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羡鱼不由微赧,轻咳一声无奈笑道:“前辈就莫要取笑了,晚辈——”
“这可不是取笑,你的性子确实太过难得,说不准就能一洗你们玄武殿数万年之耻呢。”
十九先生抚须轻笑,向院中虚让一步,便转了身不紧不慢地回了屋子里头去。穆羡鱼早已猜出他的身份定然不一般,倒也不觉惊讶,只是摇了摇头无奈失笑,便领着墨止进了院子。正要跟着进门去,却又忽然住了步子,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肩低声道:“墨止——在这儿就先不要叫小哥哥了,就叫先生好不好?”
墨止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虽说仍有些不解,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穆羡鱼这才略舒了口气,领着小家伙进了屋子,目光便不由一亮:“不想一处寻常农家小院,竟也如此别有洞天——先生这才算是大隐隐于市,实在令人敬佩……”
“不过是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外头用来瞒一瞒那些俗人,里面还是要住得舒服些的。”
十九先生含笑应了一句,替两人倒了两杯茶推过去,又饶有兴致地望向了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小花妖,轻笑着打趣道:“小墨止学会喝茶了么?你自己就是花妖,喝茶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奇怪?”
“不奇怪啊——我们草木原本就是用来给万物生灵吃的,我还可以用白芷来泡药茶呢。”
墨止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心理负担,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居然还当真从袖子里倒出来了几块白芷片,像模像样地加进了两杯茶里,又把其中一杯捧给了穆羡鱼:“先生喝这个——白芷可以防风寒,喝了就不会着凉发热了!”
墨止对他人的善意恶意都一向极为敏感,见着小家伙在这里显得尤其放松自如,穆羡鱼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终于彻底打消,浅笑着把那一杯茶接了过来。正要开口时,十九先生却忽然望向了他,眼中怎么看都仿佛藏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你们这都下过了一次江南了,他居然到现在还只叫你先生——实在枉费了老夫日日夸你风流倜傥,莫非你的水准也被玄武殿整体给拉低了么?”
“我还说我风流倜傥的名声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原来是前辈给张罗出去的吗?”
见着小家伙本能地便要开口解释,穆羡鱼连忙一把捂住了墨止的嘴,慎重地摇了摇头,又无奈地望向了面前显然是在看好戏的老者:“前辈,墨止的年纪毕竟还小,您总不能叫我——”
“小算什么,我见这人间的童养媳也有不少,童养花有什么不行?”
十九先生笑吟吟地反问了一句,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啦,你们两个也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老夫既然敢出去说书,自然得什么都能知道,才不算砸了招牌。一句小哥哥有什么不好叫出口的?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就喜欢看你们这些小家伙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卿卿我我的恩爱样子,那白蛇和许仙也是这样。一旦等到老夫老妻的时候,便没了那一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若是再有了个娃娃,就更是一点儿意趣都没有了……”
“对了——您不说我倒还忘了,前辈可是认得我舅舅吗?”
他一提起了白蛇传,穆羡鱼却也忽然想起了一件早已被淡忘许久的事来,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这次下江南,舅舅还特意同我说过,前辈的书说得一点都不准。他明明就没有那样凶神恶煞,都是您编来吓唬涉世不深的小妖怪们的……”
“事实之上总要有些合理的编造,故事讲出来才显得引人入胜。若是上来就说白蛇和书生顺顺当当地结为夫妻,又哪还会有人愿意来听呢?”
