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川发动了停在停车场角落的轻型电动机车,准备回家。
引擎声渐行渐远,不过仓林的一颗心仍旧不停地猛然收缩着。虽然店里面应该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但仓林还是逮住这个机会赶紧用力地推开凛生的胸口。
推力让手上原本握着的布袋跟着落下,硬币在柜台内散落一地。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凛生露出一副好像他才是忽然被偷吻的表情。难道他自己也不晓得原因吗?如果男孩只是一时兴起,那真的是太过分了。
而凛生吐出了一句仓林觉得最糟的借口。
[由和哥,明明就是你自己说我们可以接吻的。]
仓林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抹过刚刚被吻过的唇瓣。恼羞成怒的举动,让凛生一瞬间露出受伤的眼神,仓林明明也看到了,但却找不到台阶可下。
[哪里可以了?我们在上班耶,虽然已经打烊了……]
与凛生眼神交会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仓林只好赶紧蹲下,开始捡拾散在地上的硬币,接着他马上就感到凛生也蹲了下来。
男孩用指尖一一捡起银色硬币及黯淡失色的茶色硬币。他在仓林的眼角余光中出现又消失,宛如规律拍打在岸上的浪花。
[由和哥,你为什么总是能够这么冷静?]
凛生嘟哝了一句,仓林原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答不上来。
因为自己是大人,因为自己是店长,因为这里是工作的职场。
明明仓林早已准备好各种借口,可是半个也说不出口。
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根本就一点都不冷静吧。
攀在高个子男孩头上的长耳朵正轻快地摇晃着。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仓林与凛生一起来到游乐园。
这个小巧的游乐园位于山脚下的丘陵地带,里头飘散着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两人才穿过游乐园的大门,贩卖园内商品的大姊姊马上就来推销附有兔子耳朵的发箍。仓林不禁心想:就只有小学生,才会开开心心地戴上在地游乐园中出现的在地吉祥物角色的耳朵吧?但没想到凛生却相当干脆地买了下来,不顾连忙表示『戴那个很丢脸耶』开口拒绝的仓林,一个人摇着耳朵开始在园区内晃荡着。
但说来说去,凛生看起来好像没有太雀跃的样子,他似乎相当心不在焉,甚至没注意到走在后头的仓林落后了一大截。
一言以蔽之,凛生根本就魂不守舍。他不只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在公车上还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现在应该不是大考期间才对啊?在店里头,仓林也数度目击凛生吞下了好几个不至于被顾客发现的呵欠,自己开口质疑道『你睡眠不足吗?』,可是凛生也没说出详细的原因。
[凛生。]
仓林开口叫道。戴着兔子耳朵的凛生也没回头,仓林只好重复再叫一次。
[凛生!我们不是要去那里吗?]
凛生总算赫然停下脚步,简直就像是被按下开关的机器人,他一脸震惊地回过头。
[对不起,我今天好像有点神志不清。]
[会不会是因为放假太早起,所以想睡啊?你其实可以不用这样勉强自己的。]
[我没有勉强啊。由和哥,我早就想和你一起来这里玩了。]
[……是吗?那就好。]
仓林虽然点点头,却觉得自己还是不晓得凛生到底在想些什么。这里是当地约会必来的景点,一开始也不是仓林提议要来的,而是凛生母亲的朋友送了优待券……也就是所谓的免费票券,所以两人才会来这里。
听凛生说他的母亲表示『你可以邀女朋友一起去啊』,便把优待券交给凛生,尽管仓林觉得自己陪着凛生用掉这些票券有点奇怪,但凛生却一脸理所当然地邀请了自己。唉,反正这一点让仓林觉得安心不少。
往回走几步路后,耳边传来惨叫声以及轨道的摩擦声,一列正在奔驰的游乐设施从金属坡道上往下滑去。云霄飞车一瞬间从视线的左方飞奔到右方,仓林抬头望着,深有感触地说道:
[我一开始真没想到十一月能在星期天排休。]
[毕竟你当初也说过周末很难排到假嘛,店里面应该没问题吧?]
[最近我的班表也没排那么紧了。我不用再一直帮忙外场的工作,这大概是托仲川同学的福吧?]
[……仲川先生?]
多亏有这位积极的新人,仓林不再需要一天到晚到柜台帮忙,现在也比较能够安心地排班表,总算可以好好地排休放假了。
[一开始他状况不太稳定,我还有点担心,不过他满勤奋的,真高兴我当初有录取他。你不觉得他已经很习惯店里的工作了吗?]
[喔……对啊。]
凛生是不是又在恍神了?仓林觉得凛生的反应有些迟钝,于是抬头看着一旁的凛生。奔驰的云霄飞车早已消失了踪影,只剩下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歪扭铁轨,而仓林看到自己仰望的男孩正盯着铁轨直瞧。
小巧的脸庞和兔子耳朵意外地相配,可惜是只面无表情的大兔子。当然,仓林也从没看过亲切微笑的兔子就是了。
[凛生?]
[游乐园其实十二月再来也行,反正我拿到的免费券到年底都能用。]
[可是十二月不是很挤吗?那时候是圣诞季,应该会有不少情侣吧?]
