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弟冯志方一拍桌子,“秦兄的目的其实与我们一样,我等皆为剑修,生来好战,偏偏江湖人提起剑修从来都是那无情剑燓冽。此人背叛师门,作恶多端,又哪里配得上天下第一的威名?兄弟几个自然不服,此番入世,便是为了讨伐而来,为民除害!”
他像是被自己的豪言壮语激励到了,顺手夺过四师弟手里的杯子一口干了,没注意对方的脸色愈发阴沉。
秦断的目光在两人间打了个转儿,露在面具之外的半边嘴角微微勾起,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哦?我入关之前,这位可是玄宗门首席弟子……”
“呸,去他的首席。”那忍了半天的冯志勇忍不住接话,“他不过就是比我们命好一点,傍上了玄宗门这棵大树……呵呵,就算如此,他还不是干出了殒魔谷血案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殒魔谷这三字好似一记惊雷,秦断捏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愿闻其详。”
冯志勇冷笑一声,“三百年前,修罗魔尊秦断渡劫身陨,其身家却都毫发无损的留在了殒魔谷。那魔头在世千年,指不定留下了多少危险的隐患,我等正道自告奋勇前往魔窟一探,那剑修燓冽却死守入口,不让任何人通过。他一名门首席,竟然如此袒护魔道中人,甚至……甚至……”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口吻一字一句道:“甚至对着同道中人大开杀戒,血洗殒魔谷!”
“没想到天下第一的剑修竟然入了魔——此举一出,众人皆怒,组织起了千人上玄宗门讨伐……在那之后,燓冽自废修为叛出门派,宣法会判下金令,全界通缉此人。”
冯志勇兴致正高,给自己满了杯酒,“如今燓冽身受重伤未愈,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只要将他的人头交于宣法会,那酬劳……”他发出一阵笑声,听得秦断杀意渐起,一不留神捏碎了手中酒杯,飞溅的碎片划破手指,血染了一手。
场面一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秦断闭了闭眼,哑声道:“喝多了,有点控制不住力,让各位见笑。”
一直出声的二师弟冯志刚微微皱眉,“莫非秦兄与那燓冽有什么关系么?”
秦断沉默片刻,淡然道:“在他还是玄宗门首席时,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料多年未见竟然……堕落至此,有些惋惜罢。”
他轻声说着,受伤的手指在那碎片残骸上轻轻一抹,将其化为粉末。
这一下,其他几人都不敢出声了,不约而同的望向他们的大师兄冯志成,后者微微一顿,只道:“那燓冽早已今非昔比,还望秦兄下手时莫要留情。”
“那是自然。”秦断面具之下的眼睛微微弯起,像是在笑,“……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这般活着。”
那个曾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不该为他沦落至此,甚至背负上……如此骂名。
他不能这般活,更不能死。
因为这世间不配有人拿走他的命。
许是酒意上头,秦断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大力握住了,拧出一股酸溜溜的水。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丑恶的面孔,突然有种暴起杀人的冲动——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罗盘只有揭榜人才可激活使用,要找到燓冽,他必须先跟着他们,直到时机成熟。
……好在燓冽离他们并不算远。
凉州是块风水宝地,连带着周边地段的灵气也要比寻常之地更茂盛些许,也正因这点,凉州四处环山,嶙峋迭起,唯有几条通往外界的道路穿山越岭,还算得上平坦。
而在这群山之中,却处处都是险恶,其中更有一处断壁,不知具体高度,从上看去却只见一片白云腾雾,被称作断云崖。
而断云崖所依靠的山脉又被称作永雾山,常年大雾,并且一切法宝靠近之后都会受雾气影响,逐渐失效,的确是个躲藏的好去处。
可除去自身之外,你永远不知道大雾中藏有什么,于是那些率性进入永雾山的修士或凡人,极少有活着出来的,就算出来也大多疯疯癫癫,说不清人话。
如今秦断跟着几位仟山门弟子站在永雾山山脚,仰头望去,只见那连绵起伏山峦间大雾笼罩,明明是光天白日的正午,却莫名生出一丝阴森之意。
