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面如寒霜地收回脚,接着不温不火地说:“我也是不小心,心里一急就踹了你一脚,就像你说的,别太介意。”
说完他也不看啤酒肚,立刻将目光转向邵博闻,叮嘱道:“后面你处理吧,道歉不要,赔偿不能少,完事儿了帮我把阿姨送回家,我走了。”
然后他真的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请开人群走了,任国骂在背后声声不息。
大厅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这样的好天气本该有份好心情,常远抱着他妈往停车位上走,一路走一路泄气,可惜……
他很少愿意拿池玫去跟别人的母亲对比,在他心里她本身就是一个特殊而脆弱的存在,这是他的妈,跟世上任何的女性都不一样,千百年来的孝道告诉他这人做什么他都该谅解和背负,要是他忤逆了池玫的要求,或者向她提让她伤心的要求,那么他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是一架沉重的道德枷锁,能让只是听说过你的陌生人都对你的德行退避三舍。
然而反过来,父母的要求如果让孩子为难,那么普遍的价值观也认为他该听从安排,因为父辈是过来人,走过的路比孩子吃过的盐还多,他们看人不会错、做决定更稳妥,他们总是对的。
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辈怎么可能绝对正确?只是一旦你的主意与他们相左,他们大多即使错了也不会承认,只会动则拿孝道来压你就范罢了。
常远出生在常清之后,就失去了童年结交与玩耍的自由,言听计从地活到如今这个岁数,终于跟他妈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爱着邵博闻,呆在他身边高兴,人一辈子追求的平安喜乐,至少目前都维系在这个男人和他的孩子身上;而反观他母亲,让常远想起来就忧心忡忡、见了面又如履薄冰,如果本该温暖的亲情让他如此痛苦,如同身体患处上不断溃烂的腐肉。
今天出门开的是邵博闻的车,常远解开车锁,凑近去用手指划拉车门的时候,从贴了膜的车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顿了一下仔细照了照,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去奔丧。
呸……这念头不太吉利,他便又绞尽脑汁地在心里把自己改成了丧家之犬。
常远用脚拨开车门,将池玫放进后座,他钻进去将她摆平放好,退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让头撞到了车顶,发出一声肉痛的闷响,他两眼黑了一瞬,在他抱头闭眼的同时,池玫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
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想看见邵博闻。她对这小辈充满了敌意,或许是很早就感知到了常远会被他带走。
池玫的眼泪蓄谋已久,睁眼便滚滚而落,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看常远的眼神里有痛心也有心疼,她哽咽地质问道:“你瞒着我这样,有多久了?”
撞晕的人都知道,眼前一黑的黑暗将退未退的时候,会慢慢变成雪亮的小白点,像是希望的碎片,常远从撞击中缓过来,弯着腰头猫在后座里,骨架子委屈得像个卑微的小太监,他定了定神,艰难地坦白道:“……旅游回来之后。”
池玫非常敏锐,忽然问道:“你哪天回来的?”
常远动了动嘴唇,终于感受到了一个谎言需要一万个来补的教训,他苦笑了一下,“8月14。”
池玫愣了好几秒,过了会儿才少见地对他冷笑道:“骗了我跟你爸半个多月,说你在外面,我诚实的好儿子!”
常远心里一疼,像是被扎了一针,但骗了就是骗了,他不想狡辩。
池玫在售楼处里受了刺激,精神处于紧绷的攻击状态,见他不吭声就觉得自己更有道理,她口不择言地说:“你真是被那姓邵的带坏了,今天对我撒谎,明天就要学他斗殴是吗?光天化日的他竟然说要把人从二楼丢下来,这是亡命徒,我不许你跟他接……”
“你可以骂他,随便抹黑他,”常远忽然而严厉地打断了她,感觉怒火像是蠕虫一样在心里乱拱,他眼底有着倔强的锋芒,语速连珠带炮,“但是不要当着我的面,妈,我这次没撒谎,我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听这些!还有,他要丢人下楼也是因为你,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只会让我对你多失望一次。至于接触,我是成年人,腿也长在我身上,跟你许不许关系不大,得看我愿不愿意!”
