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他找邵博闻喝三回茶了,并且每次都不给钱,喝到最后都不太敢相信,许惠来能交这种做生意的朋友,倒不是邵博闻做的有多好,只是许惠来天生烦这类人,他说商人有铜臭,无利不起早。
还是邵博闻主动交代,他是常远的亲戚,许崇礼自然知道常远,这年轻人被许惠来赶鸭子似的抓回家吃过几顿饭,有点腼腆,跟他夫人的猫狗投缘。
邵博闻没认出这是那尊大神,连忙谦逊地朝人笑了笑,“陶老,您好。”
这位陶老看着五十出头,身材和胖瘦都是中等,头顶有些秃,圈儿杂着些白发,眼睛小内敛精光,笑眯眯地回着招呼,“老许你这人办事不得劲儿,我都托你找了,你还让我把关?你说行就行了,还让我费那心……小邵啊,你好你好,年轻人就坐那儿不说话,也藏不住派头哪,肯定是干过大工程的,老许啊,你找小邵来给我改那小楼,不会屈才了吧?”
邵博闻只是笑,被人夸他就听着,陌生人面前少说少错才是硬道理,手机又开始震动,但这里的谈话正到关键,于是他摁了静音。
当官的就这样,疑心重,不敢用树大招风的队伍,许崇礼老神在在地撇着茶沫,正话反说道:“屈得狠啰,我一早问过了,就柏瑞山那一整个山头,当年建设的时候人小邵是负责人,所以你那一个独栋,交给他就放一百个心吧。”
老陶“嚯”一声,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够着身体拍了拍打了一下许崇礼,笑着道:“老许,你这是给我找了个行家啊。那个小邵,我听说柏瑞山当时在售房前期其实卖得很一般,倒是它对面的楼盘一路疯涨,比现在一线的学区房也不差,就是中间出了岔子,楼盘崩了柏瑞山才涨起来,你知道那个内幕么?”
邵博闻愣了愣,他知道是知道,可陶老问这干什么?
许崇礼感受到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起来,“小邵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跟他讲讲好了,他这人是蚂蟥听不得水响,当年听见有这么个事,又刨不到根底,念念不忘呢。”
邵博闻脸上的笑意不太明显地淡了下去,时隔几年,再提起那桩事故,他还是能感受到心底那股对于生和死的战栗,这是他跟何义城分道的起点。
生命真的像极了玻璃,放在稳定的地方又脆又硬,可一旦失去立足之地,就会碎的比什么都彻底。
邵博闻喝了口茶,看着地面说:“当时对面的小区叫与梅苑,售卖期间出了命案……”
“人为的。”
第96章
只有这种时候,邵乐成才会觉得穷点也好,俗话说心不狠、站不稳,邵博闻那副居委大妈的德行其实挺好的。
人命关天,王岳总算是不发呆了。
何义城这么高阶的领导,没必要跟在座的放狠话,这话他既然出了口,那足以说明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人年纪轻轻,提起人命来却不眨眼睛,王岳心说不怪别人混得好,就这份狠辣你就比不了。
不过话说回来,还有一句叫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王岳迅速敛去脸上炸出来的惊愕,换成了一副讨好的嘴脸,他往下压着手心,像在赶苍蝇似的说:“何总何总,那啊,就是一群刁民,咱跟他们一般见识那成什么人了?您消消气。”
何义城冷笑一声,“你自己都说他们是刁民,不一般见识你想怎么办?约个馆子坐下了,你一杯我一杯地敬着见识?”
王岳面不改色地腆着笑道:“我不是这意……”
“我看你就是这意思!”何义城眼神冷酷地打断道,“不止你,是你们。蓝景的事闹了大半个月还没有解决,他们堵你们躲,处得还挺和谐?猫捉老鼠好玩是么?我不来你们打算就这么耗着了?”
老板的问题多半无解,结果不如人意的时候他才有问题,但实际上他又拒绝聆听原因,但忍字头上一把刀,怂总没错,王岳头大如斗地解释道:“没有没有,张总、我还有常工也一直在想办法,不过,啧……确实是使不上力,蓝景的业主对赔偿不满,可最关键的这个钱,那我们也没有话语权,是吧常工?”
