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他自以为千疮百孔后便不会再受到伤害,却殊不知往往还有更狠的藏在后面,藏在那他自以为归属的地方,藏在……十六年前那个梦幻一般的相遇。
原来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美好的邂逅,只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当年他惹到一名猎户,被一路追逐的跌落山崖——而那个人如今就在脚下的房间里,捧着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图,跪在他梦中情人的跟前。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厢情愿,被利用、被欺骗……不是因为他傻,也不是他毫无怀疑,只是因为他信任那人,而已。
仅此而已。
他茫茫然想着,父亲临死前立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不得善终”四个大字仿佛已经烙在了他的背上,滚烫的烙铁灼烧着皮肤焦黑,那么烫……那么痛。
他曾经心甘情愿背负这种痛苦,有着宁可负了天下也不负他的觉悟……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曾经的那些眼泪都在昨夜的贪欢中流干了,他难得放肆一回,以为找到可以相守一生的存在,如今看来却只剩讽刺……
他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脸,长长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一次呼吸。
以他的轻功,想要追寻踪迹着实太难,如今更是日夜兼程的赶回谢家庄,路过山脚时向酒坊的大娘买了两坛子竹叶青,用腰上的玉佩低了债。
拎着沉甸甸的酒坛上了山,用脚踹开半闭的大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呛得他咳嗽几声,眯起爬满血丝的眼。
山庄内的尸体已经被收拾过了,可依然抹不去这里曾经发生的惨案,他看着苍蝇盘旋在枯萎的草木间,用脚扒开茂密的杂草,露出其中腐坏到了一半的枯骨。
天色已晚,黯淡的光线让静谧的山庄显得诡异非常,可他却不觉惧怕,毕竟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谢安将最后一块宝图藏在家里——就在他死去的那个牢房中,在他被高高吊起的足底处,有一个暗格。
谢安说,男子汉不跪天地,可自己跪着的那块地方分明是空的,他跪在那张让他失去一切的东西上,看着唯一的亲人逐渐死去。
何其残忍——他这般想着,来到那阴诡的地牢里,用手指生生翘起那块石砖。
指甲随着他的动作而鲜血淋漓,可他却仿佛不觉得疼痛,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慰。
他看着只见殷红的血,心想原来玉公子费尽心机想要的,不过是这些东西。
他的血肉、他的身体……却唯独不是他的人,他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大笑出声,可到底还是压在了腥甜的喉底,不发一语。
他握着那块宝图回到地面——回到他从小长大的山庄里,跨过他小时常常翻过的矮墙,踏着他曾走过无数次的石路,越过已经干涸的小池塘,来到他一直生活的房间里。
酒坛揭封,香气四溢。
他将那坛酒狠狠摔在地上,崩起的碎片划伤了脸颊,随手抹去血珠,他抖着手揭开另一坛,喝了一口,其余从头浇下。
辛辣的酒液淌入四肢百骸,转瞬被呼啸的夜风吹得冰凉——他打了个哆嗦,眯眼去看那敞开的门,门外是静悄悄的夜,无星,只余一轮残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世事无圆满。
所以火光燃起的时候,他近乎是平静的。
既然他这身血肉注定不得善终,那便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算应了誓言。
若有来世……他想,若有来世,他什么也不要了。
他只想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待着,不要再与这十丈软红尘牵扯丝毫半分。
熊熊燃起的火苗啃噬着袍角,他站在一片火海中,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与滚滚黑烟,闭上眼。
他一无所有。
自然也没有一个,愿意不顾一切冲进来,救走他的人。
第33章 33
33.
于是第四世,他成了无亲无故的孤儿,尚在襁褓时被放在筏子上顺流而下,是隐居山林的师父将他捡了回去。
师父是个脾气古怪的中年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多得像古树的树皮,皱皱巴巴的,笑起来时褶子能夹死蚊子,喜怒无常,只不过不动手,只动针。
先前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是“医术”。
师父是个医者,一辈子与草药打交道,身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苦味,有一双与脸皮不符的年轻的手,沉稳有力,落针时不带丝毫颤抖,仿佛生来就是为做这件事的。
他九岁那年,师父开始看不清东西了,最初他以为他只是老了,直到对方说他今天做的饭菜没放盐时,才明白师父是病了。
医者尚不能自医,师父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直到有一天那人躺在床上,像是心血来潮的问了一句:“你想学医吗?”
他点点头——他想让师父过得好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师父侧过头来,灰白的发间露出一双锐利的眼,仿佛能透过这昏暗的光线,刺进他心里。
“哪怕身为我族医者,必须断情绝爱?”
苍老却又浑厚有力的声音,洪钟一般回响在这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浑身一震,茫茫然答是。
师父叹了一声,“过来……把手给我。”
他顺从的照做,只觉得指尖微微一痛,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肉钻了进去,本能瑟缩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后,师父的声音愈发沙哑了,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我族一生所藏……都在书房的暗格里,你若有兴趣,便去看看罢……也算是我留下的一点东西。”
说罢,便闭上眼,不发一语。
从那之后没多久师父就走了,濒死前回光返照的念着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替师父操办了后事——也不过是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寻一块依山傍水之处,挖个坑埋下去,用处理药材的小刀刻个牌,立上。
若说有什么值得让人在意的,便是他发现师父的面皮是假的,皱巴巴的人皮面具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充其量不过四十多岁,他想,这算不算英年早逝?
