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周末,不必去公司,我在家里待了一整个早上。中午以后,方微舟打了电话,我很快接起。他的那里能听见外面街上的夹杂车潮的吵杂,似乎已经不在机场。我问他:“你到外面了?”
方微舟淡应了一声。倒还是平日的口气。我感到安心,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方微舟却答:“刚刚接到潘明奇的电话,找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说话了。那潘明奇找的绝对不是我们,是方微舟而已。
潘明奇是方微舟很好的几个朋友之一,他是其中最为自负的一个,眼高于顶。我知道他一定看不起我这样一类的人。他是绝对的异性恋男人,在他心里或许认定我带坏了方微舟多年。每次去他们那边的场子,别人或许看方微舟给我几分薄面,他是一点也不肯。方微舟与他的友情关系比其他人更深一点,两人在高中就认识了。据说方微舟历任对象,不论男女,他都是见过,女的不提,只要是男的对象,从来冷漠。而他对我是更加冷漠。他一心期望方微舟能走回正途去。
我并不曾向方微舟表示过对潘明奇的不喜欢。
方微舟这时道:“你不想去?”
我顿了顿:“也不是。”
方微舟口气不变:“不想去不要紧,饭后可能要上山去,只是那里有点远,回来大概很晚了。”
他说的上山,是真正的上山,非是那惬意的开车一路兜风。即使我尽力配合过,他还是知道我的不喜欢。一如他不曾说过不让我去酒吧玩的话,对这方面也不曾勉强我。早几年,我还要逞强,这两年来一次也不愿意配合他的那边了。因总是感到不太痛快。也有对方微舟的不痛快。我感到他的不勉强是很冷淡的,不要我迁就,他也同样不太迁就我的这边。他不很积极去拉拢王任他们,当然也不去替我拉拢到他的朋友里头。
最初不觉得有什么,长年月累,我不肯去深想,也不免不满方微舟的这点。
从前还以为那种纵容是亲密。我比他年轻几岁,认识他时,他的各方面已经比我强大。我在他面前仿佛难隐藏,他对我的各种时常一针见血,好的坏的都是。我们之间的开始虽然也有点荒唐,可进展是逐步的,也是因为我抗拒不了他的温柔。他竟也愿意给我。其实他是能够选择比我更好条件。
或者这正是王任对我的妒忌,方微舟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好的难得。而他也是绝对不在感情上对我说谎。
我却对他说了无数次的谎。
我便没有去了。可还是出门,在屋里已经待得很闷。早上我开冰箱看,吃的存量非常少了,因决定去超市。我到一间商场里的连锁超市。
这之间徐征再打了电话过来。我看着那来电,也不知道是白天或者怎么了,倒没有昨晚的决然了。又手机响着太久,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我避开那些陌生的视线,一面接起来。
马上听见徐征道:“萧渔你有种跟我上床,没种跟我单纯聊天?”
我不受他的刺激,“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能聊的。”
徐征竟是笑:“萧渔,我说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怕?”
我不答。但听见他再提喜欢,心也要不期然地跳快了几下。我听见徐征放轻了口气,对我道:“你在外面吗?我去找你好不好,我不是要你作什么决定,只是谈谈。我也真的很想要见你。”
末了的像是满含委屈又勾`引似的话听进耳朵,仿佛在心里穿凿出了什么。我抵挡不了。又听见说话,是我说的好。挂断电话,我倒是没有懊悔答应,因对此感到一种不出所料。就像是王任说的我,是抵抗不了背着人作坏的刺激。
可也好像徐征所说,我为什么要怕。我本也是不尽信。
午后天气变得不好了,风起云涌,远远黑压压几大片的乌云飘着,空气里一股湿闷的味道,呼吸之间仿佛都挟着水,好像即将倾盆大雨。然而迟迟不见有水落下来,那向来闹的几条路上照样许多人逗留。
徐征约我到一间靠近港湾的酒店咖啡厅见面。咖啡厅在十楼,造得宽敞,采西式古典风格,具有情调。整面朝外环绕的靠着落地玻璃窗的卡座,整间酒店最好的看风景的位子,即使这里所费不赀,还是生意好。今天又是周末,更好。可我到的时候,倒也没有等候,就入座。
我给徐征传讯息,不久后他来了。他与昨天的样子没有不同,先前电话仿佛消沉的口气在他脸上完全不见,还是那副潇洒似的样子。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他穿了一件黑的厚夹克,更显出那身风采。
我到了一会儿也没有叫东西吃,徐征作主要了两杯黑咖啡。非常随便,连餐本也没有打开。但反正也不是为了喝东西来的。等到服务生走开后,我与他还是沉默。我看看他,他的态度上仿佛比我从容很多。我不免有种不甘心,更冷着脸色。
我开口,语气当然不太热络:“你想怎么谈?”
