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魏应卿与魏应辽两人如何在朝廷中拉帮结党,也比不上先帝在群臣中安排的人脉。先帝寻机敲打了魏应棠一阵,又让贤妃出面,将他的想法传达给了魏应棠。
那时魏应卿正负责处理一件官银被盗案,他与魏应辽争抢了许久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偏生这不过是先帝给他设的一个局,等他查到一半,关键证人被杀、被追回的官银再次失踪,先帝大怒,罚魏应卿禁闭一个月、交了不少手中权力出来。
魏应卿自然知道这是先帝对他之前锋芒太露的警告,老老实实在府里反思了一个月出来,正好撞上先帝嘉奖大皇子破案有功,衬得他在一旁灰头土脸,脸上发烧。
他气得脑袋疼,面上还笑嘻嘻的朝着魏应棠贺了喜,魏应辽趁机插过来,明嘲暗讽的说了好一阵话,魏应卿默不作声的受了,事后向先帝请了愿,去后宫看望贤妃。
他去了贤妃的暖春殿,宫人与他说贤妃正在后面梅花林里与大皇子谈心,他悄悄溜过去,发现林里两人正好在说他的事。
“应卿性子太阴狠,迟早吃亏。”贤妃无奈道,“他栽在你我手上,倒比栽在其他人手上叫本宫放心。”
接着是魏应棠低低的声音:“这次的事对应卿打击不小,想来他会安分许多,母妃可安心一阵子了。”
贤妃叹口气,“你一天争不来那位置,本宫哪能放得下心。”
魏应卿听着,只觉双耳灌风,脑袋里像被人用刀划了,成了一滩无法思考的浆糊。
他原以为这次的事不过是父皇给他的教训,故意罚了他,然后叫身在事外的魏应棠接手这宗案子。听贤妃这么一说,这件事似乎连魏应棠与贤妃都参与在其中。
他自十五岁与魏应棠双双被劫之后心里就对魏应棠划了道坎,总觉得这个哥哥对他的好让他无法真正去相信,后来知道这个哥哥对自己存着那种心思后,虽隔阂更深,他倒是越发相信魏应棠不会轻易伤害自己。
魏应棠不会待他不好,更别说他的亲生母亲。
乍一听自己此次栽跟头还有魏应棠与自己母妃的事,魏应卿就觉得自己仿佛从高楼跌了下去,浑身都疼得厉害。
林里贤妃还在与魏应棠说着教他好好与两个弟弟夺位的话,魏应卿双眼发花的听了几句,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多年以后,贤妃成了太后,她原以为这件事魏应卿永远都不会知晓,却不料魏应卿心里这根刺已矗立了许多年,在他们再一次的争吵中被魏应卿展露了出来。
太后扶着座椅,深呼吸了许久,才勉强说了句:“当年你锋芒太露,你父皇不喜你……若不是哀家劝着应棠来给你使绊子磨你锐气,收拾你的……便是先帝。”
当年先帝为了压制魏应卿,特意寻了贤妃来疏通魏应棠。先帝要让三个儿子势均力敌的争斗,就必须威胁本无斗志的魏应棠入局——若魏应棠不肯出面平衡,他便亲自出手打压魏应卿扶持魏应辽。
魏应棠与贤妃无奈入局,偏生没料到魏应卿将这局当了真。
魏应卿安静了许久,安静得太后心底隐隐发慌。
最后太后服了软,“皇上若真觉得应柔家的孩子好,便将他接进宫来吧。”
魏应卿微微颤了颤,他松开太后的手,慢慢站起来,他眼睛原是看不见东西的,映着灼灼的烛光,却依稀有了些逼人的微亮。
“行川是朕的孩子。”魏应卿轻轻说道,“母后不许朕封他做太子,想的也不过是为皇兄名义上留条血脉吧。”
太后一愣,心底事被儿子这般揭穿,一时竟不敢再看魏应卿的双眼。魏应卿转了身,摸索着朝外走,太后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挥开了手。
第28章
魏应棠跟着晋王走了一段路,经过正阳殿时,晋王隔得远远的指了正阳殿的顶,回过头来问他:“可曾进去过?”