[我们不是情侣吗?]
[呃……是啦……]
凛生不满地蹙眉。明明当初就是凛生邀请他说『既然休假,那我们就今天去玩吧』,结果现在忽然自打嘴巴说什么『十二月再来也行』,仓林实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到底在不高兴些什么啊。
[反正我们都来了,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去玩那个?]
男孩自己搞砸了气氛,然后又迅速干脆地改变了话题,仓林脑中不禁浮现起『干脆得和欧菲香差不多』这个在甜甜圈店上班的人才懂的讽刺笑话。顺着凛生指着的方向看去,结果仓林马上僵住了脸。
凛生口中的那个[那个],就是刚才扬起惨叫声的云霄飞车。
[呃,就是……我还是别搭好了。]
[什么?由和哥,难道你不敢搭云霄飞车?]
[才、才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都一把年纪了,不搭也应该不会怎样……啊,对了,我会在这边对你挥手,你快去搭吧。]
[……什么跟什么啊,你又不是带着一群小孩的领队,根本就不需要在底下等吧?不要在云霄飞车前面摆出一副监护人的样子,好吗?]
[我、我没有要假装自己是监护人……]
[走了,由和哥。]
凛生抓住自己的手,仓林吓得腰都软了。他用力站稳双腿,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不晓得谁才是小孩子了。仓林客观地想着,自己的反应大概就像是在路边耍赖的小孩一样,而就在这时候,一旁往来的路人中,忽然有人开口叫道:
[上原!]
叫住凛生的,是两个头戴兔子耳朵,穿着轻飘飘迷你裙的女孩。仓林吓了一跳,所幸对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松野还有……饭田?]
[好巧喔~我不晓得你今天会来这里耶~!]
[喔,你们也来这里玩啊?]
从口吻、对话的内容等细微处来看,感觉那两位女孩应该是凛生的同学。
[你怎么会忽然跑来游乐园啊?]
[因为我拿到免费券。]
[哇,好棒哦!原来还有那种东西喔?我们两个都是自掏腰包才能进来耶。咦……是那里的那个人送你的吗?]
[不是,是我妈的朋友送的。]
被女孩们称呼为『那里的那个人』的仓林,一直与三人之间悄悄地保持距离。就算仓林和他们年纪相仿,他也没有打算要加入三人的行列之中,不过仓林晓得女孩们相当疑惑自己和凛生之间的关系。
这里虽然离他们有几公尺的距离,但还是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内容。
[其实我们在更之前就注意到你站在这里了。刚刚看到你的背影,我们就一直在猜是不是你!]
一只高个子的兔子,以及两只娇小的兔子。这一幕明明就相当超现实,三人却似乎都不太在意。女孩们似乎相当兴奋,积极地和凛生攀谈,说话的同时头上的兔耳朵摇到好像都快断了。
就算只是一段简短的对话,也能知道凛生在班上……不,是在学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他有些冷漠,不过个子很高,长相又很符合当今的审美观,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就个性来说,仓林虽然不觉得凛生会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但至少也察觉了凛生的长相使他成为女孩子们相当好奇的对象。
[我一开始还怕你是和女朋友一起来,所以不敢开口叫你。你的女朋友姓相川……对不对?]
凛生还来不及回话,另一个女孩马上打断说道:
[你这个笨蛋,他们早就分了。]
[什么?真的吗?]
惊讶的女孩没有看向开口纠正的女孩,而是呆呆地盯着凛生。
[嗯……是没错。]
[是喔……上原,你和别人交往真的都一下就分手了耶!感觉和大家讲的一样。]
[有这种传言喔?『大家』是指谁啊?]
[大家……就是大家啊。哇,糟了糟了,冰融化了啦!我还想说天气很冷,应该不会怎样的说……你要吃吗?]
[不用。那,我先走了。]
女孩意识到手上拿着的甜筒正在崩解,开始慌张了起来,而凛生仿佛像是逮住这个机会似地离开了她们身边。凛生依旧相当自我,面对异性丝毫没有露出讨好的态度。凛生干脆地与女孩们道别后,走向仓林身边。
[由和哥,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我没有等很久啦。好啦,那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你不是想搭云霄飞车吗?]
凛生露出惊讶的表情,而仓林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对云霄飞车产生兴致。
他只是觉得,高中生应该会开开心心地搭云霄飞车吧?不论是刚才的那两位女孩,或者是女孩们口中那位刚和凛生分手没多久的前女友都是如此。
直到进入搭乘的队伍中,仓林才意识到自己的矛盾之处。别说读高中的时候了,自己早在国中时就不太敢搭云霄飞车。
虽然现在是周末,又在游乐园当中,但这毕竟只是当地的景点罢了,才排没多久马上就轮到两人。眼看就这样被催促着走上了座位,更惨的是,他们居然还坐在第一排,景观之好让仓林的脸抽搐不已。
云霄飞车开始奔驰……或者该说是开始往上爬,脚底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正在读秒倒数计时。列车离地面越来越远,逐渐逼近天空。愈是爬上顶峰,眼前的铁轨也就变得愈来愈短。
[感觉好奇妙喔,明明云霄飞车不算是个会让人惨叫的设施,不过小时候我一直很怕云霄飞车……大概就是那种,小时候必须鼓起勇气才敢走过的大马路,长大后便渐渐觉得那条路变得又小又窄……类似这种感觉吧?]