徐征向后靠着皮椅背,倒是笑。他看我,说着不相干的:“今天我一直想着,我们认识到现在,也没有几次好好的聊天,像是这样子坐下的见面也没有。”
周末来到这里消遣,不论谁都不会为了公事。这卡座上的多是成对的男女,或者三五成群的人,好像我与徐征独独是男人的没有。察觉到这点,我对着徐征,突然有点无所适从。自有过关系,好像每次见面不外那目的,我也并没有想过与他会再有单纯的约会。对我来说,仿佛是另一层面的事。我不去考虑那发展性。
今天我也不觉得有必要在这里久坐。今天来一趟,也因为是想着到此为止。早该坚持着这么做了。我便耐烦地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徐征脸上的笑容不减:“怎么会,就算我们今天上床也要讲究前戏不是吗?”
说的时候,刚好服务生送咖啡来了。对方倒是稳稳地放下了杯盘。我瞪着徐征看,不接这个碴。等人走了,我马上咬牙道:“你只是想上床的话,不用找我特地到这里白花咖啡钱。”
徐征笑道:“不要你出钱,我请你啊。”
我抬起眉:“不用。我们就快点把话说清楚。”
徐征倒是静了一下,道:“你以为我找你来要谈清楚什么?”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却笑了。
“你在床上的时候还比较坦荡啊。想不到我们什么都不做,纯粹坐下聊天,你好像如临大敌。用不着这样,当初还没有到这一步,我们就没有话说了吗?”
看着他仿佛缅怀,突然要有点硬不下心肠。他说的也没错,撇除那点复杂,我与他并不是话不投机,处不来。
我顿了顿,低道:“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了。我们就到这里为止。”
徐征却没有我以为的错愕,他犹平静:“我们不可能到这里为止。萧渔,我们是人,讲感情的,你不能假装不知道……你没办法否认,我也不相信你对我会没有一点喜欢。”
我听着也不知道能够怎么想,光是想着抗拒那陡然快起来的心跳。我极力镇定:“什么感觉都没有。徐征,你别忘了,你,你还有……”
“你还不是一样?”徐征道:“现在才说这些,不觉得晚了?”
