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两人靠坐了片刻,萧韫曦又道:“不是要陪父亲弟弟么,怎么又来了?”
闻静思道:“臣去禹州,探查清楚干旱的根源,也有了应对之法,今日想和陛下说说。”
萧韫曦叹道:“可朕,今日不想和你说政事。”
闻静思被他一口驳回,并无任何不快,笑了笑应道:“好,不说政事就不说政事。臣刚才进门,陛下心不在焉的想什么?”
萧韫曦感觉他冰冷的手在怀中慢慢回暖,一寸一寸地从手背摸到手心,又从手心摸到手指,细细的纹理、关节上的薄茧、修剪圆润的指甲,每一寸都摸了个遍,又好像每一寸无论如何都摸不够。“朕刚看完一篇狐精报恩的志怪小说你就来了,当时朕便想,是不是你不肯来,这书中的神仙鬼怪看朕孤身一人可怜,幻化成你的样子来陪朕。直到抓住你的手,朕才回过神。”
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低头不语。萧韫曦放开他已暖和过来的手,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宝盒出来。他面容庄肃,神情慎重,双手稳持宝盒递给闻静思,沉声道:“朕昨夜所言,绝无一字作假。朕爱慕你十年之久,如今身登大宝,愿以大燕半壁江山聘你为后。今后爱你敬你,惜你护你,若违此誓,天地不容。静思,你可愿意与朕携手共创盛世?与朕同治万里河山?”
那金银宝盒上镶嵌了红蓝宝石,珠玉玛瑙,珍贵之极,可再如何珍贵也不及盒内那一枚万千女子争之后快的凤印。萧韫曦目光灼灼逼视过来,闻静思无处可避。他若是世家女儿,自是满心愿意,双手接过叩谢皇恩,可横亘在他二人之间,又岂是男女伦常可比。闻静思心中痛苦,却不敢显露半分,默默站立片刻,轻声道:“陛下是难得的圣明君王,臣愿倾尽全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但这后印,臣不能接,也不敢接。”
萧韫曦沉下脸色道:“朕不信你这十多年对朕没有一星半点情爱。你若担忧后宫,那大可不必,朕这一生只娶你一个永不纳妃。若是担忧相权,那更要安心,朕对你的许诺绝无反悔的先例。你还有何顾虑,一一说来,朕都为你解了。”
闻静思心道:“我的顾虑,你哪里明白。皇家条规,世家名声,流言诛心,青史鞭笞,我若是平民百姓,何须顾虑这些,可我若是平民百姓,又哪里能与你相识,得你青眼。”他静默片刻,见萧韫曦仍不肯妥协,似是今日就要逼他点头答应,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愁苦之色。“臣以为陛下之情,不在后印而在相印。陛下之爱,臣心有所感,只是为何因陛下有爱,臣便要出嫁?陛下所求不过国泰民安,生死相许,可臣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陛下圣名百世流芳。陛下与臣并非殊途,为何不能君臣和乐,相伴一生?”
萧韫曦静静听完他一字一句,久久无言。过了半刻,才长长吐出口气,将宝盒放在一旁桌上,喃喃低语:“是朕,自私了。”
闻静思胸口抽痛不已,又不能退让半步前功尽弃,只好拉着他的手坐上软塌,温声劝慰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输给臣金匕首一事?”
萧韫曦摇头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你们兄弟二人合起来诓朕,朕输得好惨。”
闻静思道:“臣也记得陛下的一句话‘君子有成人之美’,就请陛下让臣做最后一回小人罢。”
萧韫曦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搂在胸前。“好,朕准了!朕这一生,御床上不会有别人,可他日你娶妻,让朕如何自处?”