常远还在看何义城,这男人刷新了他日常对人心的体会,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黑。
阴谋诡计、生杀予夺那是小说里的故事,普通人的生活里没有这些,重复和安稳是多数人的一切,在常远有限的认知里,王岳这种都算是比较讨厌的了,独善其身、老奸巨猾,但要拿坏人的帽子往他头上戴,他还真当不起。何义城却不一样,他是那种带着霸道总裁的光环活到现实里来的人,强硬、自我而且冷酷,你对上他,就真感觉是在用鸡蛋撞石头。
可石头又怎么样?工地上随处可见的石板,哪块不是被钻刀切得水平如镜?这人未免也太目无法纪了,谈不拢就想造人命?跟他瞎搀和,那不是缺德么?
“可不,”常远笑了笑,把脸一翻还委屈上了,“我们目前跟荣京绑在一起,一荣俱损,每天进自己的工地像做贼,进度施展不开,计划一拖再拖,蓝景给我们造成的困扰的也不小,要是有辙,别人也就算了,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呢?”
王岳赞同地点着头。
这话说得好听,要不是场面这么难看,何义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信了,这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做贼啊、计划拖啊顶多是麻烦,绕点路、多开两会的事,误工费、因为这种不可抗力导致的延期责任都归荣京,“损”什么了?要他说,他们就是因为无亏要吃、无利可图,所以无所谓。
何义城没点破,他勾了勾嘴角道:“办法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想想多问问,总有一个是能解决问题的,我觉得关键的是执行力,你就是有一万个办法,不实施那也是白搭。”
王岳预感前方有坑,但还是强颜欢笑地跳了,因为他要是等常远来捧哏,那气氛铁定冷透了,他接腔道:“您说的是。”
何义城转了转手里的杯子,表情似笑非笑,“你们执行力,说实话让我很失望,办法我现在给你们,年前蓝景要是还没消停,年后你俩就不用来了。”
这次出乎王岳的预料,木头人常远竟然主动滚上了这条扎心的道,他看见常远屈辱地笑着说:“……请何总指导工作。”
——
时过境迁后邵博闻提起往事,已经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了。
“时间有点长了,我可能东一句西一句的,事情主要是围着几位老人,我就从他们说起,这是我的角度,可能有失偏颇,您二位多担待。”
陶老点头示意无妨。
“柏瑞山那块地,以前并不值钱,2006年拆迁闹出全国轰动的重大安全事故,一平的安置费也不到4000块钱,结果拆出来后挂牌那开发商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就那么闲置了。2009年荣京买入的时候,那儿又搭上窝棚住上了人,就是原来城中村的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是……”
邵博闻顿了顿,垂下眼帘笑了笑,眼底有些悲凉的色彩,“是被家人抛弃的,人老了,得依赖儿女,儿女又失去了安身的地方,安置费勉强在城里买个巴掌大的房子,容不下老的,他们就自己摸回来了,也没人给往回接。”
“当时我们不是要投建别墅群么,又得拆,不过这次不用赔偿,因为都是违建,但也不敢拆,用老人家自己的话说,他们是老不死,活着害人,让我们用推土机随便碾,那谁敢啊?你跟他们谈吧,不听,半截身子入黄土了,没什么可求的,找他们儿女做工作,给点钱,让接去敬老院,老头老太又倔,不去,花那钱,敬老院哪有老家自在。”
邵博闻到现在还记得为首那老头的声音,他说那块属于开发商的荒地是老家,可哪有家啊,早就没了。
许惠来的爹和这位陶老一看就是透视眼,所以邵博闻在他们面前也不遮掩,该露怯露怯,他做了些心理建设,难以启齿的事也说。
“我那会儿年轻,特别功利,就想做出点成绩,什么脸都豁得出去,没事儿我就去跟老头老太套近乎,打牌、唠嗑、捎鲜花水果,另一边,远处的推土机也没停过。我当时的领导教训我费力不讨好,说夜里直接派人绑了开车拉走,第二天回来地上就平了,打赌他们死不了,我怕真出事了后悔,就没听。”