池玫第一次遭到他这么不假辞色的警告,整个人都有点懵,她捂住眼睛嗫嚅地哭了起来,她说:“常远,你没良心吗?你为了那个姓邵的,要逼死我!”
怎么就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世上有无数和平共处的机会,常远无法理解她,因为他不是她。
换到以前他就该怂了,生死即使只是在嘴上念叨都会引起人强烈的不安,他的母亲又是个脆玻璃,可是这回他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默了很久很久,腰部的疲劳被排在了感知之外。
每一口空气都宛如利刃,将他的心剐得支离破碎,常远咽了口唾沫,一张嘴还没说话,先感觉唇角有些发痒,他不自觉用舌头舔了舔,一股带着暖意的咸味弥漫开来,他将心一横,捅了池玫的死穴:“妈,那你呢?你因为我哥我溺水,也快让我没活路了……”
池玫尖叫一声,扑起来撕打他,恐惧已经完全占据了她。
——
售楼处大厅里,在常远走后,啤酒肚越骂越气,越气就愈发骂个不停,没人能劝他听一句,就是死磕着碰瓷和常远打人指控邵博闻,还说不会向恶势力低头。
骂人的人再惨看久了也凶,邵博闻等他独角戏唱渴了,才大发慈悲地接了腔,他说:“我的家人现在情况不明,说实话真不想在这里耽搁。但是这位撞人的先生却坚持说我们想碰他的瓷,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穷到需要靠亲友自残去挣钱了。”
“谁摊上这种事要是觉得无所谓,那我佩服他的肚量,反正我没有,他必须道歉、也必须赔偿。如果这位先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斤斤计较’,我不介意花钱让他感受一下被恶人先告状的心情。”
邵博闻的语气并不盛气凌人,不过淡定本来就是比蛮横更有控制力的一种强势。
啤酒肚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相信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不能无法无天,他梗着脖子守着最后的面子,接着耍赖。
谢承挤在人堆里有点热,这时刚好在捋袖子,动作于是正好配上了他大佬的音,让人倍感他们是多么地说一不二。
邵博闻在心里给小弟点了个赞,对他扬了扬下巴,说:“过来。”
谢承乐颠颠就过去了,顺便还拉上了好基友,两人一左一右接了闻总的班,二话不说抬起啤酒肚就要去爬楼。
大堂经理在心里已经给邵博闻安上了黑社会的设定,唯恐今天真的开个瓢,那他就真不用混了,他拉着邵博闻打圆场,又拽着啤酒肚不让他被抬走,忙得不可开交。
邵博闻像个真正的大佬一样无动于衷,大堂经理要打110,也被他无情地拦下了。
年轻人力气惊人,谢承和周绎很快就把骂骂咧咧的啤酒肚拖上了二楼,两人将他的头往栏杆上一压,抬着腰就往上抽,他们套过不少麻袋,很有先声夺人的觉悟。啤酒肚眼见自己慢慢脚悬空头朝下,这才终于慌了,歉道得语无伦次,钱说要赔,身上却没带现金。
他慌张地打了通电话,很快有人骑着小电驴赶过来给他送钱,送钱的人是他们熟悉的民工装扮,带来了2000块钱,啤酒肚承诺不够再补,邵博闻摆摆手,让谢承记了他的手机号和卡号,多退少补。
民工扶着啤酒肚溜也似的走了,邵博闻抱起虎子准备撤退,发现谢承摸着下巴对着门口一个劲儿地猛看。
“啧,闻总,”他没头没脑地说,“我怎么感觉那送钱大哥的背影,那么像当初在工地害我被开瓢的偷子呢?”
时隔已久,毕竟也只有一个背影,邵博闻觉得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他笑道:“有多像?”