不过人都死了,再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了。
他能做的只有守着师父留下的一摞医书,一点一点将上面的内容,变成自己的知识。
就这么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里他学会了一个人生活,知道下山去隔壁的小镇采购生活用品,也知道哪些草药可以摘材,哪些东西可以卖钱。
师父的小书库里存着几张银票,上头的面额不算太大,但也足够普通人家一生的积蓄,他对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感觉,只是金钱的确能换来很多东西,包括……人。
是的,人。
那日他不过照例下山买些杂物,不想路过集市时,看见高台中央摆着一个高高的笼子,里头关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那人年纪不大,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少年,此时却畜生一样被囚在铁质的笼子里,四肢都扣上了沉重的枷锁,浑身上下尽是伤痕;唯有一双眼睛极为特殊,是那种类似于野兽的绿色,此时凶狠瞪着,阴森森的眸光仿佛淬了毒药,稍一沾上便会毙命。
他却不知为何被此吸引住了,堪堪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处,听着卖主手舞足蹈的介绍这名“商品”。
“这可是狼养大的孩子,野性难驯,不过为了让他不伤到雇主,我们会用最结实的锁链和药来控制,还有你们别看他这样,等洗干净了,那脸、那身材……啧啧。”卖主咂舌道,一连带起台下猥琐的笑声,身边几人淫邪的目光让他有些许不适,厌恶的皱起眉,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捻了几下,将药粉抖在他们的衣服上。
脾气古怪的师父自然会养出喜怒无常的徒弟,他这人向来我行我素,没有什么善恶的是非观,只求自己痛快。
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买下了那个孩子,将师父留下的那点积蓄花了个干净。
结果在打开牢门的瞬间还是出了意外……那原本应当被药倒无力的家伙却猛然暴起,森白的牙齿狠狠咬在他手臂之上,刺痛随即传来,他却眼都不眨,在旁人的惊呼之中轻轻往少年后颈处一敲,便见那双幽绿的眸子倏然睁大,身体却无力倒在他怀里。
直到失去最后一抹意识,那人依旧死死咬着他,像是拼死不肯松口的小兽。
牙齿已经没入肉里,血淋淋的一片,他掰了半天弄不开,干脆卸了那人的下巴,这才将手臂解救出来。
当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少年回到山上,天色已晚,他随手弄了些杂粮野果饱了腹,将那人四肢上的镣铐解开,换成封穴用的银针。
等一切做完,他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睁眼时恰好对上一张狰狞的脸——这小狼崽子不知何时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不得动弹,便卯足了劲儿瞪他,见他苏醒,还示威似的咧嘴,露出尖尖白牙。
两人算是同榻而睡,只是中间隔了一道空白,他慢吞吞的起身,摸了把对方脏兮兮的头发,“再瞪,我就把你那俩眼珠子挖下来。”
少年闻言先是一愣,后又发出嘶哑的笑,“你试试看……挖了就……不值钱了……”说话时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口音相当生疏,看来是不怎么说话。
不过这一开口,倒是把他的兴趣勾起来了,抱着人到外头的小溪洗了个澡。少年全身都是伤,有烫得、皮鞭抽的,加上各式各样的淤肿,在麦色的皮肤上看着不起眼,可摸上去的时候,对方便会发出吃痛的抽气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没什么同情心的想着,手里的动作却轻了些,只是在洗头的时候被甩了一身的水。
那罪魁祸首全身赤裸的趴在岸边,湿淋淋的长发披在背上,四肢扎有封穴的银针,既无法动弹,便只能龇牙咧嘴的望着他,露出一个讽刺地笑。
“呸,人渣。”
这三个字倒是发音清晰,看来没少说……他笑了下,“还会点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许是他话里挑逗的意味太重,那少年就跟炸了毛的猫一样,噼里啪啦吐出一大串污耳的骂声,他一边听着,一边上前将对方的头发捞起来拧干了,又用带来的毛巾将人一裹,抱在怀里。
少年太瘦了,胸前肋骨清晰可见,他没费什么力气将人带回屋里,躺平在床上后,找了些治疗外伤的药替对方抹上。
一股浓郁的药香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少年嫌恶的皱了皱鼻子,刚想挣扎,便觉得腰上一痛,猝不及防的叫了一声,后又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语。
“忍着点,淤血不揉开,你这腰就废了。”他说着,又按了几下,直到结束时那人已经满身大汗,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他将四肢上的针取下来,又找了件自己的外袍替人披上,看着长出一截的布料道:“回头带你下山买件合适……唔!”
