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苦笑:“我现在只后悔对自己过于自信,若是不坚持要在这边等仗打完,又或战事一结束就回京,现在也不会……”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筹划再多又如何,倾注了再多心血又如何,若是没了那个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固然,自己可以再花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可江山终究不是那个江山,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历史上,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可如今历史早已改变,这些改变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他的寿命?
“少雍!”元殊按住他颤抖的手,当年朱翊钧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自己就见过这个喜欢吃,喜欢缠着赵肃的裕王府世子,这二十年走过来,对这两人之间深厚的情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有时候难免还会吃醋,然而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满满的难受,既是为赵肃,也是为朱翊钧。“别太担心,兴许是我猜错了!”
赵肃没有说话。
元殊叹息一声,抱住他。
他心目中的赵肃,向来是谈笑风生的,稳重却不失诙谐的。在众人有难的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臂膀,找他商量,也总能得到有用的主意,所以从入了仕途以来到现在,他一直是大家的核心,自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也都是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方觉得这个人,也有脆弱无助,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片刻,赵肃拍了拍他,将元殊推离些许,脸上已经恢复往常的平和:“我没事,前面路还很长,你我都要打点起精神,到了京师,你先找汝默他们,就说……”
他殷殷叮咛,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仿佛又回到那个天塌下来都有办法的赵少雍了。
二人就回京后的部署长谈了一夜,直到快卯时才歇下,那个时候,云际已经渐渐吐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张宏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情虽然不显,眼中却流露出隐隐的焦虑。
赵肃等人在京郊时,就让薛夏的一名手下先行一步,快马入京禀报,朱翊钧便派了张宏到这里来等,其心情之急切可见一斑。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远远瞧见一人扬鞭策马而来,仔细一看,风尘满面,却熟悉得很,正是赵肃。
他大喜过望,也顾不上旁边的小黄门惊呼,就小跑上前,伸手招呼。
赵肃急忙勒马,去势有些急,以至于马匹前蹄腾空而起,差点踩着张宏。
“张公公,你没事吧?”赵肃下马,几步走过来,扶住他。
“没事儿,没事儿!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听得您要回来,大为高兴,让奴婢在这里候着呢!”张宏哪里顾得上惊吓,迭声回答之后,凑近了些,小声道:“事不宜迟,您快随奴婢进宫罢!”
看到他隐隐急切的模样,赵肃心下一沉,悄声问:“可是陛下龙体欠安?”
二人入了宫门,一路疾走,直到离朱翊钧寝宫不远,张宏才道:“唉!可不是,朝鲜那边刚打起来不久,陛下出城巡视,落马受了惊,将养一阵,原本以为快要好了,结果又突然恶化起来,陛下有时用了膳又会呕吐出来,时睡时醒,先前还一直瞒着外臣,可哪里瞒得了多久,太后那里,太医那里,还有宫里这么多双眼睛,元大人走后,朝内朝外都有些议论……幸好您来了,奴婢也算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陛下那边……”他说着说着,不由哽咽,一面抹起眼泪。
“……”赵肃没有心思安慰他,只是加快了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随着张宏步入寝殿。
两人进去的时候,朱翊钧正半躺在榻上,拿着一份奏折在看,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
表情从惊愣到愕然,再从愕然到狂喜。
“你来了。”他掀起被子就要下榻,张宏忙拦住。
“哎哟陛下,您又忘了太医的嘱咐,万万不可轻易挪动!”
“是,臣来了。”赵肃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怎么,瘦成这样……”
他轻轻拧眉,说不下去,因为喉头哽住,忙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这个人,虽还看得出旧日轮廓,可明显瘦了老大一圈,连带脸色也变得惨白,眼窝底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病重,以他原本年轻健壮的体魄,怎会到了如此境地。
刚才要下床的动作让朱翊钧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下来,他忍住不适,挥退张宏和一干内侍,一面打趣道:“你终于来了,若不是我让元殊出马,只怕你还不肯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吧?”
