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石头家的饭比皇宫的好,尤其今天楚衣轻也下了厨,六样小菜,五样都是晋枢机喜欢吃的,还有一大盆红烧羊脖子,是给江石头吃的。
晋枢机顺手给儿子夹着菜,“你最近的胃口像是都不怎么好,这道萝卜肉卷是二伯特地给你烧的。”
江石头嗯嗯点着头,“二伯做得菜最好吃了。”
楚衣轻不动声色。果然,听得商承弼问他,“可是朝上不安生。”
江石头大口咽下了萝卜卷,烫得口里疼了一下,而后道,“还不就是给靖边王上尊号的事,皇上露出了点意思来,但又不明说,大家劝也无从劝起——”
楚衣轻给江石头盛了一碗汤,“什么事都这么火急火燎的,难怪烫着。”像是无心所为,又似意有所指,桌上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了。
风行依然在写信,每个月,都会给几位师叔写家书,起先,三师叔和小师叔是不收的,甚至连送信的人都迈不进门,二师叔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商承弼与晋枢机不再刻意掩饰行藏才能偶尔得窥真容,送去的信,晋枢机会收,可不知道二师叔看不看。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坐拥天下,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那满腹的心事,不跟二师叔说,又能和谁说呢。
有一年,染了重疾,黄河又一次决口,夙兴夜寐却不敢辍朝,病得昏昏沉沉,睡梦中,仿似是二师叔来过,可问近身服侍的人,却没有一个知道,人人跪在地上叩首,说奴婢打了个盹,怎么睡的怎么醒的却说不出,只逼着人拿了镜子照,后背似乎还能看到针口,宣了太医,也说有药石之象,甚至太医的脉案上还多了一篇新的药方出来。布置了重重守卫,枕戈待旦的等,二师叔却没再来过,那时候却知道,他终究是疼自己的。父亲不在了,自己也是他不多的亲人。
还有一年,是立后,早已打定主意,皇后必出于清贵之门,张、李、徐、赵四家,终于取中了赵氏女,后来听自己派到翰林府中的人说,总觉得赵府内有异人,却偶尔闻到药香,不见影踪,有一命銮禁卫带回一味药材,正是治晋枢机的旧疾用得到的,自己也立定了主意,立赵氏为后,赵氏贤德,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果然琴瑟和鸣。
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不是个孤家寡人了。
只是,十年了,孤自认不是个坏皇帝,涣儿已经尽力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见我。
忘忧(9)
钟鼓已过了三更,蒋诚意亲自剪了烛火,看商承涣端了茶,才敢低声劝一句,“皇上,当心身子。”
商承涣的目光望向门口,除了噤若寒蝉不闻一声的宫女侍卫,不见任何影子,他合上看了无数遍的《道德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蒋诚意连忙上前服侍宽衣,宫女鱼贯而入,伺候洗漱。
第二日早朝,司天监长史率先发声,称“维星绝、枢星散,将有地动。”
商承涣长叹,“天示异象,是朕之过。只朕登基九年,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懈怠,实在不知有何罪过竟至于上天示警。”话才说完,就有銮禁卫入殿急报,称宫中走水,庭鲤祠被烧。
风行立刻站了起来。群臣面面相觑,片刻,又有銮禁卫来报,火势骤起骤灭,除了庭鲤祠,其余宫殿都安然无恙。
风行望天长叹,“是父王责备儿子不孝啊。”
长史立刻奏道,“地动示警之地正在京安以西,合着靖边王埋骨之地。”
