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坐上了那辆老旧的公交车。
车上的乘客陆续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司机。车子渐渐驶离了城区，开往了郊区一条僻静的小路。那条路常年失修，一路上坑坑洼洼的，使得车身总是止不住颠簸。路道两旁是一片片的农田，黄绿相间，在车上都可以感受得到那迎面而来的泥土气息。顾景城看着窗外的风景，只觉得一种熟悉感呼之欲出。
车子开过一片灰白的密织着钢丝的墙，最后打了个弯，在平矮的门口处停了下来。顾景城下了车，看到了“XX市监狱”几个大字。
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身体似乎记得应有的方向，目标明确地走向不显眼的登记处。他交了自己的证件，那名年轻的工作人员似乎对他有点熟悉，甚至和他多聊了两句。办完手续后，他被领着，心情忐忑地走向了会见室。
隔着铁栏杆，他双目急切地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最终，他看到了他……
——那是……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让顾景城的小憩中惊醒。顾景城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又疲倦到在办公室里睡了过去。他定了定神，说了一声“进来”。秘书小杨手里拿着几份邮件和包裹，一齐放到了顾景城的桌上。顾景城粗略地翻了一遍，在那堆东西里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萧简。
顾景城对着包裹上的名字注视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动手拆了起来。结实的包装盒着只放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既不高档也不精美，翻开来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题解，旁边还有红颜色的批改字迹。显然这是一本中学生的作业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顾景城翻着这本笔记本时，却是呼吸加重，整个人全神贯注起来。
当他翻到其中一页时，更是目光胶粘住了似的。
那是不同字迹的一段对话：
“顾老师，数字太难，学起来实在痛苦。”
“再痛苦也要学。”
“为什么，学好了又有什么用？不需要方程式我们也能活。”
“因为——学好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又不想走遍天下，只想在家门口待着，当然，最好是顾老师的身边。”
“可顾老师却想走遍天下，你既然学不好数理化，那咱们只好说再见啰！”
“唉唉，没办法，那我就再勉为其难地学一下吧。”
“加油，萧泽渊同学！”
……
萧、泽、渊！
顾景城盯着这三个字，失神了许久。
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知道这是萧简的本名。虽然他遗忘了这个名字很长时间，虽然每每在梦中，他的记忆像是被什么特殊的东西阻隔着，总是叫不出这个名字，可当他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一下子就浮现出了萧简的脸——不是现在这1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光芒四射的明星萧简，而是当年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羞怯神情的男孩，那个沉默却喜欢用执着的目光追寻着的学生，萧泽渊！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搅动了一下，某种不安的痛楚骤然涌现。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忘记这个名字的，可偏偏就这样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这个名字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梦见萧简，或者说，是从前的萧泽渊。他梦见自己教他功课，跟他一起打球，一起在安静的马路上散步；而刚才，他竟梦见了自己去探监……
自从那一次见面以后，萧简已经离开了将近一个月，然而他在顾景城生活中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这和萧简隔三差五寄来的东西不无关系，有旧课本、旧文具盒，还有像今天的这本笔记。这些东西都和他们的过去有关，让顾景城勾起了许多原本看不真切的回忆。
顾景城怀疑萧简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为什么会这么频繁的寄过些旧物过来？不过也有可能，是萧简在A城发现顾景城有了新男友后，故意用这些东西来提醒他，过去的往事他并没有放下，让顾景城不要过得太逍遥舒心。
但对于萧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是顾景城关心的重点，重点是，顾景城的确大受影响。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自己和萧简的过去是什么，都不想再深究，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他现在要负起责任的人叫浦悦。可打算归打算，实际操作起来，他发现根本没这么简单。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起萧简，他没办法让自己不去看萧简的包裹，更没办法不让自己在这些包裹里找寻从前的蛛丝马迹。
对于这一段往事，他曾打定主意以后绝不主动找寻，可当他得知萧简曾经入狱这件事后，这个决心已摇摇欲坠。
——萧简，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真的是为了我才坐牢么？
顾景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拨了出去。
第44章 重拾（三）
重拾（三）
并非案件当事人，又是十来年前的案子，想翻查相关案卷并不容易。幸好顾景城找来的那个律师也算有点门路，几番打点，竟让他找到了这个案子的辩护律师。那律师姓张，岁数有点大了，如今已退休在家，但当顾景城提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居然立即就回想来了起来，并且同意了见面的请求。