我阖住嘴。他又道:“听我说,我不是要你去做什么决定。我也要承认,我这里不可能分手。但我对你确实喜欢,我不想忍耐着不说。我更不想你要跟我划清关系。”
我一时有点消化不过来这些话,只能愣着。
“我们之间并不需要因此结束。”徐征道,那口吻像是魔鬼喃喃似的蛊惑:“另一边也还是可以维持下去。失去了哪边都不行。萧渔,我看得清楚你内在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可是不讶异这样的言论,不少听见说圈子里有人倡言开放性`关系,甚至身体力行。以往听见,也没有特别去往那方面考虑,现在却因为徐征这番话而受震撼,又更震撼自己的动摇,好像心底深处有道堤防溃散了片片。
在方微舟之前也有过几段,都短,因都好像欠缺了什么,又以为对方不够花心思理解我是怎样子的。遇到了方微舟,他是我遇见过耐性最好的,那不动声色藏着一丝神秘,不像是以前那些轻易就看清的人。可他是最看得清楚我的样子,这么多年仍旧,想什么常常不必说,他总是能够看透。
在方微舟面前,我通常藏不好多少事,与徐征的这件却不被发现?或者因为这阵子他也挪不出心力?他父母这两年盯得很紧,他应付也要工夫?或许正是他的心思分了出去,不够时间给我,我时常要感到一种枯竭似的心情。
然后在这种时候,我遇到了徐征。
即使这样,也真正没想过因为徐征去与方微舟摊牌什么。王任总是鼓吹我与方微舟分开,每次我都要觉得烦躁。我从非不爱了,常常还是渴望着方微舟整个人。
徐征说喜欢我,我想着慌张又怕,怕他挟此逼我做决定。
我刚刚想着徐征太自私。我更自私。
徐征不说话了,像是等着我的一个答案。
我不敢相对,掉开眼。这时一个服务生领着几个客人迎面过来,为首的一个女客人与我对上视线。我看着她感到有点熟悉。她却已经叫了我。
“你是……萧渔?”她回头过去,喊着谁。
我也记起这个女人是谁了,她是潘明奇的太太郑釆菲。她对我倒不像是她丈夫那样子,从来和气。而此刻她叫的那谁是我更加不会陌生的。刚刚我还想到了他。
果然方微舟从后面出现了,他本来像是与潘明奇说话,听见呼喊看了过来,那总是不容易对事情吃惊的脸上也要怔了一下。我更僵着,一时做不出反应,心中爬满慌张。
大概察觉我的奇怪,徐征掉头看去,当然看到他们一行三人。我看见潘明奇那脸色微微讥讽似的。
郑采菲回头与方微舟道:“你说他有事不能来,想不到跟我们在这儿遇见了。”
方微舟淡应:“嗯。”那目光隐隐看着徐征似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记得。我正要开口,徐征已经先说话了。
“萧先生,你跟他们认识……”他像是故意看了方微舟一眼,再对我道:“我想就先谈到这里吧,我们随时电话联系。”就站了起来,对方微舟他们几人略点了头。
我眼睁睁看着徐征走了。
突然听见郑采菲道:“那我们就坐这里吧?”
潘明奇显然不太愿意。方微舟朝我看来,我不去避开,他不问我什么,倒是去对潘明奇问:“方便吧?”
潘明奇看了他太太,又看我,点了头。
于是他们就坐下了。方微舟自是坐在了我的隔壁位子。服务生另外再拿来餐本,郑采菲拉着她先生与服务生互相研究起来。
在周围的都还是惬意,我坐在这里却分外忐忑。
突然听见低声的问:“你喝什么?”
我顿了顿,去看方微舟。他神色与平常没有两样,又问了一次。我定定神:“我不喝了,刚刚的咖啡还没有喝完。”
方微舟道:“光喝咖啡不好,还是吃点什么吧?”
我看着他,不敢不顺从:“好吧。”
郑采菲他们夫妻已经决定好了,这时一起向我们看来。方微舟作主要了几样。服务生便走开了,走时收走徐征没有动的那杯咖啡。
郑采菲与潘明奇说起话。这才知道他们三人本来确实准备上山,天气突然坏了,打消主意,在另一边吃过饭后,郑采菲想到这里的咖啡厅坐坐,所以来了。
这之间方微舟总是静着,偶尔的回应像是心不在焉似的。也不特别与我对上眼,更别说交谈。我感到这之间的古怪,可不敢泄漏半点不对劲。我端起我的那杯凉掉的咖啡。
郑采菲突然朝我看来:“对了,你明天一定要来。”
我愣了一下:“什么?”
方微舟才掉头朝我道:“本来说明天到他们郊外的别墅烤肉。”
潘明奇道:“也可能不办了,这天气……”
郑采菲打了她丈夫的手臂一下:“说什么不办了,不容易林述问回国了,其他人也有空闲了,之前就说好一起聚聚,怎么可能取消?不在花园烤,也有温室啊。”
潘明奇没说话,撇撇嘴。
他们说的林述问也是他们几个人的好朋友之一。我在几年前见过一次,不太有印象,后来听见说出国了。原来回来了。方微舟没有对我说起过。连同明日的聚会也不曾说。
在之后,对他们的谈话,我不太专注地听。除非郑采菲找我说话,不然也没有我能够搭话的地方。我分外意兴阑珊,也不去紧张徐征的事了。
喝过咖啡后,方微舟与他们分别。他自己开一辆车,我也是。可我们总也要一起走的才对。
到取车的地方时,突然他问:“还饿不饿?”