谢承因为开瓢对这背影十分念念不忘,惦记多的事想起也容易,他很肯定地说:“一模一样。”
第76章
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有无数人在年轻的时候也面临过真爱和亲情的抉择,无法定论选谁是对还是错,往往都只有后悔的人,才会追忆未曾踏足的另一种可能。
常远已经没法跟他的母亲继续沟通了,她只是哭,这是她无能为力的表现,也是对“敌”无形的杀手锏,她的眼泪像是利刃一样在常远心里翻搅,有一次他的手差一丁点就搭上了她的后背,最后却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瑟缩了回去。
他选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就失去了劝她不要伤心的资格。
池枚问他:“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我?”
常远无言以对,求救似的给他爸打了电话,常钟山风驰电掣地赶过来,将常远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虽然默许了儿子的选择,但看见媳妇凄惨的样子,还是觉得常远太狠心。
常远生扛了一顿抽心剥肺的责骂,总算是等到他爸将池枚哄走了。
常钟山搂住池枚的背影已经掩不住的有些佝偻了,常远目送他俩钻进车厢离开,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冒出一句忘了在哪看到的话。
你走了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
虎子今天没睡午觉,在车上一颠,已经挂在邵博闻肩膀上睡成了树懒。邵博闻做好了孤独的晚餐的准备,开门却发现常远已经在家里了,他在躺尸。
“尸体”见他俩回来,没事人似的坐起来,小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背着我买房去了?”
邵博闻心里十分惊讶,他对池枚不存幻想,连常远会被关起来这种设定都不会意外,所以常远的平常心更显诡异,这是一种摊上大事的感觉,不过他没露出来。邵博闻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又抱着虎子往他的小房间去,他边走边压低声音说:“没大爷赞助我怎么买?我还没说你呢,回来得早为什么不去接我跟你儿子?”
常远动了动嘴唇,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他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不想将悬而未决的问题和负面情绪带回家里来,但心里有事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而言着实有些难。
这一笑足够邵博闻读出他的难处了,他用下巴点了点沙发说“等我一下”,然后进了虎子的房间,不到一分钟他就出来了,带门的动作很轻,配他的身高有种铁汉柔情。
常远摊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又有了倾诉的欲望,如果不是被许慧来撵了出来,他这会儿应该是在许医生的别墅里伤春悲秋。
父母离开之后常远在停车场发了会儿呆,印随反应使得依赖性地想去找许慧来,结果刚结束代教生涯正在家里心安理得当咸鱼的许医生听明来意后,放下咖啡杯就把他赶了出来。
“大哥,这是你的家务事 ,你就这么直接跳过你家那位来跟我说合适吗?他要是不乐意听,你倒是可以过来抱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就是不够坦诚,你回去辣他的耳朵,好吧?”
常远吃了个带指标的闭门羹,只好回来了。
邵博闻想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就坐到了常远对面,他向前微微探出上身,将一个信封掏出来放在茶几上说:“在售楼处等了一会儿,就回来晚了,这是对方给的赔偿。”
常远兴趣缺缺地从信封上扫过,他不是对钱高冷,只是这钱跟池枚有关,这联系让他没法不想起他母亲崩溃的哭相,他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邵博闻顺势将两只胳膊肘随意地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起来,很浅地微笑道:“你那边呢?你妈检查怎么样?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很有味道,浑身冒着一种乐意倾听的气场,常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摆了下头,“我没带她去检查,我俩……在车里就吵起来了。”
他顿了顿,心里跳过了死那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邵博闻还是自己,说:“她早十几年就知道我俩不对劲,倒是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就是无法接受,问我为什么骗她什么的。”
邵博闻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谎,不过他没戳破,只是温和地说:“然后呢?”