“等到除了窝棚、周边的地都被翻成了黄的,老人这边我也哄好了,我承诺说就他们住的这块地,到时修出来的房子归他们,既不挪窝,也不用受那酷暑寒冬,暂时呢,请他们去养老院落落脚,为了让他们放心,我还打了保证条,老人家……心软,也答应了。”
人老了怀旧,邵博闻因此被灌了很多小溪堤的事迹,知道他们的书记姓池,为了拆迁的事鞠躬尽瘁了,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状元家被拆得支离破碎了,知道那些拆迁的人有多可恨,那时邵博闻心里想他也可恨,后来才感觉到人心复杂,每个人都有取舍。
柏瑞山现在今非昔比,是出了名的有市无价,陶老那栋别人不孝敬他还买不到,他咂舌地感慨道:“你可真大方,柏瑞山的别墅,送给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
邵博闻好笑道:“那会儿房子不值钱,卖不卖的出去都是未知数。”
这是实话,房价在09、10年刚处于初生阶段,苗头弱如烛火,一点政策的微风就摇摇晃晃,谁也没想过几年之后会呈爆炸状态稳居GDP支柱产业,如今分蛋糕的人太多了,地王一天能拍几个,传奇却没有了,因为投入和产出再也无法拉出鸿沟一样的差距。
许崇礼干这个出身,本着向传奇致敬的心情追问道:“然后呢?”
“柏瑞山项目顺利动工,附近差不多时间,也有个别墅区开盘,叫山河城,由于定位都是私家豪宅,距离又过于靠近,可以说谁后开盘谁就倒霉,所以竞争非常激烈,关系越来越差,最后直接连底线都不要了。请水军在网上刷对方的负面消息、公然在对方的售楼处抢客户等等,都是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柏瑞山还是先开盘,山河城通过他们的特殊渠道,在当天把那几个老人里的两个给请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他们儿子媳妇儿一大堆人,到售楼处指责我,拿着我写的保证条,说我骗走了原本属于老人的土地,也控诉我的领导,大肆宣扬他是几年前轰动的拆迁惨案元凶,有图有真相,于是当天来签约的人全吓跑了。”
“接着一个多月,柏瑞山的房子一套都没卖出去,我跟我领导里外不是人,”邵博闻跳过了何义城暴跳如雷的模样,“那两老人私下找过我,说是儿女磕头求了,让他们说我几句坏话,希望我能原谅他们,我知道是山河城的人在他们儿女身上动了脑筋,但我在气头上,就没理他俩。”
“5天后山河城开盘,加上从柏瑞山过去的购房者,场面据说是人声鼎沸,”邵博闻终于说到了他前半生第二后悔的事,“然后那两老人,从山河城售楼处三层的阳台上……跳下来了,身上还带着对柏瑞山的道歉信。”
血光之灾是最狠的毁盘手段,山河城的预约合同全部被拒签了。
如果说是单纯的求解脱,犯不着刻意跑去山河城的售楼处,尤其还不约而同地带着台词意味很浓的遗书,邵博闻有种目标性的直觉,但他并不愿意深入去想,柏瑞山绝处逢生,这喜出望外的结果竟然意外的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邵博闻一直很忙,然而忙碌的报酬也碾不平他心里的褶皱,想起老人他会心绪不宁,愧疚和后悔不肯轻易散去,再见何义城,就神经质地觉得这人变了,眉眼变了,气质变了,越看越陌生。
“山河城塌了,”邵博闻低沉地总结道,“柏瑞山就这么起来了。”
他没说全,老陶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分,摇头晃脑地吟了句诗,“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呀。”
利益之下蝇营狗苟,所以他喜欢一眼就能看透的人,邵博闻心有灵犀地抽出手机,发现常远的来电正在屏幕上亮着,他连忙侧过脸,将手机贴到了耳朵边,悄悄地说:“远啊,怎么了?”
“没怎么,”常远的声音冒了过来,“何义城让我买凶杀人呢。”
邵博闻刚说完相关事故,被他唬得心口一紧,但听他语气比较随便,就知道这事不紧张,“那你买不买?”