我道:“我还好。你饿了吗?要在外面吃?”看他摇头,”回去吃的话,可能需要买东西了,这样的话,我去买,你先回去。”
他道:“可以。”一顿,像是要走开,又停住。他对我说:“明天你也去。”
我怔了一下。他却不走开,似乎现在就要我的答案。我点了头:“好。”
方微舟看着我,慢慢点头。他口吻淡淡:“我想你等等不用买太多,记得拿牛奶。我先回家去等你。”
买东西的时候,重新回味下午的事情,那忐忑又回来。不只忐忑,一向有的内疚也搅糊在之中。我再没有闲适的心情。其实方微舟下午的言行也不算怪,他在很近的朋友面前,不会是应酬的态度。本来他就是一个冷的人。在一起后,我渐渐发现到他的这点。然而细想起来,还没有在一起,他也不能说非常热情了,至少不太一般的追求者的态度。
当然方微舟不是不懂得追人的手段。又在恋爱的其中,不论如何都会完美。我们之间的热情也没有马上冷下来,只是生活过了某种阶段,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分明一样的人,也还是一样的感情,甚至越紧密,越加复杂的爱。就是不对。
我不去想哪里的不对,只回想着与方微舟之间的点滴,生出的愧疚好像锥子似的扎进胸膛。然而有甜的滋味。我爱的还是方微舟。
徐征那里一定再不能见面了。随便他说的那些荒唐的道理,我是绝对不搭理。
回去后,到处都还是平常的样子。客厅没有人,隐约听见方微舟在书房里讲电话,打来的像是他姑姑,谈着他父母回去后的情形。我去厨房放下买的东西。一件件归位,等到晚一会儿后,方微舟再一件件的拿出来用。一般是他做饭,我做得少。不过还是外食最多。
方微舟对白天看见的并不对我奇怪,漠视更没有。通常在家,他尽做着他的,我也是。坐下来一块吃饭,要模糊地想,什么时候开始日子这样过的?
反正他不提下午的事,我慢慢再轻松了。本来因为答应聚会的事心烦,也淡掉了忐忑。
隔天,方微舟开车,我们一起去S市郊外。还是那青山绿水,可是逐渐在之间盖起水泥楼房。潘明奇夫妻的别墅就在那儿的规划过的小区,一整区都是独栋房子,相互间隔出不短的距离,隐`私性足够。
除了潘明奇,其他的方微舟的朋友都是大学熟识的。又出社会后,在工作方面都有接触发展,有钱一起赚。本来他们几个未婚大男人聚会,慢慢几个成家立业,每次都是携家带眷,只剩下两个人没有结婚。
一个是方微舟,另一个是刚刚回国不久的林述问。
今天没有下雨,天色也不错,烤肉大会挪回去花园举办。我们到达的不算早,已经有两对夫妻带着孩子到了,孩子们到处闹着玩着,那爸爸妈妈忙着注意不便帮忙,郑采菲像是不在意,一面搭话,一面指挥潘明奇做事,看到我们来了,他们几人朝着这里挥手。潘明奇像是看来一眼,又去弄他的。方微舟带着我去加入劳动。
刚刚生火起来,再有他们两个朋友来了。我听见说到了林述问的名字,略看去了一眼,长得很好,一副温文的样子。他对方微舟打招呼,两人偕同另外的几个,非常有默契似的说话。
潘明奇抱了几罐冰啤酒,他们一面喝了起来,也不去管烤肉的事情。郑采菲与几个朋友太太嘴里埋怨着,仍旧负责弄熟食物。小孩子在另一头跑着玩,嘻嘻哈哈,闹成一片。天色越加清朗了,风恰好地凉爽,远远白的云朵丝丝缕缕在蓝的天幕流动。真正惬意美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