“我回来,就不走了。”
“嗯,你想走,我也不让了。”抬手摸上他的脸,目光眷恋而饱含思念。“肃肃,你还是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没老,我却一脸病容。”
“你不过是小伤而已,只是一直忙于政事,没有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就好看了。”赵肃扬起嘴角,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怕是落马的时候伤了脑袋,药我也喝了不少,外敷的,内服的,腿上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可惜这时睡时醒的毛病,一直好不了,而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觉得越来越累。”
“那你现在累不累,先睡会儿,我陪你。”
朱翊钧道:“我也不知道这一睡下,要什么时候醒来,要与你说的话却太多。”
赵肃道:“无论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总会等你的。”
朱翊钧轻轻摇头,似乎这样一个小动作也会让他觉得不适,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赵肃看得心中隐痛,却无能为力。
“我自己的病情,自己晓得。你先听我说,”见赵肃凝神细听,他才续道:“为防万一,我把遗诏都立好了,如果我不在,太子立即登基,你就是辅政大臣,一切政事,由你全权统摄,以你的资历和地位,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太后虽然宠爱潞王,但她还算深明大义,不会做出乱了朝纲的事情来,然而还要谨防朝中有人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
“上回张家侵吞田地的事情,因为北方战事而暂时没有追究,但我也留了一份旨意。他这个人,不是没有才干,只是私心大于公心,喜欢笼络人心,你觉得还能用,就留着他,如果不行,可以凭我的旨意处置他。”
“自古能臣,有善始的,大多没有善终,我却要保你善始善终。除了丹书铁卷,我还在陵寝给你留了个位置,汉唐帝王驾崩,大多有爱将名臣附葬,此举不算惊世骇俗,有这道旨意,将来也是给你留一条后路,太子成人,无论性情如何,料想都不敢对你不敬。”他说罢笑了笑,“这也是我的私心,生前赖着你,死后还要绑着你。”
赵肃闭了闭眼,哑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太子殿下将来想如何对我,我都无二话,你若不想我不得善终,就要养好病,自己来保我。”
朱翊钧红了眼眶:“我也想,都说皇帝万岁,可人哪能逆天,原先总担心你比我先走,可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一步……”
“你年纪轻轻,必然长命百岁,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这就去问太医,他们定有……”
朱翊钧吻上他的唇,堵住他未竟的话,轻轻辗转片刻,又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赵肃只觉得颈项处一片湿热,不由微微仰起头,却止不住泪水从眼角滑下。
无声无息。
第155章
张宏在外头等了半天,才等到赵肃从里头出来。
“大人,陛下如何了?”
“歇下了。”赵肃的脸色很难看,眼里布满血丝,不过张宏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两相望,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憔悴。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就拿不出一个办法吗?”赵肃思前想后,觉得朱翊钧这症状很像摔伤之后引起的脑震荡,因为脑颅里有积血,所以一直头疼呕吐,还经常昏迷。在现代,这种情况,可以进行开颅手术,又或者病人自己的身体机能让血块慢慢化解,但他不是医生,更不知道几百年前,中医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这种病症。
虽然不是立即致死的绝症,但是这么拖下去,性命只怕也不保。
若论心急如焚,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甚,可却不能过于表露出来。
张宏苦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一直没起色。”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病重,可是日复一日,人多嘴杂,怎么也瞒不住,光是应付后宫那边的压力,都足以让他吃不消,更别提朝里那些大臣,三不五时都来询问,别人还好说,像张四维这种阁臣,张宏是怎么也没法托词含混过去的,如今见了赵肃,简直像是见了救星,总算是有个挡在前面的了。
“您看,要不要征召民间名医?”张宏斟酌着问,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因为朱翊钧一旦驾崩,太子年幼,后宫就是太后说了算,太后与冯保交好,保不准在冷宫扫地的冯保会东山再起,到时候他张宏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保佑皇帝长命百岁。
赵肃被他这么一提醒,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你可知道李时珍现在在何处?”
张宏讶然道:“您说的是曾经给世宗皇帝看过病的那位李太医?”
“对。”
张宏想了想:“早年他辞去太医职位,听说在民间写书,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赵肃道:“此事我去安排,你且不要声张,若有人问起,就依照之前太医院的说法去说,如今陛下生病之事已经传遍朝野,再刻意隐瞒也不妥,我与陛下商量过了,索性告知朝臣,也好让一些人见不得光的心思彻底无所遁形。”
张宏连连点头:“您放心,咱家晓得利害!”
赵肃交代完,出了宫,马不停蹄找上薛夏,让他动用锦衣卫的资源打探李时珍的下落,一旦有消息,立即启程,务必把人请回来。
翌日朱翊钧便下了旨,直接起用赵肃,入内阁,掌首辅印,并命其教导太子。
按理说,这是不符合常规的,首辅的人选需要通过朝臣廷推,最后皇帝盖章,才算顺理成章,现在皇帝越过这个环节,直接下中旨任命,显然并不准备让朝臣参与。
从古至今,臣强则主弱,主强则臣弱,君权和相权之间,都是互相拉锯的。嘉靖帝强势无比,任命一个严嵩为相二十年,就算不少人弹劾,也奈何不了他,还是皇帝主动厌弃了,才使得严嵩下马。换了隆庆帝,也就是朱翊钧的老爹就不行了,他从来就没想过把握主动权,反而还主动让出权力,让大臣们自己作主,所以才陆续出了高拱、张居正这等强势的人物。
等到朱翊钧登基的时候,众人本想延续隆庆朝的传统,可随着皇帝逐渐长大,逐渐精干起来,众人发现,主动权已经渐渐回到皇帝手里,连张居正也不得不低头,所以就算张居正死后,首辅之位一直空悬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现在皇帝一病倒,马上就把赵肃召回京师,还把权柄尽数交付于他,隐隐有托孤的意思,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被演绎出许多种含义来。
有人认为,皇帝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不想在廷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所以直接任命自己信任的人选,而且这位陛下这么做,摆明了是不信任张四维。
也有人认为,上回张四维家族侵吞田地的事情,皇帝没有追究,反而还将他留下来,这是想让他与赵肃抗衡,以免一家独大,乱了朝纲,正所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还有人认为,皇帝这是在为身后做准备,太子年幼,必然需要辅政大臣,赵肃和张四维显然是不够的,还应该再加几个人,这样可以达到互相牵制的效果,谁也占不到便宜。
无论这些揣测包含了善意或恶意,赵肃走马上任,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情了。
仔细想想,他确实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因为自从张居正死后,张四维另立门户,原来依附于张居正麾下的人,就没了大将之才,王国光或殷正茂,也只是中上之选,没有足够的威望和魄力。反之,假使张四维来当这个首辅,赵肃那一派的人暂且不说,原先张党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当然,赵肃任首辅,张四维也不乐意。
他筹谋已久,结果一转眼,煮熟的鸭子就飞了,怎么让他高兴得起来?
