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完结+番外完本[古耽年下]——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7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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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学里的教书先生,却已经不是赵慎羽,而是换了一个年轻的秀才,是外聘回来的,这会儿正在给里面的孩子们讲《论语》。
“你们想和他们一样在里头念书吗?”赵肃问赵耕赵耘。
赵耕摇头:“不想。”
赵肃诧异:“为何,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在族学里,大伙儿都在一块,你们也能认识更多的朋友!”
赵耕撇着小嘴:“他们先生教的都是背书,毫无新意可言。”
赵耘也点点头:“爹爹,《论语》我能倒背如流了,不用学。”
赵肃默然,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赵耕和赵耘两人,从小在赵肃身边长大,起点比一般的小孩子要高,虽然被教导不能自视甚高,但骨子里未免很有些优越感,现在还没什么,小孩儿聪明,只会被赞为神童,可要是再过几年,还带着这股子傲气,那只会对他有害无益,说不定还要成为第二个赵谨。
想归想,赵肃却没有斥责他们,温和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以后也想科举当官吗?”
赵耕道毫不犹豫:“我想当个水师士兵。”
哟呵,还挺有目标,赵肃惊讶了:“愿闻其详。”
赵耕得意洋洋:“可以天天坐着大船出洋玩儿啊,孩儿读书百卷,过目不忘,一个小小士卒,还不手到擒来!”
赵肃额角一抽,不理他,又看赵耘。
小儿子歪着头想了半天:“那我就当个大商人吧,家财万贯的那种,这样就可以雇上一百个厨子做饭,天天想吃啥就吃啥,换着花样吃。”
好么,一个是自恋狂,一个是吃货,赵肃半晌无语。
“……你们是认真的?”
两个人一齐点头,表示自己想了很久。
“先说你,”赵肃先捏住赵耕的脸,开始发飙:“你以为进水师容易啊?你知道海上什么时候起风吗?你知道朝廷对哪种货物收何种关税吗,要是碰上了鱼目混珠的,你能辨别吗?你知道从这里出航要多久才能到达金洲吗?海外有多少国家,几月走哪条航线,才能避开风浪,更加安全,这些你知道吗?”
赵耘小嘴愣愣张着,听着数落,发现自家老爹提的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
赵肃话锋一转,对着赵耘:“还有你,你以为赚钱那么容易啊,要是那么容易,爹我早就辞官了,还轮得到你吗!你知道商人要和朝廷打多少交道吗,要是没有朝廷里的关系,你做生意能容易吗?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卖什么才更赚钱吗?你知道商人每年要向朝廷交多少税吗?”
两人都被训得抬不起头,赵肃有心杀杀他们的锐气,毫不留情:“所以,你们不要以为你们爹我当过大官就如何,也不要以为你们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厉害,这世上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单单是这些问题,你们去翻翻书,看哪一本里有答案?”
赵耘扁扁嘴,凑过来依偎着他,抱着赵肃的胳膊撒娇:“爹爹我们错了,您别生气。”
赵耕刚才被捏得小脸通红,这会儿也不敢吱声,他们头一回见老爹发这么大的火,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愧疚,从小到大,赵肃手把手教着他们认字读书,感情远比一般父子来得深厚,就像赵肃竭力让他们获得更多自由,而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住一样,他们的亲娘从小不在身边,对赵肃便倾注了双份的孺慕之情,平时父子仨打打闹闹也就算了,赵耕赵耘是绝不愿意惹父亲生气半分的。
“爹没生气。”赵肃一手一人将他们搂过来,“爹只是希望你们不要盲目自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时候都不要看轻一件事情,否则就会吃大亏的。”
两人连声答应,可赵肃觉得,是鹰总要翱翔,虽然现在两头小鹰还稚嫩了点,但趁早打磨,对他们只有好处,等性子长成再来纠正,就晚了。
现在让他们多长点见识,受点挫折,能够锻炼心智,二来书本上的东西看得再多,也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自己亲眼所见的冲击感来得强烈,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们自己去领悟。
主意一定,赵肃重提旧事,同意他们出去游历,两个人一听说能离开长乐县到处去玩,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就飞出去。
赵肃又提了三点要求:一是让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写见闻,回家他要检查的;二是不能让侍卫离身,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凡事量力而行;三是每个月都要回家一趟报平安。
能出去玩比什么都重要,两个小孩儿自是点头如啄米,然后就手拉着手,高高兴兴背上行囊出远门游玩去了,应赵肃的要求,后头还跟着两名经过锦衣卫调教出来的赵家侍卫。
薛夏原本不大放心,总觉得他们太小,而且以赵肃的身份,请什么名师来教不行,非要让他们出门,可眼看人家做父亲的都当起甩手掌柜了,自己更没必要太过纠结,也索性不管了。
事实证明这种教育方式还是有些用处的。在若干年后,当一个成为大明帝国第一任外务部尚书,一个成为名闻天下的巨贾时,他们总会想起这桩往事,并将其作为赵氏家训流传下去,规定每一名赵氏子弟,在十五岁之前,起码要出门游历几回,增长见识,磨练心性。
这些都是后话了,京城那边,赵肃走后,很是平静了一阵,然而在万历十年的开春,就开始了一连串大事的发生。
事情的源头,是张居正被弹劾。
早在考成法颁布之初,张居正曾经上折阐述该法的内容,里头有一句话:抚案官有延误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弊者,臣等举之。
意思是,地方督抚有延误做事的,中央各部可以检举,中央各部出错了,御史言官可以检举,而御史言官出错了,我来检举。
当时张居正深恨大明官场效率奇慢,上下包庇,所以这句话,也表明了他想整治的决心,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但是有心人翻出来,很容易就找到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你来检举,那置陛下于何地?虽说现在都察院改革,科道言官的作用也发生改变,可你张居正说这句话,居心何在?