此话一出,朝中许多长者老臣已经明白,这尊号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大梁立国,已历四世,前献帝刚愎残暴,大杀朝臣,忠直之士几乎被屠戮殆尽,能留下的都是明哲保身之辈,商承涣登基以来,开科举,拔殊才,很有一番新朝气象,他素来勤政,以仁孝治天下,年岁虽小,却是民心所向,四夷宾服,虽不似前朝无人敢发声,却也是一言九鼎乾纲独断。皇上要给靖边王上尊号的风吹了这么久,他一心铺垫给大家面子,想想靖边王当日钧天之势,盖世之功,又是当今天子生父,上尊号亦是理所应当,于是,那些被风行擢拔的青年俊才国之栋梁早已闻音知雅,纷纷请奏了。老臣被商承弼吓怕了,也惟恐落在后面,等江石头一番思量中午是多吃两个荞面饼子还是再来一大碗面的时候,朝上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商承涣的目光扫过,“嗵!”地一声,江石头的膝盖也捅在了地上,咱不出头,但也不能冒头不是。
偏偏,风行还就是不放过他,唤他道,“大正也认为,朕应该为皇考上尊号。”
江石头抽抽吃得圆起来的腮帮子,咱好歹也有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我爹揍我那劲头您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逮着我一个人坑啊,只是皇上问话,岂能不答,江石头稀里哗啦地舔了下嘴唇,四周跪着的都听到他吧唧嘴的声音了,他琢磨了一下如何不会屁股再次开花,回道,“靖边王不让皇上为他上尊号,那是靖边王的忠义,皇上要为王爷上尊号,那是皇上的孝顺。石头一个粗人,不懂。”
风行是真不打算放过他了,“朕忝坐殿上,皇考却埋骨荒郊,朕心不安啊。可皇考有以身守土之志,朕身为儿臣,又岂能违抗亲恩父命?大正若是朕,大正又当如何?”
江石头心中哎呦一声,二伯啊二伯,您怎么不来抽死他啊,嘴上却道,“皇上是圣天子,英明睿智,皇上都为难,石头一个粗人,更不知道了。”想想这么说肯定被打,于是咬着牙加了一句,“反正石头只知道听爹的话,孝顺孝顺,石头愚钝,不敢轻易说孝字,但顺是能做到的。”哎呦妈呀,我这就是驳他的意思了,二伯呦,我是豁出去了,您也算他另一个爹,应该能保住石头这颗脑袋吧。
江石头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风行只有一个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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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啦,哈哈~
忘忧(10)
坐拥天下那些无限孤单的夜里,风行总会在处理完全部正事的时候想起十岁时那场教训,他答应二师叔,从此以后不再利用感情威胁任何人,所以,在无数次动了念头想要病重一次的时候,都会自己罚自己跪两个时辰,如今,势压满朝文武着意给自己父亲上尊号,他不知道这在二师叔的定义里,是不是又是做错了。只是,他不甘心。
他什么都有,民心,天下,江山,还有——子嗣。
皇后刚刚来报,一位姓吴的才人有了子嗣,请他加封为顺容,他是怎么做的呢,将人完全托付给了皇后,给了赏赐,却并没有晋位分。大婚三年,皇后一无所出,朝上也有人渐渐劝他雨露均沾,他虽是那么热切地盼着这长子是皇后所出,可却并没有执着。他的脚下是祖宗基业万里江山,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风行撩起衣摆,向西北方跪下,蒋诚意安静地仿佛融入这夜色里,皇上,真是太苦了。
风行轻轻阖上眼睛,灯火渐渐暗了,暗了,再暗了,而后,一盏灯灭了,他叫道,“诚意,怎么不点灯?”开了口,却没有任何回应。
风行陡然一惊,却很快冷静下来,没回头,“承涣给二师叔请安。”
然后,他就听到耳边极温柔坚定的一个声音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承涣。”
风行的心倏地一跳,来了,真的来了,“二师叔,您真的来看我了。”
“草民见过皇上。”还是那个声音,甚至,以风行的耳力,很轻易地听到了衣袂响动。风行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转过身去扶,“二师叔,您——”只唤了一声,竟说不下去。是啊,承涣,他自从登基,就不再避商承弼的讳,将名字改了过来。
楚衣轻行了礼,站起身来,竟是立刻便要离开。
风行再也受不了,一把拖住他衣袖,“二师叔,您也不要我了吗?”