十九先生摆了摆手,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句,又不紧不慢地轻笑道:“别看你舅舅如今仿佛一派得道高僧的淡然模样,当初也是颇有几分脾气的。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要带着那颗竹子私奔,老夫不过是路过药谷,偶然撞上了他们两个闯阵,他险些就和老夫撸起袖子来打上一架。若不是那小竹子拦得及时,他当初说不准就能进宫去陪你了。”
望着面前笑吟吟的老者,穆羡鱼却忽然觉得背后仿佛生出了些许寒意,本能地向后挪了挪,心有余悸地摇摇头道:“前辈——前辈说笑了,舅舅他当时或许也是年轻气盛……”
“所以老夫也不曾多难为他,还送了他几颗丹药——不过现在看来,那些丹药大概也被他给转赠于你了。”
十九先生轻笑着微微颔首,又冲着一旁听得入神的小家伙伸出了手。墨止本能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几片白芷递给他,却都已放在了他手中,才蓦地反应了过来,望着他的目光中便带了几分惊喜期待:“老爷爷也到过药谷——老爷爷认识我家先生吗?我一直想找到他,问问应该怎么才能长大……”
“你们家先生不就坐在这里么,如何又向老夫要起来了?”
十九先生微挑了眉,轻笑着打趣了穆羡鱼一句,又将那几片白芷加进了茶壶中,捧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摇晃了两下。穆羡鱼不由呛咳出声,心虚地扶了额无奈轻叹,墨止犹豫着望了望小哥哥,还是决定要遵守进门前的约定,抿了抿唇认真道:“先生也是先生,两位先生教的东西不一样——先生说药谷里的先生教的好多都是错的,这种应该叫作——叫作误人子弟……”
“墨止——”
穆羡鱼心中已本能地觉出了几分不妙,正打算拦住小家伙,却忽然仿佛被某种力量给阻了一瞬,墨止便已把最后的四个字给说了出来。
十九先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手中仍缓缓转着那一把茶壶,望着一旁的穆羡鱼轻笑道:“误人子弟——看来穆公子的学识可确实是要比老夫好得多,不如就请穆公子代为去药谷中住上一段时日,教导教导那些个小妖怪们如何?”
在来的路上,穆羡鱼心中便已隐隐生出了这一份预感,只是尚来不及同小家伙交代。如今听见了十九先生这一句话,又如何还猜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惊胆战地起了身深深一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道:“晚辈实在不知前辈身份,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千万恕罪……”
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惹出来了什么事,小花妖茫然地望了望面前的两个人,迎着老者和善的注视怔了半晌,才终于忽然反应了过来。吓得一蹦老高,一闪身便躲在了小哥哥的身后,连声音都被吓得带了几分轻颤:“先——先生……”
“这里有两个先生,你叫的是哪一个?”
十九先生俨然还觉得逗得不够过瘾,笑吟吟地追问了一句。小花妖手足无措地来回望了望,支吾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紧张地不住从脑袋顶上往外冒着花,眼泪汪汪地捂住了头顶来回转了两圈,就被穆羡鱼给眼疾手快地抄进了怀里,安抚地轻轻顺了顺脊背:“好了好了——没事的。墨止,不要害怕,前辈度量宽广,不会生我们两个的气的……”
“老夫若是跟你们这些个化形前一个个不长眼睛的小花妖们生气,早就要被气得升天了。”
十九先生不由失笑出声,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板,示意这两个晚辈赶快老老实实地坐回来:“你们这些小妖怪,化形前看不到老夫的样子,一旦正好赶上了老夫不在的时候化形出谷,就连自家先生是谁都不知道……快回来坐下,莫要胡乱打闹。这屋里的家具可都是成了精的,一会儿被你们闹醒了,你们就等着满屋子追着个茶杯跑吧。”
墨止躲在小哥哥的怀里不敢抬头,穆羡鱼索性直接将小家伙给抱了起来,再度恭声告了一句罪,才在桌边重新坐下:“既然前辈正是墨止的先生,还请前辈明示一二,墨止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怎么才能长大……”
“他如今仍是半大孩子的心性,那么急着长大做什么?”