所以就算他不会明面上和赵肃过不去,私底下难免也会设些绊子,搞些小动作,甚至他还瞅准机会,开始向李太后那边靠拢。虽说朱元璋定下祖制,后宫内臣不得干政,但是如果皇帝驾崩,太子还小,就算外有朝臣,有时候也需要太后出面主持一些事情,届时他与赵肃两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算抛开这些先不提,赵肃甫一上任,就要面对一个难题。
张居正留下来的新政,到底继不继续?
如果继续的话,那些反对声怎么办?视而不见还是强加弹压?无论哪种办法,对赵肃只会有害无益,最终身败名裂。
如果不继续,他势必要选择与张四维合作,有合作就有妥协,那么张四维就可以从他手中一点点把权力拿过来,最后架空他这个首辅。
想通这些之后,张四维总算转怒为喜,把自己当不了首辅的郁闷稍稍压下,按兵不动,等着看赵肃的笑话。
博弈恰恰才开始。
没过多久,赵肃出手了。
他选择了一条张四维没有想到过的路。
首先,赵肃的人缘很好。
在朝为官,人缘好不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你人在江湖,想往上爬,就需要站队,站了队,就代表着你与某些人成为盟友,与另外一些人成为政敌。如果你不想站队,希望两面都讨好,那么恰恰代表你没有立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还有些人比较清介,一心做事,不想掺和党争,这当然也算不上人缘好。
张居正算是一个前期很成功的范例,要知道他当时还是徐阶的学生,徐阶与严嵩父子明争暗斗,他还能在两派之间游刃有余,让徐阶认为他是个好学生,让严嵩也觉得这个人很不错。可惜他晚节不保,或者说他在登上首辅之位后,就失去这种小心谨慎。这是很多人的通病,有时候很难做到始终如一。
赵肃充分吸取张居正的前车之鉴,对小人,纵然心里看不上,面上也不会让其难堪,始终以礼相待,对有才干却郁郁不得志的人,也许对方并不赞同赵肃的政见,但赵肃也不介意提拔他,拉人一把。
久而久之,就会在许多人心里形成一种印象,每当提起赵肃,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身居高位,却没有架子,对前辈礼遇,对平辈和善,又乐意提拔晚辈。所以乍一听到赵肃回京被起复,就算是张四维那边的人,也大多觉得这不是不能接受的。
其次,赵肃在成为首辅之后的官员任用上,展现了一种春风化雨的手段。
王国光等人,先前是张居正的心腹,屡屡与赵肃作对,赵肃依旧没有动他吏部尚书的位置,反而在官员选拔的事情上与他诸多商量,并不独断独行,因为他深知王国光的为人,大节不亏,算是个君子,这种人用了他,他只会感激你,不会忘恩负义。
先前张居正的新政,总的来说利大于弊,只是张居正操之过急,有时候难免会让底下的人有机可趁,那些土地士绅的反对声也就大些。所以赵肃并没有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反而继续把新政执行下去,去掉其中一些弊病,平反起复一批原先因为张居正刻意打压而蒙冤的官员。他对外也说自己生平敬佩的人,一是启蒙恩师戴公望,二是老师高拱,三就是张居正。
要知道天下无人不知,张居正与赵肃不对头,与赵肃的老师高拱更不对头,赵肃当上首辅之后,不是趁机打击张居正的旧党,反而既往不咎,以德报怨,他的话,更让很多人都看到他的诚意和胸襟。
在面对赵肃一片大好形势的情况下,张四维有些坐不住了。
赵肃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揣摩张四维的心思,他现在每天忙于处理政务,处理人际关系,力保朝局稳定,还要担心朱翊钧的病情,忙得不可开交,连久别重逢的贺子重,两人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叙了一会儿旧,便又进宫来了。
因为张宏派人来禀报,说皇帝想见他。
进了乾清宫西暖阁,便瞧见一个小身影伏案执笔,认真地写着什么,旁边榻上朱翊钧半卧着,在看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