常远答得飞快:“没钱!”
邵博闻向他伸出友爱之手,“我有。”
“不要你的臭钱,”常远嫌他不是日常的音量,交代完立刻挂了电话,“你忙你的,时间方便了看下邵乐成给你留的言,我吃饭去了。”
第97章
在谈话和应酬中,频繁摆弄手机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既然有事,那就应该提前将时间错开。
邵博闻借口上卫生间,到内廊把邵乐成的十八通来电提醒和短信消息给看了,因为何义城开会的时候邵乐成就是个打字机,所以他有时间讲来龙去脉,鉴于这位是个擅长用“!”的夸张派,邵博闻看完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心想他要是不养儿子,可能还有点时间来当当“天行道”,当然,前提是他有那么嫉恶如仇。
不过以邵博闻对何义城的了解,这人肯定是搜罗到了一些足以导致误会的东西,才会点名道姓地叫自己去工地,何义城虽然疑心病重,但并不听风就是雨,不然也不会叫他11点之前去对证了。
邵博闻倒不是怕赴这“鸿门宴”,只是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都是老板都是人物,许崇礼这个引荐局千金难求,他不可能中途退场,于是他连个挣扎都没有,就给他弟拨了回去。
邵乐成的男高音很快就彪了过来。
——
“什么?你不来???”
会议室里的气压莫名变得很低,常远说他尿急,邵乐成便也跟出来透了口气,他还念着替邵博闻张罗荣京这笔生意,谁知道正主竟然这样不成器,他不来那还搞屁?
邵乐成是个外行,他没太懂何义城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常远请教完,何义城答完,然后在座除了他和刘小舟,其他人的表情就微妙了起来。
相对来说他比较了解常远,邵乐成心说自己要是没看错,常远那样子简直像是被人逼着在跳油锅,可他想了想,觉得何义城也没说什么啊。
在他绞尽脑汁的空档里,邵博闻的电话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邵乐成不满地一接通,就被意料之外了,他不知道邵博闻在接待谁,就以为他是有意见不肯来,因为凌云再小他也是个头,还是有点特事特办、来去如风的自由的。
邵乐成苦口婆心,“别啊,老大一项目,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哪,来呗,再说他还冤枉你了,来洗刷刷啊。”
邵博闻笑道:“你别抬举我,离视金钱为粪土的境界至少还有一辈子,我有正事呢,脱不开身,这样,我让林帆跟周绎代我先去听个响儿,我这边完事了要是赶得及就立刻过去,来不及那就再说。”
邵乐成基本劝不动他,但他跟林帆不熟,觉得老曹更靠谱,于是他建议道:“你让老曹来啊。”
邵博闻:“在我们公司,我们是协同作战,老曹是单枪匹马,你觉得他能比我有空?”
“切!”邵乐成差点又没忍住要嘲他穷酸,给老曹招个助理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可千钧一发想起何义城那句“真刀真枪的伤亡”又卡住了,他顿了顿改口道:“你是当事人你说了算,随你,反正我通知到了,合同砸了你别赖我。”
邵博闻不记得自己赖过他,他见邵乐成要断线,连忙抢了一句,“不慌挂,有事问你,刚小远跟我开玩笑,说何义城让他‘买凶杀人’,是什么情况?”
邵乐成是一问三不知,他眉眼里装着疑惑道:“啥时候让的,我怎么不知道?早上也没见他们单独聊过。”
邵博闻:“那你们一伙人早上在谈什么?”
邵乐成发挥起助理的概括能力,长话短说地道:“谈之所以不能按蓝景方索赔的额度来赔付的原因,额,还有针对目前情况的解决办法。”
邵博闻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有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他不能想当然,他求证道:“谁提议的?什么办法?谁来执行?”
“何总提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东西不切实际,他扯了半天什么大货车的危险性,让你对象最好是拿着喇叭沿着工地像搞跳楼大甩卖一样的去吆喝,务必让蓝景人尽皆知,其他没了。所以我没懂他这办法,是觉得那句口号有洗脑的效果还是咋的,喊喊别人就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