十九先生轻笑着摇了摇头,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不过倒也确实——小墨止的妖力增长得实在太快。看来木系找个水系的确实是增益不小,不像老夫……”
他后头的话已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穆羡鱼也只是隐约听见了“火”、“榨干”几个字,本能便觉得一定又是什么不可说之事,断然放弃了追问,只是轻抚着小家伙仍绷得紧紧的背,耐心地哄着他不必害怕。墨止在小哥哥怀里窝了好一阵才终于有重新鼓起了勇气,怯怯地抬头望向面前的老者,就又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先,先生……”
“不是老夫不肯告诉你,是你们这些草木系的妖怪,原本就同普通的妖怪有诸多不同,非得有一定的机缘才行。而所谓机缘,一旦告诉了你们,却也就不能再称之为机缘了。”
十九先生摇摇头淡声笑了一句,显然还是打定了主意不将办法说出口,只是冲着小花妖伸出了手:“给我一件东西,老夫帮你做成个法器,在你长大之前,多余的妖力暂且存放在里面就是了——你不就是为了不再动不动就开花么?有了法器傍身,就不用再担忧这一回事了。”
穆羡鱼略一思索,便在小家伙耳旁轻声嘱咐了一句。墨止听话地点了点头,从颈间摘下小哥哥送给自己的那一块玉佩递过去,犹豫着小声道:“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这个,我真的很想试一试双修……”
“你连这个都告诉他了?”
十九先生愕然地望着面色通红的穆羡鱼,却又立即摇了摇头,沉吟着低声道:“不对,应该不是你——你还没有这个心思。况且以你如今的层次,一举一动也瞒不过我的感知……是玄武那个老不修的家伙把我种的花给带坏了的?”
穆羡鱼早已猜到了这一位说书先生的辈分只怕不小,可也不曾料到居然大到了这个份上。闻言却也不由失笑,把小家伙揽回了怀里,轻轻揉了揉脑袋:“前辈放心,在墨止长大之前,晚辈还不会动这个心思……”
“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生在玄武殿,也实在算是你倒了大霉了。”
十九先生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却也冲着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努了努嘴轻笑道:“来,你们两个的玉佩都给我。小墨止的法器用来承载他多余的力量,至于你的这一块,就送你一套修炼的法门罢。你本是禄存临世,天资的事已不用考虑,但墨止的天赋却也丝毫不弱。你是水系,他是木系,水是生木的,你只有勤于修炼,才能不变成我这个样子,听懂了吗?”
穆羡鱼显然是没能彻底听懂的,犹豫着点了点头,望着面前老者雪白的须发和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便止不住地轻轻打了个寒颤。却也再顾不上动什么偷懒的念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勤于修炼,断然不敢偷懒……”
十九先生促狭地轻笑了一声,将两人的玉佩上各自注入了一道光芒,便又推回了两个人的面前:“好了,说说你们的来意罢——这一大清早的就跑到老夫的小院来,你小子心里又打得什么鬼主意?”
“不瞒前辈——晚辈其实是想向前辈买上两套寻常人家穿的旧衣服,去镇国公府打一打杂。顺便看看能不能不小心捡到些什么东西,再不小心听到些什么秘密。”
穆羡鱼却也不做隐瞒,坦然地应了一句,又无奈浅笑道:“虽说晚辈也已听说了,修炼之人不该多参与这世俗之事,但有些事却不是说放手就能放得下的——晚辈还是想要将这桩桩件件做个了结,再作今后的打算……”
“你听他们胡说。修行修得便是天地五行,谁说修炼之人就得个个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十九先生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显然对这种说法颇为嗤之以鼻:“修行其实是修心,而所谓心境历练,不在三界之外,恰恰在这红尘之中。不然我们这些老家伙又何必化身成人,来亲身经历这人间百态?那几个家族都走偏了路子,一门心思的培养后代子弟修炼,早晚都要经历心魔的一关,有不了什么大出息的。”
“这话我记得在药谷里面也听先生说过——先生那时候还说,所以我们这些花花草草也都不要一直待在药谷里面,一定要出去找个盆才行!”