自出了端宁宫,魏应棠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晋王真要来问他太后与魏应卿当年的事,没料到过了这么久,晋王先问了这么一个别的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回晋王爷的话,奴才未曾入过正阳殿伺候皇上。”
晋王好似没听到他的答案,径自眯了眼,感叹了句:“这世上,应没有人不想入这帝王寝宫、睡那龙床吧。”
说罢,眼神又飘回魏应棠身上,魏应棠垂了眼,只当没发觉晋王在等自己说话。后者等了一阵,手指在魏应棠提着的灯笼上敲了敲。
“你怎的不问本王是否也想入主正阳殿?”
魏应棠啪的一下跪了下去,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奴才岂敢妄言……”
说完,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看了晋王一眼,像是想劝晋王不要多说,却又因着晋王如今的身份而收了回去。
晋王拉了他一把,笑着从他手里把灯笼拿了过去,“胆子忒小。”
他晃晃手里的灯笼,继续朝紫宸殿走,魏应棠跟上去,偷偷松了口气。不想走了几步路,前面的晋王又悠悠的出了声。
“方才你在端宁宫听到的那些话,可有什么想法?”
魏应棠差点又跪下去,晋王倒是眼疾手快的回过头来扶住了他,一丝也不介意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差似的。
魏应棠佯装害怕:“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你这耳朵长着只用作装饰?”晋王上下打量魏应棠两眼,一向柔和的语调里掺了分冷意,“此等废物,不要也罢。”
魏应棠脸色一白,晋王见吓唬到了他,唇角又是一勾,方才的骇人气息转眼消散。“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许说你忘了,更不许说没有想法。”
任魏应棠怎么想,也不知他这皇叔为何要拉一个宫里的太监聊这等皇家丑事,他咬咬牙,想起之前晋王说的话,念头一转,挑了个说法:“回晋王的话,奴才想,皇上这般恼怒,想来是知道太后与大皇子不仅仅是在做戏。”
晋王愉悦的眯眼,“接着说。”
话已出口,魏应棠闭闭眼,干脆豁了出去,“任是再清心寡欲的人,旁人若是把那等好物真送到面前来,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心。”
在端宁宫听魏应卿与太后说起从前的事时,他依稀想起那些事来。那时先帝眼里容不得任何会威胁他帝位的人,魏应卿越是出色,先帝便越防着魏应卿。
他这个只愿做闲人的儿子入了先帝的眼,先帝亲自替他谋了人才,借贤妃的手送到了魏应棠的手上。或许先帝最后仍会把帝位交给魏应卿,但是在那时,先帝最看中魏应棠,他足够聪明也无甚野心,恰好合了先帝的心意。
野心都是被养出来的。
魏应棠听着先帝的话,暗里给魏应卿使了那么多绊子,看了那么多次魏应卿失意的模样,说他从未想过自己去抢那位置必然是假的。
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做了帝王、使了千般手段让魏应卿不得不留在他身边只看着他一个人的场景,那样的感觉让魏应棠觉得自己迟早会上瘾,然后对魏应卿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魏应棠清醒时总是在提醒自己,他跟魏应卿斗只是为了保护魏应卿,若他真将皇位夺来,便再也无法在魏应卿面前抬起头。
或许正是他日渐成长的欲`望被魏应卿察觉了,魏应卿最后才会那么狠心的害得他锒铛入狱。
“哼。”晋王不明意味的发了个音。
魏应棠心如擂鼓,不敢抬头看晋王脸色,只听得晋王幽幽说了声:“本王那大侄子若心肠硬些,想来那正阳殿住的,也不定是如今这位。”
他说得毫不顾忌魏应卿身份,好在周围无甚宫人,没人会将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听了去。魏应棠额上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的擦了擦,发觉身前人动了动,拎着灯笼接着往紫宸殿去了,他长长的松口气,跟了上去。
魏应棠知道晋王打小就喜欢他与魏应卿兄弟俩,在听闻他死讯后必然会伤心许久,或许也会因此与魏应卿产生隔阂。他方回来时见着晋王待魏应卿那般好,还以为晋王对魏应卿并无恼意,如今看来,晋王心底果然还是存了不满。
只是晋王究竟为何要与他这个小太监谈论这些事,倒真让他想不通。
第二日,晋王将奏折领回了紫宸殿。他向来只在紫宸殿歇息过夜,膳食与汤药皆是送去御书房解决,魏应棠乐得白日里不见晋王,省得他露马脚,此时见晋王忽然回来处理了,心里不由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风寒未愈,坐在书桌后批折子时,总是止不住的咳嗽,魏应棠在一边伺候,听得直难受。午膳送来时晋王又去添了身衣裳,吃过饭后,脸色才算好了些。
晋王靠着椅子揉了揉额头,对魏应棠说:“你去看看,怎得药还未送过来。”
魏应棠应了声是,小步轻声出去,他一出门,正巧撞上送药的太监,那人手里端了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药与一小碟蜜饯。
魏应棠本准备让小太监快些送进去,一看清托盘上的东西,又立刻伸手把人拦了下来,“谁叫你们拿蜜饯来的?”