“然后我俩不欢而散,她被我爸接走,我去找慧来树洞,被他给赶回来了,”常远说到这里脸上才有了一点真实而无奈的笑意,“他说他不听,让我回来辣你的耳朵。”
“许惠来这个医生不厚道,”邵博闻笑着说,“太辣的我也不听,不过这个还好,婆媳关系不要太普遍,起来,跟我做饭去,吃饱了我们从长计议一下,怎么对付你妈。”
先不说常远高端黑,也不论邵博闻有没有机会屈尊降贵地成为“媳妇”,常远觉得他妈可不是普通的婆婆,她太情绪化了。他白了邵博闻一眼,告饶似的说:“别搞事,她不搭理我们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句话信誉为零,任何一种感情没有连根斩断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联系,邵博闻见他不动弹,开始亲自动手去抓壮丁,“那就计议怎么无视咱们。”
你怎么着都有话说……常远被他一通插科打诨,情绪略微明朗了一丁点,他对邵博闻张开胳膊说:“再议吧,先给大爷抱一个。”
邵博闻哭笑不得,仗着腿长直接跨过茶几,让他拦腰给搂了。
常远将头埋在他衬衫下的腹肌里,过了会儿闷头闷脑地说:“邵博闻,我现在有点神经,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地你听听就完了。我妈对你成见很深,跟你关系不大,有些事情上她本来就很偏执,要是她背着我找你,我说万一,你不用去见她,也跟我说一声,行不行?”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虽然面对似乎也是无解,邵博闻好笑地说:“这不现实,除非我们马上从这里搬走,这有什么,见就见吧,她还能揍我不成?反正迟早得见一面。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今天回来能看见你,虽然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常远本来想反驳,话到嘴边只是抿着嘴角笑了笑,但是不说话又有点对不起邵博闻,于是给他补偿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吻。
他现在看未来简直是漆黑一片,可是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很多次。
吃饭的时候谢承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套完了近乎并且预约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劳务工程,得出的结论是那送钱的以前就是荣京一期工地上,华源孙胖子底下的工人,说完他大表惊奇。
“孙胖子当时气炸天,搞半天还真是他班子里有贼,你说他知道不知道?而且最让人生气的是,这哥们儿在孙胖儿班组里呆到了最后,常工当时那么查竟然都没揪出他来,运气简直了!”
这应该不太现实,当时常远查的时候还挺大张旗鼓的,工地也不是什么上演宫心计的地方,基层干活的人大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要是当时这人确实在现场,找到他其实并不难,最有可能的是那天上交的工人出工名单不对,查之前就把人排除在外了。
邵博闻挂完电话,听见常远问道:“一期怎么了?”
常远怕他在一期的工程范围出什么问题,一般施工队干完活是没时间回忆过去的,只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工程。
“下午你走之后,给那位非暴力不合作的先生送钱来的人,谢承看见说是我们刚进场害他被开瓢的小偷,本来事情早过去了,谢承你也知道,有点孩子气,非要刨根问底,他跟着别人屁股头跑了。刚跟我说确认了,就是偷挂件的人,就这个,没什么事儿。”
谢承都不追究,时隔已久常远也不可能去问一个非工程范围里的路人的罪,而且说实话,5月份的事他就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
常远对于这种狗屎运的缘分有些叹为观止,“那小谢准备怎么办?”
“他本来打算报警,又因为嘴巴太长,打听到别人家里去了,发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决定算了。”
这段小插曲水波也不曾溅起地过去了,常远亲情场里失意,职场找平衡似的忽然得意起来,张立伟不知道吃了什么忽然好说话起来,不仅通过了关于检测的提议,甚至来工地的频率也高了许多,近期的工作都很顺利。
邵博闻那边也有条不紊地收了尾,很快就接了个L市的项目,是一个十分高大上的临时售楼处,密集的格栅挂在玻璃外侧,对安装池水平要求极高。
邵博闻念叨着要招一个懂管理的技术,招聘发出去没两天,周绎忽然拉了个人上门,出乎邵博闻意料的是个老熟人,林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