三师弟冯志方打了个寒颤,有些退缩,被冯志成狠狠瞪了一眼,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地。
冯志成手中的罗盘已经乱了,指针疯了似地旋转着,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他眉心紧锁,将那彻底不能使用的罗盘收回怀里,取下身后的佩剑握在手里,一马当先地迈出一步,“走。”
大师兄以身作则,其余师弟们互相对视一眼,咬咬牙跟了上去,留下一个秦断慢吞吞的走在最后,跟散步似的,与其余人的紧张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藏在袖内的手指微动,一张掌心大的符咒抖落下来,落在地上迅速自燃,化作一簇微不可见的火苗。
这一条上山路,秦断少了约有百来张引路符,好在先前在弑羽堂闲过那么一阵子,手里的存货不少,不然他也不敢如此贸然进山。
至于前头那几个初生牛犊……秦断冷笑了下,反正他们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永雾山的浓雾能隔绝神识,想要找人,除去一步一个脚印碰运气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冯志成带着几人在山内一通乱转,直到天色渐晚,也没见到燓冽半根头发。他脸色不大好看,其余的几个师弟就更惨烈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这会儿靠着树干唉声叹气,冯志成无法,只好下令就地休息一下, 稍作整顿。
秦断这会儿正坐在一棵略高的树杈上,眯眼望着脚下朦胧的篝火。越是到了晚上,这山林里的雾气也越发厚重起来,相隔不过几米的距离,竟然已是有些看不清了。
倒是人声不曾减弱,几人谈话的声音透过雾气,直直的传进了他的耳朵。
秦断听了一会儿,发现大多都是无意义的抱怨,还有直接提议在山口守株待兔的……而最开始带头进山的冯志方始终不说话,估计也是有些悔了,又拉不下面子,只有沉默。
秦断越听越是好笑,心想就这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也敢撕下那张金色的通缉令?
燓冽啊燓冽,你到底是……伤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些蝼蚁觉得有机可乘?
秦断闭了闭眼,觉得胸口的那股酸意更甚了,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人产生……怜惜之情,可他每每想起那双被心魔煞红了的眼,便觉得难过至极。
从温予舒那里走了一遭,他似乎改变了许多——像是那被道心死死压住了的情感开了个小小的缺口,于是数不清的情愫水一样的淌了出来,浸泡着他整颗心脏。
是好是坏他说不清楚,但总归是顺其自然。
等这难得的多愁善感过去了,秦断靠在树上小睡,直至被一股冰冷的气息惊醒。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直直坐了起来,却见脚下火光仍在,火舌啃噬着木炭发出噼啪细响,与那几人的呼吸声混作一处,带出几丝生气。
这浓雾弥漫的夜里寒气极重,连呼吸都带着彻骨的凉意,秦断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厚实的鞋底点在枯萎的草叶间,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事先布下的灵符散落四周,此时虽还安安静静——可秦断总觉得危险,像是有什么随时会从这浓雾中冲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正当他如此作想时,危机如约而至。
说不清是谁发出第一声惨叫——带着点睡意的茫然,尖锐的尾音划破寂静的夜空,惊起林中飞鸟,连带着篝火闪烁,像是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船,只一息之间便无力的熄灭,彻底沦为黑暗。
冯志成抓住手边佩剑,冷汗顺着他紧绷的额角滑落,流进眼里。
可他却半点不敢眨眼——哪怕什么都看不清,但周围潜伏着的怪物用那分明的杀意告诉他们,若有一丝松懈,必将丧命。
有人哆哆嗦嗦的抛出一枚火符,火光在浓雾中缓缓闪烁,却仅仅照亮脚边寸土。师兄弟几人沿着那火光缓缓收拢,直至背靠着背。
“大、大师兄……”那声音听上去快哭了,冯志成眉心紧锁,还算镇定的问:“刚才的叫声是谁发出来的?”