这还不止,弹劾他的人,甚至还转述了张居正私下里对别人说的一句话:我非相,乃摄也。
摄,就是摄政。张居正是首辅,他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野心来统领全局,他也很有可能确实在私底下说过这样的话,官员嘛,春风得意的时候,谁没说过几句过火的?可如果被人单单揪出来,意义又不一样了。
这封没有署名的折子被夹在在许多奏折里面,上呈到朱翊钧的案上,而朱翊钧在看到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折子留中不发,扣下来,就当不知道。
但是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在几天之后,与这封奏折内容相似的一篇文章,赫然出现在京城小抄上,并迅速传遍京城。
这就像是一个导火索,很快把火苗点燃,并烧成燎原大火。
原本早就有许多人对张居正不满,当年张居正父丧夺情的时候,就爆发过一次,后来被弹压下来,这一回,让更多对他怀恨已久的人,仿佛看到了将他扳倒的希望。
以前老的斗争方式,是一人上折,几人跟随,大家互为呼应,斗争范围仅限于朝堂,现在则不一样了,自从邸报以报纸的形式流行起来之后,斗争地点大大拓展,斗争方式大大翻新,但凡有什么事情,大家会选择在报纸上撰文公告天下,不仅朝廷百官得见,其他人也都能议论上几句。
所以在这篇文章出来之后,影响力非同小可,开始陆续有人上折弹劾张居正,并慢慢引发了一股风潮,那些因为考成法落马而心怀不满的人,因为张居正而利益受损的人,想要借此上位的人,确实受到冤枉而被打压的人,不管真冤假冤,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赵肃走了,张居正一人独大,而首辅的位置,太过显眼,太惹人注目,高处不胜寒,许多人却看着眼红。
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弹劾张居正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还没等皇帝作出处置,张居正却已经病倒了。
他是被气病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金洲,即苏门答腊岛,有时也用来叫马来半岛。

第148章

无论在什么地方,当一把手都是个累人的活,内阁的一把手,就更不是人当的。
一个地方,乃至一个国家的掌舵人,都不是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就拿皇帝来说,他的统治基础,就是底层人民和地主阶级,他需要照顾大部分百姓的利益,不能太过苛刻,否则就会有人揭竿起义,他也要照顾地主阶级的利益,否则地主阶级中的利益集团,就会成天给皇帝找点麻烦,这皇位坐得也不安生,所以皇帝就需要在两者之间取一个平衡点,干得好了,就是明君。
首辅也一样,首辅是被文官集团推举出来的,他的所作所为,要符合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但是底下的人,肯定又不止一派,这就需要不断地去协调各个团体之间的平衡。说白了,就是你让你的手下有肉吃,也不能让别人光喝汤。
当然,假如这个一把手只顾着自己安逸享乐,捞钱捞权,像嘉靖帝和严嵩那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图自己生前的乐子,哪管死后洪水滔天,那就另当别论,否则但凡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人,既要处理人际关系,又要忙于正事,久而久之,难免心力交瘁。
然而这就是中国的政治艺术,你想做事,难免就要得罪人,你想两面都讨好,最终就做不了事,在这个难题上,张居正选择了前者。
他是典型的科举进阶,再正统不过的文官,他所代表的,自然也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在这个时代,许多官员都出身于地主阶层,再怎么说,家里也有几亩薄田,真正赤贫一无所有的人很少,就拿赵肃来说,如果不是当年被赶出家门,他虽然是庶子,也同样拥有赵家的土地继承权。所以张居正的种种措施,如一条鞭法,得罪了许多人,也与跟他所在的团体利益相悖,让原本很多投在他麾下的人,又转身与他分道扬镳,就像张四维一样。
如此一来,他既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又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敌人,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更何况张居正从来不注重养生,房事上经常纵欲过度,一日三餐要么不定时,要么突然暴饮暴食,性情也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喜怒不定。日积月累,早年不错的身体底子渐渐消磨殆尽,所有的恶因积攒起来,绷成一根弦,只等着爆发出来。
所以当这些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漫涌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倒了。
突然得很,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
张居正这一病来势汹汹,以至于没有几天,连朝议也上不了了,就连朱翊钧亲自去他府上探望,他勉强下榻接驾,那脸色也像金纸似的蜡黄蜡黄,让人看了就心生不祥。
“先生有病在身,何必多礼,快回床上躺着罢!”朱翊钧屏退左右,亲自扶起他。
“如今面见陛下,能行一次礼便算一次,往后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了。”张居正扯了扯嘴角,慢慢起身,却也依他所言,又躺了回去。