闻静思盯着面前的山水宝座屏风,轻声道:“臣心中只有陛下的万里河山,不会有别人。”又看向萧韫曦,满眼都是坚决。
萧韫曦直直看进他的眼里,那双乌黑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再无其它。
闻静思未及子时就告辞离开,萧韫曦亲自送到外宫,目送他走远。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小内侍提着灯笼引路,身旁有木逢春小心搀扶,在这空旷的石阶上,闻静思仍是被无边的寂寞撼动了心魂。他回过头,萧韫曦就站在画廊的灯火之中,目送自己。记忆中两人分别的每一次,无论是长明宫取走金匕首,还是出外游玩后归家,几乎都是自己慢慢走出萧韫曦的所见之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忍受别离之苦。闻静思捧着温热的手炉,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人,自己这一走,似乎将这楼宇宫阙里的温暖都带走了。他双手拢袖,朝萧韫曦深深深深地拜了下去。
萧韫曦扶在石栏杆上,五指陷在积雪中,静静地受这一拜。“你若对朕无意,为何如此不舍,你若对朕有情,又为何舍得伤朕的心?”积雪在他指间溶成雪水,滴落在地。看着闻静思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萧韫曦仰天道:“冰雪刺骨,尚能遇热即化。朕不信你的心,比冰雪还冷。”
回寝宫的路,有许多条,每一条路都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萧韫曦的心中,也有一条路,蜿蜒曲折,坎坷难行,要靠他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下去。这条路,江山与权力铺做基石,路长且窄。可萧韫曦坚信,就在前方,闻静思一定会等着自己,等着自己携手共进,并肩齐看盛世江山。
完
第二十一章 七夕番外 人月圆
自从帝相微服游玩禹州回来之后,朝臣就嗅出一丝诡异的气氛。比如发回的奏章末尾,皇帝的朱批越来越多,相王的蓝批越来越少。比如大朝会上有新上任的京官不知深浅说错话触了龙鳞,皇帝只是不悦的皱眉头,丝毫不见以往当庭训斥的严厉。再比如勤政忙碌的相王每日一到申时末,任手上再多的事务,都交由长史元哲送往皇帝的书房,之后回家吃饭,陪伴父亲弟弟,到了戊时再入宫参见皇帝“议事”。
这样诡异的情况一持久,流言在私下慢慢弥散开来。平常难见皇帝一面的官员说,皇帝终于发觉相王权力过大,要开始削弱闻家势力了。偶尔私下被皇帝召见的官员说,相王在禹州得罪了皇帝,现在彻底失宠了。然而内阁小朝会的枢机大臣对此事三缄其口,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史传芳被翰林院的一众下属旁敲侧击了大半个月,终于忍耐不住,寻了个议事的空档找上闻允休,赶走闲杂人等,关紧了门窗劈头盖脸地就问:“仲优,你老实和我说,那位闹出那么大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允休摸胡子的手一顿,眼皮一抬,反问道:“你说呢?”
史传芳盯了他许久才道:“那模样绝不像要削相王的权,反而像分担政事,喜不自胜啊。”
闻允休笑道:“既然不是削权失宠,这不就得了。他们两个的事,你管来做什么。”
史传芳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相王回家就没和你透个风?”
闻允休想起自家儿子提及此事一脸的无奈和羞窘,叹了口气道:“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说的事,能憋死在肚子里。”
史传芳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逸君下个月回来述职,皇上私下和我说要调他回京入中书省。”
闻允休笑道:“这是好事啊,他一个人在外带着两个孩子,你总放心不下。这次能回来你身边,你也好日日见着不是。”
史传芳想了想,咧嘴一笑,不再纠缠打听了。
臣子之间的猜测与揣度,萧韫曦哪里不知道,一边净面一边听着木逢春绘声绘色地描述,直要趴到架子上。末了抬眼去瞧床上看过来的闻静思,试探道:“不如咱们大方点昭告百官,省得他们费心去猜,再猜下去恐怕要听到大选秀女充实后宫这等荒唐话了。”
闻静思靠坐在床头等他,听到这话,看向手中的书册道:“陛下当真以为文武百官个个都是史阁老,程鹤卿?”
萧韫曦解下夹棉袄裤,换上寝衣钻进暖和的被子里,抽去他手上的书随意放在床边小几上。木逢春将灯一一熄灭,合上窗门退至耳房。闻静思慢慢躺倒,萧韫曦笑吟吟地手脚并用纠缠过来。“不说就不说,看看他们猜成什么样子也好。”
闻静思想了想,也笑出了声:“这不正合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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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逸君回京比预定的日子早了半个月,进宫面圣,往吏部递交官印,领取接任文书,拜见父母叔伯,安顿儿女,宴请旧友,竟比在殷州还要忙碌。直到他正式进入中书省,交接顺利,给闻静思递上拜帖,已过了腊月初八。
初十休沐,小雪初晴,风和日丽。闻静思早早放下手上事务,等史逸君前来。孝王府原是宁王府,闻静思赐封孝王时,萧韫曦大笔一挥,将自己的旧居改了金匾赠送出去。府中的一花一木,一楼一阁皆无改动,处处都有旧时两人相处的影子。这宅子闻静思并不常来,他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宿在皇宫,有几日宿在闻府,孝王府只在他心绪杂乱,或两人避世取乐时,才来小住几日。
未时一到,就见史逸君的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王府正门大开,有奴婢上前领着他和两个子女穿廊过堂,来到内院的花园。闻静思一身白狐裘袄,双手拢袖眉眼弯弯地站在雪后的园子中,真真是逊雪三分寒,胜梅一节傲。见史逸君带着孩子躬身致礼,连忙上前托住他的双臂道:“史大哥,你我兄弟叙旧,何必行此虚礼,平白生分疏远。”
史逸君深深看入他的双眼,温润不改坚毅更胜,心中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不禁大笑道:“好,我今日见兄弟,不见相王!”随即让两个子女改行子侄之礼,闻静思这才笑着受了。
四人在屋内坐定,史逸君介绍起两个孩子:“长子念清你以前见过,小女爱莲你是第一次见。”
闻静思听旧友唤及子女的名字,竟各取清涟一字,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念清今年快十岁了罢,爱莲也有五岁了,一眨眼都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