见面后顾景城才知道为什么对对方会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实在眼熟。于模糊的记忆中搜索了片刻，顾景城已能确定，自己从前就认得他。一声“张叔”脱口而出，在对方和蔼笑容中，顾景城终于回想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是顾景城父亲从前的朋友。
“小顾啊，十几年没见了吧，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案子？”对方显然对顾景城这番旧事重提有些好奇。
顾景城将自己失忆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提了一下因为某些缘故知道了自己以前曾牵扯到这么一件案子里，所以想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
那张律师听后有些吃惊，之后迟顿了片刻，规劝道：“有些事既然已经忘记了，又何再想起来呢？虽说那不是你自己犯下的事，但总归不算什么愉快的记忆，忘了就忘了吧。”
顾景城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张叔，这事因我而起，或许那人的人生就毁在我的手里，而今我却轻轻松松的忘了，也太对不起人家。”
张律师听后皱起眉头：“你跟那孩子还有接触？他们家还为这事找你麻烦？”
顾景城连忙否认，只说是自己最近回忆出现频繁，回想起了这件事，很想弄明白来龙去脉而已。张律师“哦”了一声，表情放松了下来，见顾景城态度坚决，叹了一口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了出来：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是跟你家里的变故有关。你知道你母亲卷入的那起非法集资案吧？虽然说公检这边认为你母亲没有连带责任，但被骗了钱的那些人可不这么想，还是有不少人视你们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本来你到这里读书，就是为了斩断跟家里那边的联系，但说起来也是凑巧，偏偏那天你又碰到其中的一个债主。”
“那人原本就是混社会的，当天跟四五个人在一起。也是那么巧，你们在一个街口迎面撞上了。他是认得你的，所以就故意想找找你的麻烦，当时大概是想揍你一顿出出气吧，结果那时候你正和那个叫萧泽渊的孩子在一起，那孩子呢，也是有点冲动，据说是你挨打的时候想要保护你，就顺手操起人家水果摊上的水果刀，把其中一个人砍成了重伤，差点救不回来……”
顾景城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那些一直于梦中萦绕的记忆片断在眼里飞速地闪过：
他被人拉着，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跑，可无论他们怎么跑，后面的人还是越追越紧。最后，他们被堵在了一个巷口。他被两个人撂倒在地，第三个人上前，在膝盖上狠狠踢了一脚，他摔倒在地上。无数拳头落了下来，有一个人在大叫，护在他的面前，于是拳头又落在了那人的身上。
——小渊，快走！
——我不走，有种让他们一起打死我。
那是萧泽渊，穿着纯白校服衬衫的萧泽渊，也正是少年版的萧简。
少年单薄的萧泽渊受他连累，被人打倒在地上。强烈的心痛让他仅剩的力量爆发，推开那些人，扶起了萧泽渊。可是他们没能走多远，后脑突然而来的一阵巨痛让他立即向前踉跄栽倒——有一个人操起一根木棍，在他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黑暗，耳边只剩下萧泽渊惊恐而愤怒的声音。
阳光下耀闪的刀光、飞溅的鲜血、白色衬衫上的大片红色……这些凌乱的影象，终于在今天串连到了一起。
他因为半昏迷，所以并没有看清萧泽渊伤人的过程，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是萧泽渊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甚至死去。
原来，这就是他恶梦的真相。
“……那他也是正当防卫，为什么会按故意伤害来判？”顾景城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张律师摇了摇头：“他这个已经超过了正当防卫的程度……当时你被他们打得晕过去以后，那些人都停了手，可萧泽渊明显却是受了刺激，疯狂砍人，别人拦都拦不住。三个轻伤，一个重伤，重伤那个就是拿棍子打晕你的……情节算是十分严重了，当时的刑法标准也比现在要高些，如果不是萧泽渊还未满十八周岁，或许会判得更重。最后才判五年，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五年……
顾景城心脏似在阵阵抽痛：一个少年最美好的五年青春，就这样葬送在监狱里，葬送在自己的手上。
似乎想了起什么，张律师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个孩子也是可怜。据说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出事前不久才刚考上名牌大学……也难怪他的母亲后来情绪会那么激动，对你这样不客气……”张律师说完看了顾景城一眼，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补充道：“不过这事也不能怪你。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他们应该也放下了吧。再说，当时民事赔偿的钱都是你出的，你也算对得起那孩子了……”
对得起？顾景城苦涩一笑，连这样的事都能忘记，他何曾半分对得起对方？
顾景城离开张律师家的时候，外面下起了细雨。他麻木地朝前走着，隔着雨雾看灰蒙蒙的街道，在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中，他似乎看到了一辆闪着红色警灯的囚车。
他看到有一个追在囚车的后面，雨水淋湿了那人的头发、衣服，可那人却浑然不觉。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那人的面前，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那人无声地伫立着，他却仿佛能够听到对方心里的声音。
因为那正是他心底的声音。
当时的他在说：……小渊，我会陪着你。
……绝不会离开你。
第45章 你的样子（一）