“不是我……”
“也、也不是我……”
“要、要不报个数……?”有人说:“我是老三……”
“老四……”
“老二。”
人都齐了……冯志成松了口气,心想刚才那惨叫只能是那秦旭发出来的,说起来也有些可惜,只不过事到如今,他无暇顾及其他,只想着怎么能把这帮弟兄带出去。
现在不过是三更天,夜色正浓,想要熬到天亮可不算容易,经过了刚才那么一下,几人都再无睡意,背靠着背盘膝而坐,精神却崩的死紧,随时观察着身边动静。
就这样不知去了多久,有谁却突然坐不住了,抱怨道:“若不是大师兄一意孤行,我们也不会沦落如此境地。”
冯志成始终沉默。
他心中的确有愧,如今危机四伏,愧意便更深了,连带着道心都有一瞬间动摇。他吸了口冰冷的雾气,刚想解释些什么,忽然觉得颈间一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沿着他被隔开的喉咙杳杳流淌,瞬间抽去了他浑身的温度,冯志成瞪大眼,望着眼前看不尽的黑暗……直至眼球凸起,生机殆尽。
冯志勇死的无声无息,死不瞑目,就连他那一腔还未来得及施展抱负的热血也被这浓雾尽数吞噬,而最可怕的是,余下几人依然被蒙在鼓里。
三师弟冯志方弓着肩膀,他一向是几人中胆子最小的,这会儿连牙齿都在打抖,忍不住转头去看身边几个兄弟,结果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手忙脚乱间不知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吓得他大叫一声。
身后人被他惊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有……”冯志方吞了吞口水,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他刚才无意摸到的东西,乍一想以为是石头,可那表面的触感,又分明是……人的皮肤。
他浑身一抖,想要告诉同伴,却步上了大师兄的后尘。
冯志方也死了——身体却一动不动的僵直在了那里,四师弟冯志勇搓了搓手臂,只觉寒意彻骨。
他张口刚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一股凛冽的剑气撕开浓雾,当头劈下——擦着他的发丝落在身后,将背靠之人斩成两段。
那是第一个死掉的二师兄冯志刚,他的血早就冷了,尸首断作两截,却半分也流不出来。
一抹黑色的影子从那断裂的尸体中钻出来,尖叫着扑向吓傻了的冯志勇。
第二道剑气如约而至——冰冷的剑锋挟着风雪,化作一道刺目银光,没入那黑影之中,只一击,便叫其灰飞烟灭。
冯志勇猛然回头,却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一袭白袍随风浮动,飘飘欲仙。
他就那么站着,背着浓墨似的夜,手里拎着一把仿佛能劈开这夜色的剑。
冯志勇双眼充血,他竭嘶底里的大吼一声,疯了似地冲上前,佩剑出鞘,剑锋直指那白衣人——
然后下一秒,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从他的胸口穿过,鲜红的指尖仿佛涂了少女的蔻丹,散发着莹莹的光。
铃声作响。
有谁在他耳畔轻笑,笑意未至,徒留冰冷杀意。
秦断缓缓抽出沾血的手指,抬眼望向那持剑之人,眉角弯弯,目光却称得上温柔。
他说:“莫让这等杂碎的血,污了你的剑。”
第16章 16
16.
燓冽缓缓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呆,一眼看去倒有几分可爱。
秦断挥手多点了几枚符火,将面具取下,“几日不见,你居然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叹了口气,抬手晃了晃腕间银铃,迫不及待道:“乖,帮我把这东西取下来。”
他手上还沾着未冷的血,一双眸子里盛着火光,亮得有些摄人。
燓冽只觉得心脏都停了一瞬,本能抬手举剑,锋利的剑尖堪堪停在那人颈前,却是无法再进一步。
“……你是谁?”燓冽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问,里头还带着点可笑的希翼……或许是被这一身伤痛磨去了神智,他想着,持剑的手却有些抖,在那白皙的颈脖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像是被那血色灼了眼,燓冽慌忙撤剑,却没控制好力道,连同引发体内的旧伤,脸色苍白的倒退几步,呕出一口淤血。
他堪堪靠在树上,神色茫然地望着秦断,有些无措。
秦断上前几步,将他卡在树间,眼疾手快的掐住燓冽的左手,只听一声轻响,霜寒落地,震荡的剑锋凝出一层霜花,在足下薄薄铺了一层。
秦断掐着那人的脉搏,眉间沟壑愈来愈深。
燓冽只看了他一眼,便偏头挪开视线,这一举动让秦断有些牙痒,他伸出另一只沾了血的手,红红的指尖扣住对方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
“看着我。”秦断凑近了些,直直望着那人的眼:“告诉我,我是谁?”