凛生好像相当兴奋。在变得多话的男孩身边,仓林却成反比似地愈来愈沉默寡言。
[由和哥?]
仓林甚至来不及说『你不要和我讲话』。
[呜哇哇……!!]
只听到空气往诡异的方向飞过的声音……不对,声音根本就是从仓林的口中逸出来的。云霄飞车爬到坡道的最高处,然后瞬间以垂直坠落般的气势开始滑行奔驰。
就算很久没尝试了,『那条马路』看起来也没有变小——至少在仓林的眼里看起来确实没有变小。
人类一旦面临真正的恐惧,那么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直到回到月台上,始终沉默无声的仓林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如果你不敢搭,那就直接告诉我你不敢搭呀……]
短短几分钟的滑行,事实便不言自明。仓林的脸苍白得相当异常,好像迎面吹来的风吹跑了他的血色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爬下云霄飞车,凛生用带着焦急与惊讶的声音对他说道。
[我、我原本想说自己应该没问题啊……真没想到我的半规管『※内耳的一部分』已经开始老化了。]
[半规管会老化吗?是说……你年纪也没那么大吧?]
走到往下的楼梯前,男孩忽然牵起自己的右手。
[凛生?]
[下楼梯很危险。]
[你在说什么啊,这样别人会觉得我们很奇怪吧?两个男的手牵着手……要是被刚才那些女孩子看到的话……]
[她们应该只会觉得你是身体不舒服吧?而且你身体也真的不太舒服啊。要不然,我也可以假装是自己坐云霄飞车坐到哭出来,吓得全身瘫软的样子喔。]
凛生用毫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仓林实在不晓得哪些是认真的,哪些是在说笑。
[别人才不会那样想。]
仓林对着背对自己的男孩说道,但凛生完全没回应,好像没听到自己的话语。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两人经过云霄飞车的排队人群时,一如预料,仓林感受到旁人的视线,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却完全没变。没有加重力道,也没有放松。仓林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还觉得满喜欢的。仓林确认似地想到这里,觉得恶心想吐的感觉忽然变成一股悸动。
怎么会这样呢?
一想到男孩会为了一些无聊的琐碎小事而板起脸孔,仓林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凛生不论和谁交往,都是这个样子吗?
一瞬间,仓林忽然想起,方才那理应当作耳旁风的女孩的话语。
『他们早就分了。』
对方是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呢?虽然毫无根据,但仓林觉得对方肯定长得很漂亮。仓林不禁开始想着:刚才凛生面对融化的冰淇淋时,断然地拒绝了对方共食的邀请;而面对那位美丽的前女友,他一样也那么干脆地拒绝了对方吗?男孩嘴上淡然说着『比起性爱,我更喜欢接吻』,却又不断地调戏自己。只是若真要分手的话,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仓林比谁都明白,两个男人之间的恋爱一点保障都没有。正因为历经过痛苦的经验,所以他比凛生明白多了。因为如此,面对这段爱情,他也不敢奢求永恒;明明是这样,自己为什么刚才又会那么钻牛角尖呢?
开始高涨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真的很奇怪耶。]
离开搭云霄飞车的地方,仓林迅速地放开牵着的手,晃着兔子耳朵的凛生马上回过头来。仓林尽量用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不觉得这样很怪吗?只是搭个云霄飞车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啦?]
[那不然再搭一次好了?]
[※好。](编注:本句原文与日文版Facebook以及Google+的赞一样,皆写为[いいね]。)
仓林就像是在某社群网站上点赞般,应了一句口是心非的话语,而男孩马上回道『你都在骗人』。
[店长,休假时你都在干嘛啊?]
米白色与绿色交织而成的直条纹衬衫,加上咖啡色的领带,仓林穿着制服,站在甜甜圈店的柜台中,听到这个问句,他一瞬间僵直了身子。
左手举着的托盘猛然往一边倾斜,排列在上头的甜甜圈沉甸甸地往同一个方向滑去,简直就像是刚落在冰上的新雪发生了雪崩。
[哇,危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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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啦。休假喔……我也没特别做些什么耶,就只是在家里面闲混而已吧。]
[是吗?听说你单身,但感觉你应该会有女朋友才对啊。好意外喔。]
[女朋友?我一直都没有交女朋友啊。]
这里的『一直没女友』指的其实是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不过仲川感觉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这样的男子应该压根儿不会想到自己其实别有意涵吧。仓林原以为仲川再次表示『好意外喔』后就会结束话题,但没想到他竟然继续说了一句『这样我就没办法参考店长的经验了』。
[参考我的经验?]
[其实……我交了一个女朋友!]
这家伙好像真的藏不住任何秘密。男子露出一副好想四处宣扬的表情,咧嘴扯开笑容,看到这一幕,仓林不禁露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