第四十五章 你的样子（一）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西安可能会下雨，看来我们得带把伞过去……不过，我刚才在想，其实买件雨衣也是挺不错的选择，到时候爬城墙爬山什么的也方便。不知道现在下单的话还来不来得及送过来，买的话，还得程一然那两口子也捎一套。老顾，你说要不要买？……景城？”
“什么？”
顾景城把视线从手机上收了回来，转向一旁喋喋不休的浦悦。浦悦顿时觉得有点委屈，顾景城的漫不经心让他发现，刚才都是一个人在表演单口相声。
“景城，原来你一直没听我在说话。”浦悦咕哝了一句，他走过来，和顾景城并排坐在一起，扫了一眼顾景城的手机，问道：“你在忙什么呢？”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顾景城关了屏幕，把手机放在了前面的茶几上。他看向浦悦，眼神里有几分迟顿，也有几乎犹豫。浦悦一看他这眼神，心里就不禁“咯噔”了一下。顾景城平时面对他总是从容的，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比如说因为加班不能陪浦悦，比如答应好浦悦的事又爽约，那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这事显然不是那么好开口，顾景城的声音有点低，表情甚至有点窘迫：“小悦，这次去西安，我恐怕走不了……公司这边可能会接到一个大单子，但需要我亲自过去洽谈，也就在这几天。我……”
浦悦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恋人，只要是正事，他从来不会耽误到顾景城，顶多会撒撒娇要求下次补偿。可这次却没有很快应声，他张了张口，半晌才说道：“可是，机票都定好了，还有酒店，还有……”——他做了这么久的攻略，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长假。
“我知道，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为这次旅行准备了很久，但这次的生意真的很重要。你知道的，公司现在正在转型期，像我们这样的小企业，一个大单子抵得上大半年的收益，我真的是没办法。”什么话都是开头难，一旦说出了口，下面的好像就顺理成章了。顾景城身体倾向浦悦，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着浦悦的反应。
他这个通情达理的“小男友”正如他所熟悉的那样，在最初的震惊与抗拒过去之后，脸上开始呈现出思索的表情，而这样的表情正说明他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浦悦垂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别过脸不想和顾景城的视线相对。顾景城能感受得到对方心里强烈的委屈，或许还有愤怒吧。如果不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说不准心一软就不再提这事。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出去游玩的兴致，无论这趟旅行是不是很早就已经定下来。
“好吧，”浦悦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顾景城握住浦悦的手，似在温柔开解：“你好不容易请的假，就不要浪费了。再说了，你调整了多少次时间才能和程一然他们凑到一块，你若不去，他们接下来的西部自驾游可就泡汤了。反正我这几天也是出差，家里没人，你留下来也没意思，还不如开心地玩一趟。听我的话，好么？”
浦悦转过身抱住顾景城，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抱怨：“你不在，我也不会玩得很开心的。”
顾景城叹了一口气，像是补偿般地轻抚过浦悦的背。
顾景城将浦悦送上飞机后，既没回家，也没回公司，而是驾车开往了L城。
这是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有过他曾经的妻子、曾经的家庭和曾经的事业，但回到了那里以后，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特别想要停留的地方，对于这座城市，他始终只是一个过客，而非归人。
车子朝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方向驶去。在他失去记忆的这些年里，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直至萧简的出现，他才明白，这个地方，竟才是自己来到这个城市的意义所在。
不再是泥泞的道路，柏油路倒是已铺得平整。十年间总归是有了一些变化，只是路旁的风景依旧，仍是一样的农田与村庄，展示着这偏僻之地被刻意保留下来的慢节奏，也让顾景城将梦境与现实完整地接连了起来。
“那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每月和你的见面。一个月平均30天，一天24个小时，720个小时里，我只能有60分钟的时间能够看到你。”
萧简不再只是单纯地寄旧物过来，他也会在里面写上几句话。比如，他在一张画满“正”字的纸后面，就附上了这么一句。
顾景城因为这句话，又再度回到了L城。
灰白色的墙，墙顶上密织的铁丝网，冷清森严的大门，却让顾景城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他意识到，那是自己多年前心情的一种返照，即将见到某个人的渴盼，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即使曾经失落过这段记忆，一旦重新站在原地，那些记忆的残影仍会影响他的心绪。
他在门口站立了一会，透过大门的铁栏，他隐约看到了记忆中的那扇小窗。
“小渊，我辞职了。”
“辞职？为什么？”
“我来了L城工作……没什么，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当你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多想想，我也在这个城市里，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
……
“我的减刑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剩下的只有一年，再等一年我就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