楚衣轻衣袂一振就挣脱了他,“你要见我,我来了。”
风行这一次是真的跪了下去,“二师叔!”叫了这一声,眼圈却是红了。
他自来老成,即便少年时候,也难得有这么情绪外放的样子,楚衣轻鉴貌辨色,知他不是作伪,便走过去在商承涣平时坐卧的小榻上坐下。
风行看他肯坐下了,立刻雀跃起来,“二师叔,我这有好茶,我去净了手,亲自给您煮一碗。皇后点茶的手艺不错,我也学了些。”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二师叔,我就要有儿子了。您高兴不高兴,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可惜,母亲的身份低些,但都是知礼懂事的女子,皇后贤德,朕相信一定会教好他的。”他情不自禁就用了朕这个自称,他原就是皇帝,坐拥天下九年,有一刻的真情流露已很不错,楚衣轻也并未苛求。
只摆手道不必。
风行点头道,“也是,二师叔肯来了,以后还会来的。以后,我再服侍二师叔。”他父亲不在了,楚衣轻几乎是他7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另一个父亲,对楚衣轻的孝顺倒是真心。只他谋算人心久了,不自觉便带着算计,此刻他并不觉得,楚衣轻却知道,他是逼自己答应他,以后常来看他,因此,并不置可否。风行蓦地明白,抬起眼,“二师叔,以后不愿来看我了吗?”
楚衣轻无心在这种事上和他纠缠,只比手势道,“我只问你,为你父亲上尊号这件事,是纯孝之心,还是另有所指?”
风行没料到他竟连几句体己话都不说,一来就问这里,毕竟高踞皇位九年,此刻心里也有几分不舒服,又想到他对江石头的疼爱,便垂手道,“涣儿不敢当二师叔垂问,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涣儿做了什么让您不痛快了,只管责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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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把所有的天真,都留给楚哥哥了
忘忧(11)
楚衣轻只是望着他,静静望着。商承涣自登基以来,无论荒年不断或是外敌入侵,再也没有人可以给他这样的压迫感。楚衣轻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必说,他就不自觉地垂下了头,半晌,又叫了一声,“二师叔。”
楚衣轻望着他,入密传音,温柔却又坚定,“你是皇帝。”
是啊,是皇帝,富有天下,予取予求,却也失去了为所欲为的资格。不知为什么,商承涣竟突然难过起来,那些压抑了九年的情感,决堤一般崩溃,他一把就抱住了楚衣轻的腿,“爹,我想你,涣儿真的想你了!”
楚衣轻扶起了他,风行站起,却又跪下,这一次,竟是无比的郑重,三跪九叩,“涣儿给父亲请安,父亲安好。”
楚衣轻望着他,点了点头,风行再一次站起,不见他笑,却连头发丝都是开心的。
楚衣轻看着他高兴,便也高兴了。哪怕试图和商衾寒厮守终身的那些年,他也从来没有接受过风行这样的称呼,关于这件事,商衾寒执着过,可见他兴致聊聊,便也不妄执。如今,风行这么叫他,他可以拒绝,却不必拒绝。
真的认了一个爹的孝文帝很开心,开心的表现就是话明显多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带着楚衣轻走过舆图,兴致勃勃地比划着,“爹,这是现在的舆图,忠烈伯是个人才,很能打仗。”他用手指圈点着,“您看!献帝时候,咱们的版图才到这,现在北边——”开疆拓土,是他的功劳。
楚衣轻只是听。风行似乎意识到楚衣轻不喜欢开边不已的壮举,马上指着江南,“孩儿在这建了一座书楼,汇集天下典籍。还有,孩儿已经选拔了才俊五千人,请了大儒宋孝渊出山,修史……”他的手指从舆图上滑过,每一片都有他的构想,每一条都是他的绸缪,他眼眸亮晶晶的跳动着,仿佛一个孩子,在编织最美的梦。区别仅在于,他是皇帝,他拥有,他能够。
楚衣轻安静地听,微笑,算是鼓励。他喜欢这个孩子指点江山的样子,这个,才是他。
风行一直说,一直说,说了快一个时辰,直到钟鼓声起,终于,说到了正题,“海清河宴,四海升平。这是父王的夙愿,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爹,您相信我吗?”