燓冽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沉声道:“你若要杀我,尽管动手……不用变成他的模样来骗我。”
秦断:“……”
他差点没被这死心眼的孩子气笑了,忍不住在对方脸上一阵乱捏,完了又闲那杂碎的血太脏,扯起衣角来细细擦掉,留下一片捏出来的薄红。
燓冽倒是难得的乖巧,只是目光中带着困惑,像是在不解为什么自己不杀他……妈的这是真把他当魅妖了?
秦断磨了磨后槽牙,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人往前走了几步。
“下山,我找个地方给你把这一身伤治了。”早知道会有这茬,就提前在白伶之那蹭他的丹房了……如今回不了凉州,也用不了大药房的丹炉,只得在就近的村落里找个破旧的,至于药材……
秦断越算越觉得难搞,眉头死死皱起,他抬头看了眼夜色之中的山峰,突然想起断云崖上,会长一种特殊的灵芝,是针对内伤的好药材。
燓冽当时为了破局,不顾修为不足强开小天地,换做一般人不是失败就是爆体身亡了,好在这小子是从大乘初期跌落下来的,经脉曾被开拓,勉强承受了这种负荷。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是受了不小的内伤,体内的气劲一片混乱,当前境界摇摇欲坠,甚至有继续下跌的趋势——可从来不存在元婴跌落金丹之事,再往下,便与魂飞魄散没什么区别。
如今的燓冽,不过是靠着心中一股凛然的剑意强撑而已,不然他也不会躲入这危险至极的永雾山,被一群蝼蚁落井下石。
秦断面上还算冷静,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当年万魔窟在万魔窟时,他从这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于是他捅他一剑,送他走远。
燓冽本该是惊才绝艳的少年英雄,带着那份他已经失去的东西活的风风光光,而不是愈发愈像他现在的样子……修为跌落,无依无靠,在这鬼雾密布的山峦间苟延残喘,就算死了也不过无声无息,还平白背了一世骂名。
不过一邸洞府而已,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他既已魂飞魄散,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价值可言?至于让你……让你抛弃拥有的一切,对着同道中人大开杀戒,冠上一个“魔头”的名号?
你的愧疚呢?你对师门就没有丝毫留恋吗?又或者说……这世上,再找不到值得让你停驻的东西吗?
秦断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他承认自己有些失控了——他受不了他一心看好的少年人,一步步踏上他的老路,那仿佛是在宣告他的无能为力。
于是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人的一双眼,或许是火光点亮了他眼里的情绪,让那一贯沉静冰凉的眸子带上了些许暖色,此时隔着雾气,又透出几分朦胧。
他安静的看着他,漂亮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唯有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将人刻在灵魂里。
秦断心头一抽,不由得苦笑起来。
亏你自以为堪破七情六欲,得以极情化无情……可你为何偏偏没有看出,他这无情化有情中,仅剩的一丝、用来维持道心的真情,满满都是你。
如今他身死,这一丝仅存的情意便化作无上心魔,燓冽堪不破,因为若是他堪破了,那便真成了无情无义无心。
那又与这林间草木有何区别?
那时候的燓冽,将不再被称之于人。
霜寒的剑尖落在地上,在草木间划出一道白霜,随着两人前进的脚步一路拖曳。
秦断改了路径,直直往顶峰的方向攀爬,越到后来路途越陡,他掂量着自己上去,可又放心不下燓冽——他怕这自己一松手,这死小子就不知躲哪去了。永雾山这么大,若是就此错过,秦断也没把握能不能再找到对方,无奈之下,只好蹲下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