原本还像是奄奄一息的少年突然扑上来,将他死死按在身后的桌面上,药罐撒了一地。
这小兔崽子……他一边想着,却被掐得有些呼吸困难,模糊的视线中,唯有那人的眼睛亮得慑人。
他从他眼里看到了咬死猎物的那种兴奋,却并不觉得惧怕。
到底只是乳臭未乾的幼兽,牙都还没长齐呢,又怎么与他抗衡?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将手中银针插到那人身上,趁着对方吃痛松手的机会站起来,三两下将穴位封死了,然后一边喘气一边跟瘫倒在床上的少年互瞪。
过了片刻,直到憋闷的胸口彻底舒坦了,他缓缓直起腰,居高临下的望着买回来的狼崽,冷道:“再有下次,你就给我躺一辈子吧。”
或许是先前的疼痛还未散去,他难得看见那双幽绿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惧,又很快被倔强掩盖。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他直接将人扎成刺猬,锁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直到以后再掏针的时候,少年都会不由自主的抖一下。
如此一来,倒是老实了很多,他便想学师父那样找个打下手的药童,这小狼崽的鼻子很灵,基本只要他闻过的药材都能再在山里头找到,虽然有时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深仇大恨……可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是看出来了,这就是头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你对他好他怀疑你,你对他坏他仇恨你,算来算去都是不安好心,没区别。
倒不如随着自己的脾气,时好时坏的吊着他,让他觉得提心吊胆了,反而老实了。
其实也不能怪这小崽子这么敏感,任谁打小被野兽养大,又被猎人俘获在人贩子手里转手数年……他试图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又看着对方那双绿莹莹的眼,眸光阴鹫,像是能吃人。
他调戏心起,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你别说这小狼崽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先前是瘦脱了形没看出来,如今给他养的总算长点肉了,便能看出美人胚子的雏形来。
他一边想着,赶在那人开口咬他之前抽回手指,顺势在头上抚了一把,“你先前的主人,是不是都被你咬死了?”
少年啐了一口,“那些畜生……”骂完两眼直勾勾的瞪着他,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他挺喜欢对方骨子里的野性,够直白,也够露骨,喜怒哀乐一目了然,有一种别样的剔透干净。
于是他又顺了顺小狼崽的头毛,在对方嗷的咬上来的时候,死死扣住对方的牙齿,使了个巧劲儿将那人下巴给卸了。
小狼崽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平时笑的时候会露出一些,闪亮亮的,莫名可爱。
只不过这咬合力却远远高于常人,他手腕上那个牙印到现在还有,如果这一口给咬实了,定得被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我把你当人看,你也给我拿出点人的样子,仿佛生怕不知道你牙尖嘴利。”他淡淡的说着,抹去对方口角淌下的唾液,将下巴安了回去,“从今天起你就叫……嗯,阿郎好了,郎中的郎。”
他算不上多才多艺,生平所学不过那几本医书,自然从熟悉的字里头找,郎虽与狼同音,前者指人,后者禽兽,自然不同而语。
小崽子仿佛听懂了什么,眼中的光芒闪烁几下,最终只是狠狠揉了揉僵硬的下巴,瞪他一眼,再没说话。
虽然有了名字,他却不常叫,大多时候还是小子来小子去的,看着那人嗷嗷炸毛,怪好玩的。
他一个人在这山上活了快二十年,先前还有师父陪着,师父走了后他连话都不怎么说,若不是隔山差五的下山溜达,怕也要跟这小崽子一样了……如此一想,他招招手让对方给他倒杯水来,想说几句好听的,在触及到那人充满敌视的目光时,又吞回去了。
……算了,他喝了口水,没有白费口舌。
某日里两人上山采药,由于刚下过雨,脚下山土湿滑,小崽子一个没站稳滚下山坡,渐起一路泥水。
他生来便有些怕高,还是咬咬牙扶着一路的树干缓缓来到山脚,落地时腿还有些抖。
那少年整个蜷在泥土与草屑里,浑身灰扑扑的,背后的衣服都被石头刮烂了,大大小小的擦伤遍布全身。他气喘吁吁的蹲下来,想要看个究竟,却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脑磕在一块石头上,疼痛让他眼前一黑,接着颈间一痛,那人狠狠咬着他的喉咙,迫使不得不仰起头来,眯眼望向头顶的天空。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先前下山时的紧张感还未散去,手还在抖,因此他不敢随意动针。
伤口尖锐的疼痛刺激的他不得不清醒过来,艰难的开口道:“我死了,你就要回到以前的日子……你眼睛的颜色太特殊了……又没有背景,山下的那些人……不会放过你。”
他断断续续的说完,感觉到对方的力气稍有松懈,终于松了口气,“下来吧,我现在没力气罚你……我知道你腿断了,让我看看。”
他知道自己有些喘,脸色应当比平时还要红些,有些狼狈了。所以那狼崽子就跟叼着猎物似的欣赏着他此时的姿态,好一会才回应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少年说话时已经没有那种口音,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很,“他们对我坏,我能看出来,但是你,我看不出来。在狼群,我们会通过撕咬的方式决定谁来主宰……如今是你输了,你应该……”狼崽子舔了舔牙尖上的血,森绿的眼睛兴奋的发光,“你应该臣服……我。”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出来,牵扯到颈间伤口,鲜血直流。
他抬手抹了把脖子上的血,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药丸揉碎了敷在伤处,又扯下一截衣服当绷带,一圈圈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