他的病情,两人心知肚明,张家自己请来的大夫看过,朱翊钧叫了御医也过来帮他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张居正精气耗损过度,不好治。
中医总习惯于将病情大事化小,不好治这三个字已经算是十分严重的告诫,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命不久矣,眼下在拖时间罢了。
但朱翊钧自然还要安慰他:“先生是国之柱石,往后朕还要倚重你的。”
张居正笑了一下:“陛下无须安慰老臣了,在陛下心里,臣的分量,怎么都是比不过赵少雍的。”
这话乍听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但是张居正表情平和,确确实实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朱翊钧没有接话,就着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知道张居正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就听见他缓缓道:“一条鞭法,考成法,乃臣历年心血所集,请陛下为江山百年计,若臣有个万一,还请陛下莫要废除新政。”
这话说得有点好笑,江山是朱家的江山,皇位也是朱翊钧的皇位,结果现在张居正反过来交代皇帝,郑重其事的模样,简直是反客为主了,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所以朱翊钧不仅没有不以为然,反而也点点头:“是非曲直,朕心里有数,些许小人蹦跶,无非是利益受阻,张先生不必忧虑。”
是了,这皇帝早就不是小孩儿了,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雷厉风行的,就算皇帝有心推翻新政,他说得再多也没用。
于是他笑了笑:“陛下的行事,臣是信服的,有了这几年的铺垫,往后诸般事宜要再推进下去,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朱翊钧作为皇帝,自然要从帝王的角度上来考虑事情,而且他确实是抱着这么个心思,被张居正说破,也不见窘迫,只道:“这个国家病入膏肓,总要有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就算不是你,也可能是朕,可能是别人。”
“是啊,生不逢时,又是生逢其时……”张居正叹息一声,自嘲道,“臣知道这朝堂之上,有数不清的人恨我,朝堂之下,也有无数在暗处窥视的眼睛,等着揪我的错处,这一回臣的病,算是合了他们的意了!但是,”
他顿了顿,直视皇帝,目光如炬,坦坦荡荡:“陛下,臣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算臣下了黄泉,见到太祖皇帝,臣也问心无愧!”
朱翊钧微微一笑:“卿之过,瑕不掩瑜,卿之功,功在千秋。”
张居正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他不是完全问心无愧的,起码他这些年来挥霍无度,奢侈享受,在个人生活上绝对说不上一身清白,而且官场倾轧,也不知有多少人冤死在他的手下,这其中就不乏许多因为政见不同而被他打压的清官能臣,所以他也害怕自己死后被清算,就算皇帝不推波助澜,光是他那些仇人们一人一下,都足以让他的家族子孙们遭受灭顶之灾。皇帝的话,无疑是向他作了隐晦的保证,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臣代张家上下百几口人,多谢陛下洪恩!”他挣扎着又起身下榻,向皇帝拜了三拜,朱翊钧也受了他的礼。
“陛下,臣还有一事。”
“张先生请讲。”
张居正也不废话,单刀直入:“臣此病,只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陛下让臣静养,老臣也无话可说,只不知陛下心中是否已经定下了主持内阁的人选?”
朱翊钧笑了笑,不答反问:“先生是否有人选推荐?”
张居正看了看他,皇帝乌沉沉的眸色瞧不出心思,只好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臣以为,首辅之位,断不可交给张凤磬。”
“先生何出此言?”
张居正叹了口气:“若他执掌内阁,大好局面势必戛然而止,放眼朝野,能够将新政继续进行下去的,寥寥不过数人,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赵肃。”
朱翊钧道:“朕记得,先前赵先生在时,你与他并不投契。”
张居正道:“臣与他之争,乃因政见不同而起,而非私人恩怨,张凤磬与臣虽相交多年,可他为人过于圆融,未免失却原则,不能执善固执,新政得罪的人太多,若换了张凤磬,十有八九指定是要被他废除,借以收买人心的,届时陛下这十数年苦心,隆庆、万历两代新政积累,就要尽数付诸东流了。”
以张居正的才智,不可能猜不出这次在背后暗算他的人,只因那句授人把柄的话“我非相,乃摄也”,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场的人里,就有张四维。而且这两年,因为种种缘故,张四维越来越不赞同的他政见,又或者故意要与他拉开距离,两人早已不复当年那么亲密。
所以张居正推荐赵肃,未必是对他多么认同,只是他不会让张四维一家独大,顺利递补上首辅的位置,有了赵肃这个劲敌,张四维在内阁也不会安生。——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既然敢在落井下石,也就不要怪别人不客气。
朱翊钧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说道:“先生身体不好,就不要为这些琐事劳神的,朕自有分寸,首辅之位虚悬,待你痊愈归来,自然还要由你来主持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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