楚衣轻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风行一下子被点燃了,却很快又冷静下来,“只是要做成,还得一步步来。先——”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就是给父王上尊号。”他抬起眼,直面楚衣轻。
楚衣轻举手,还是那四个字的手势,“你是皇帝。”
风行立刻道,“您是我爹。”
楚衣轻点了点头,再比,“那我不同意。”
风行急了,“为什么?若是父王没有——”他顿住了语声,“他本也应该——”
楚衣轻摇头,“没有本来,也没有应该。”
风行看他,“爹——”
楚衣轻这一次,也不再和他绕弯子,“休明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你已经是皇帝了,你比我知道。”
他这句话一出,商承涣就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嗵”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楚衣轻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他必须死,他不能封,你,全都知道。”
忘忧(12)
楚衣轻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他必须死,他不能封,你,全都知道。”
楚衣轻的话音刚落,风行就像个孩子一样伏在他衣袍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膝盖压住了楚衣轻的袍角,抱着他哭得涕泗横流,“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三师叔不相信我,小师叔嫌弃我,就连爹,爹他宁愿死,也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因是在寝殿里,他并不戴冠冕,而是束幞头,楚衣轻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揉着他连着脖颈的后脑的头发,无声地安慰着。
商承涣大概是十数年不曾哭过,一哭就哭了个天翻地覆,两只手狠狠抱着楚衣轻,似是要把这些年不能轻言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楚衣轻安抚着他,由他哭,等他哭到实在续不上气,怕他伤了身子,这才轻轻拍拍他后背,不许他再哭了。
风行既认了爹,又哭了这么大一场,真是分毫不好意思也没有了,甚至自己隔空打穴叫醒了昏睡的蒋诚意,命他准备盥洗之物。
蒋诚意亲眼见着楚衣轻风清云静地坐在上首,一向威凌宇内的皇上服侍在他脚下,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这么多年,皇上可算是盼来了。
蒋诚意先上了一杯紫笋,等风行奉给了楚衣轻才亲自准备盥洗之物一个人入内服侍,因着楚衣轻在,并没有跪,只躬下身子捧盆,风行擦了脸,又匀了面脂,蒋诚意自去收拾,而后立在门外,一动不动,直若无人。
楚衣轻看风行面上微现赧色,知道他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明天还要上朝,莫再任性,早些睡吧。”
风行见他语声似是带着些要走的意思,忙叫道,“爹——”
楚衣轻轻轻看了他一眼,风行低了头,却还是道,“我想见见三师叔小师叔他们。”
楚衣轻丝毫没有犹豫,“不必。”见风行像是还想说,楚衣轻终于又加了一句,“你做一个好皇帝,就是对得起他们了。”
风行被堵住了话头,终于不肯死心,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孩儿欲行大事,必须给父王上尊号。”
楚衣轻似是觉得有些无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风行咬住了嘴唇,“爹,人心的事,您明白,可玩弄人心的事,却是孩儿更清楚。有些事,无论如何,都得做。”
楚衣轻这次倒是有和他谈谈的兴致了,拿了他批奏折的朱笔,一字一字写道,“你是皇帝,端端正正坐在那就好了,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何必学什么纵横之士谋算人心。”
风行知道爹爹要教自己,也拿起笔来,只是不敢坐,站着写道,“孩儿得位,虽是天时大势,可到底——”他笔端停了下,一粒浓墨,却终于写道,“缺一点名正言顺。”
楚衣轻摇了摇头,神色严厉起来,字也很重,“涣儿,别为了私心。”
商承涣哪受得住。
楚衣轻接着写道,“你父亲不死,你父子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休明埋骨黄沙,死得其所,你才名正言顺,承天景命。这是你父亲爱子之心,你若觉得是不信你,惟恐将来有一天父子相忌,爹只能觉得,天家无父子,休明当日为成全你,可真是死得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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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忙,好想你们,抱~
忘忧(13)
楚衣轻接着写道,“你父亲不死,你父子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休明埋骨黄沙,死得其所,你才名正言顺,承天景命。这是你父亲爱子之心,你若觉得是不信你,惟恐将来有一天父子相忌,爹只能觉得,天家无父子,休明当日为成全你,可真是死得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