送药的小太监挠了挠头,说:“早晨晋王说这几日喝的药太苦了,要奴才再送药时带些甜的东西来,奴才便去取了些蜜饯。”
魏应棠头疼的将他往外拉了些,飞快的扫了眼房里的晋王,见他正埋头处理奏折未曾看这边,便拉了小太监到门后,低声说道:“晋王最不喜蜜饯,你将药先给我,去偏殿小厨房叫御厨快些做份糕点来,糖照着一般两倍分量放。”
小太监惊了一跳,连声道了几句谢,匆匆朝偏殿去了。魏应棠端着药在门口站了一阵,才转身进了门去。
晋王见他把药碗放在桌上,眉一挑,问:“本王不是说了要些糕点?”
魏应棠回:“回王爷的话,送药的太监急着赶来,方才才想起来糕点的事,奴才已叫人去做了。”
晋王哼了一声,也不计较,“那便等会再喝。”
魏应棠一顿,本想劝晋王趁热喝药,偏生晋王又意义不明的盯了他一阵,叫他不得不又低了头去装不知道,话都堵回了肚里。
过了一阵子,小太监带着糕点过来了,晋王放了奏折,端了药皱着眉一口喝光,迅速拿了块糕点进口里,嚼了一阵,又抬起眼来看站在一旁的魏应棠。
他正想说些话,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紧接着,魏应卿便从门后走了进来。晋王的脸色在看着魏应卿的一瞬间忽然沉了下去,他坐在椅上,也不站起来,等薛公公扶着魏应卿走到桌前了,才慢慢起了身。
魏应棠朝着魏应卿行了一礼。
魏应卿闻到了空气里纠缠在一起的甜味与药味:“皇叔身子可舒服些了?”
晋王阴测测的看了魏应卿好一阵,回答的语气倒如往常一般柔和,“已好了许多。”他瞥了薛公公一眼,示意薛公公扶魏应卿去一边坐下。
待魏应卿坐好了,晋王与他闲聊过几句,忽然指了安静站在一边的魏应棠,说:“这林公公照顾人极得我心意,待我病好了,皇上可许我要了他带回王府去?”
第29章
魏应卿喜欢的人是魏应棠,在功德寺时晋王心里就隐隐有了这个想法。毕竟据他看来,朝中对魏应卿真心好到骨子里的人就那几个。而对魏应卿好、还怕猫的人,无外乎一个魏应棠。
猜的时候,晋王心里就在想,他们是兄弟,魏应棠怎么可能喜欢魏应卿,魏应卿定然是在妄想,而他怎么能就基于这种想象来喜欢上自己的同胞哥哥,更何况他从前还对魏应棠那样的狠。
如若魏应卿状况不是如今这般窘迫,只怕晋王得将他一把抓住好好整治一番,叫他好好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伦理纲常。
下不去手教训魏应卿,晋王把念头打到了魏应棠身上。
魏行川下令让紫宸殿的小太监去找猫时,他发现这小太监似乎怕猫,当时不知魏应卿的顾忌,他便没怎么注意。
试探过魏应卿后,他虽也想起过身边这个伺候他的小太监,却也没真觉得魏应棠附身在了一个太监身上。
他一时兴起将小太监带去了太后殿里,发现这个人竟然知晓他忌口的芸豆黄。
晋王太多年没有入宫,宫里人几乎不可能知道他有哪些禁忌,更何况只是一个紫宸殿里的小太监。魏应棠兄弟常去他府上玩耍,也只有心细的魏应棠一人关注过他的饮食,便是魏应卿,也不晓得他这个皇叔到底有哪些忌口的食物。
晋王心里便起了疑惑。
他想要试探,故意拉着小太监在门外偷听皇上和太后的对话,他心想,若是猜错了,大不了找个借口将这个知晓了皇家秘闻的太监杀了。
几番试探下来,他将这人的身份确认了个七七八八。
知道他只有喝药时才会吃极甜的糕点的人,在宫里只有魏应棠。几乎是在完全确定魏应棠身份的一瞬间,晋王心里涌起了极大的怒火,一股赶在魏应卿发现魏应棠身份之前带走魏应棠的冲动涌上了心头。
他本以为魏应卿应该不会拦他带走一个小小太监,没想到魏应卿眉头一皱,无奈道:“今日言官都来朕面前进言,道皇叔入住紫宸殿一事着实不妥,将朕好一通贬。皇叔若这时候又要走了宫中太监,只怕明日朕便要被那群言官的口水淹没了。”