墨止的目光一亮,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应了一句。十九先生却只是摆摆手轻笑道:“其实也不是你们——那句话主要就是说给你听的。毕竟你长在药谷里面,每天一半的灵气都被你给吸收去了,剩下的花草都只能分得几成。照这样下去,也不用等着有别的花草再化形了……”
还是头一次知道当初那句点拨的真相,小花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便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眶。却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委委屈屈地抽了抽鼻子,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穆羡鱼一向见不得小家伙难过,忙将墨止又往怀里搂了搂,安抚地顺了两下脊背。望着面前显然正看好戏的老者,便忍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前辈……”
“老夫只是实话实说,哄他是你的活,可不干老夫的事,老夫去给你们找衣服去了。”
十九先生连忙摆了摆手,不由分说地起身转入了里屋去。穆羡鱼却也只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拢住小家伙安抚地晃了晃,放缓了声音道:“墨止,墨止——听话,不哭了。前辈逗你呢,能把药谷的灵气吸走一半,那是因为你的天赋好。你是前辈亲手种出来的花,见了你的天赋,前辈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是不是?”
“不,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了……”
小花妖越想越觉得委屈,趴在小哥哥的怀里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屋子里转眼便弥漫开了一片白芷的香气:“就在我还没有化形的时候,先生有一次一边摸着我的叶子一边叹气,说——怎么这么能吃,快要养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养不起了!被送人了!QAQ
第48章 打工了.
“没事没事——不哭了, 小哥哥养得起,小哥哥来养好不好?”
穆羡鱼却也不曾料到那位十九先生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不由无奈失笑。却仍温声哄着怀里委屈到不行的小家伙,又耐心地把他往怀里揽了揽, 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背。
墨止抬手抽噎着抹了脸上的泪痕, 用力点了点头, 又埋进了小哥哥的怀里面不肯抬头,穆羡鱼含笑替他细致地拭净了脸上的泪痕, 望着四周还没什么动静,便俯身吻了下小家伙的额头, 轻轻勾了勾他的鼻尖:“好啦, 不要哭了, 再哭下去又要被前辈给笑话了——墨止不想快点儿长大了吗?”
“想……”
要长大就不能再动不动就抹眼泪, 小花妖抽噎着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轻轻地点了点头。穆羡鱼浅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正要再说些什么哄着小家伙开心, 十九先生就捧着两套半旧的衣裳走了出来:“来, 你们要的衣服。高家现在不大容易混进去, 左右也帮了你们一回,也不差再帮你们一次——闭上眼睛,数上十个数再睁开。”
两人不由微讶,对视了一眼,却还是按着他的吩咐闭上了眼睛。穆羡鱼下意识揽紧了墨止,便觉脸上仿佛被轻轻覆上了一层奇异的物事, 身上也仿佛有了隐约变化。默数到十时睁开眼睛,就听见了小家伙的惊呼声:“小哥哥——你的脸变样子了!”
穆羡鱼这时也已明白了十九先生的用意,好奇地望向了怀里的小花妖,却发现小家伙的容貌竟也已同原来全然不同,原本清秀柔和的面部线条变得硬朗了不少,眉宇间也带了几分少年的英气,若不是身量还要矮上几分,任谁都要赞一句好一个英武的少年郎。顺道往镜子里瞄了一眼,才发现两人的容貌竟有八成相似,只不过他看上去显然还要比小家伙年长些,身形也要健壮上不少,倒像是一对亲生的兄弟一般。
“镇国公是军旅出身,中意的也是英武阳刚的军中儿郎。按着你们两个原本的样子,一个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书生公子,一个还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就算能混进高家去,怕也难得你那位外祖父的青眼。总归你混进去也是要易容的,倒不如弄出个叫他入眼的样子来,你要做的事也能多几分把握。”
一说起这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十九先生身上的仙风道骨就立时消散了大半,仿佛一瞬间便又变回了街上的那个说书先生。穆羡鱼心中却也不由感慨不已,一揖到底诚声道:“多谢前辈相助,林渊感激不尽……”
“好了,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一个晚辈,就不必讲究这样的客套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