晋王一手把握朝政,做事风格狠辣不留情,朝中大臣虽有怨言却从不敢直言,但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知便好,晋王大大咧咧住进了帝王才能住的紫宸殿里,便是毫不留情的在坚持魏应卿正统地位的大臣面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言官缠着魏应卿进言了一上午,魏应卿脑袋都大了,又不敢与他们直说这是他的旨意,不然那群言官只怕要在他耳边说上一天一夜。
被拒绝要求,晋王也不急,左右魏应卿现在眼瞎,一时半刻看不出蹊跷。相反他若要强硬带走魏应棠,十有八九会引起魏应卿的怀疑,还不如等他要搬出紫宸殿时,再使个招堵了众人的嘴,不教魏应卿察觉的带走魏应棠。
魏应棠在一旁暗暗吃惊,脑里回想了一阵他这几天做的事,对晋王为何突然青睐他仍是一头雾水。他这皇叔向来随性而为,做事的理由没几个人能猜着。
他隐隐觉得可能是自己熟悉晋王的习惯这一事引起了晋王的怀疑,却如何也猜不到晋王已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你那言官参我的折子,早把御书房堆满了。”晋王嗤笑,“若真烦他们,叫他们来与我辩上一番便是。”
魏应卿沉默一阵,摇摇头,“国事有皇叔为朕操劳,朕若还不能替皇叔挡挡这些糟心事,便真一无是处了。”
魏应卿原本性子与晋王一般吃不得亏,被言官烦了少不得明嘲暗讽的怼回去,哪能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听着人说一上午。三年前魏应棠给的那一巴掌不仅打得他的心都死了,似是连带着将他的性子也改了,晋王刚接手朝政时见他那模样,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三年下来,魏应卿性子越发温和,昨夜他那般尖锐的与太后说话,晋王这些年还是头一遭见。
“成日里闲得在想些什么。”晋王拿了一个折子,在手上晃晃,“再过几日诹国使臣便到了,可没时间再让皇上你闲着胡思乱想。”
朝中之事虽大多数是晋王处理,但在大事上魏应卿还是会出力,毕竟晋王再僭越也只做给朝臣看,私底下对于魏应卿的帝王身份一直有所尊重。他处理完事,会捡一些重要的事说与魏应卿听,按魏应卿的旨意来办事。
他这话说得魏应卿好似整天无所事事一般,魏应卿倒也不在意,他晓得晋王不喜欢他自暴自弃的模样。
“朕来便是为了此事。”魏应卿道,“方才得了消息,诹国使臣此次来访,队里跟了位五公主。”
闻言,晋王忍不住翘了唇角,“不妨实话告诉皇叔,你究竟是方才得的消息,还是之前便得了消息?”
魏应棠死后,魏应卿与太后之间感情虽不如以往,但魏应卿对着太后仍尽着身为人子的敬重。魏应卿后来明知太后从前做的事是为他好,却仍是要对太后挑刺,若说他这不是故意借题发挥想彻底断了太后对他指手画脚的心思,晋王一百个不信。
魏应卿心思被晋王猜到,不由无奈一笑,“朕也是不得已,若不将话说狠了,母后一边想催着朕早日留下血脉,一边又逢着诹国有和亲意图,只怕朕最后又要被逼着娶一个公主——待诹国使臣走了,朕还需去安抚一下母后才好。”
魏应棠在一边听了,心里千般情绪都泛了上来,他先前听魏应卿与太后说那些话时,心里难受得很,觉得魏应卿过了这些年还是这般独断专行,一丝都不顾忌太后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