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分为三甲,通俗点说,就是三张榜单。
第一张榜单三个名额,就是状元、榜眼、探花。
第二张榜单八十五人左右,其中的第一名,也就是总榜第四名,称为传胪。
第三张榜单就是剩下的那些人。
这里面,在哪个榜单,待遇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每个人以后的前程,因为想入内阁,起码就得在二甲的前十之前,才有希望,否则如果你的成绩在第三张榜单上,将来就算再努力,皇帝再信任你,一般也是进不了内阁,当不了阁老的,非要进的话,那就叫名不正,言不顺,言官是可以弹劾你的,同僚也会看轻你的。
总而言之,殿试虽然没有落榜,但还是有竞争,你想庸庸碌碌到地方为官,在慢慢熬资历呢,还是叱咤风云,位极人臣呢,就要看殿试这一关了。
这一天,赵肃是所有与试的人中,唯一手上缠着纱布的。
第36章
殿试的地点是在奉天殿外的东西两庑,赵肃乍一听到奉天殿三个字还愣了一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现在的太和殿,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穷尽毕生,也只是为了能到这里来一遭,这其中不乏书香世家,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有许许多多像赵肃这样寒门出身,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只不过赵肃要比他们幸运多了,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已经很难得了,而更多的人考上进士的时候,大都已经三十开外。
无论如何,当所有人站在这里,望着巍峨磅礴的紫禁城,望着气势宏大的奉天殿,心情都是差不多的,就连曾经见过数百年后的故宫的赵肃,也同样生出一股澎湃的感情。
卯时刚过,月挂中天。
为了考试的公平性,所有考生并没有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序,而是被打乱了顺序再依次入场,两庑衔接着奉天殿,那里已经密密麻麻摆放了书案和软垫,上面还有文房四宝和砚台。
赵肃他们跟着领头的礼部官员步入广场,这才发现文武官员已经在前面分列两排,皆都敛眉垂目,闭口无言,空旷而寂静的广场上只回荡着考生们的脚步声,更显出几分肃穆庄重来。
在清朝之前,殿试的地点都是在这里,就算碰上雨雪天也不会更改,三月寒意未退,头顶上只有一片屋顶遮着,两边寒风都是呼呼地刮,这一天考下来,估计许多人都受不了,康熙十八年,这里着火,殿庑烧没了,在那以后就在太和殿门口的露天广场举行殿试。直到乾隆帝为了彰显国家重视人才选拨,这才把殿试的地点转移到室内,赵肃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许多清宫影视剧里在大殿内殿试的情节都是不靠谱的。
考生各就各位,但还不能坐下,因为皇帝还没出现。
一片寂静之中,鸣鞭声陡然响起,方才还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依次鱼贯入殿,这时候皇帝会升殿入座,但由于位置原因,赵肃他们是不可能瞧见的。
待皇帝到来之后,早已准备好的鞭炮齐齐响起,一切照足礼仪进行,科举乃国家选拔人才的头等大事,也是礼部每三年都要准备的大工程。
过了一会儿,鞭炮声逐渐停歇下来,所有人耳边还觉得嗡嗡作响,内侍官已经拿着试题走过来,在每个人的桌案都放上一份。
大家垂手肃立,等到试题都分发完毕,要对着桌案行五拜三叩礼,这才能开始坐下答题。
如果说前面的乡试、会试都能作弊的话,那么到了殿试这一关,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首先,题是皇帝亲自拟的,或者皇帝偷懒,会让几个亲信大臣都写几道题,他从中选一道出来,很不幸,今年的殿试,因着之前的会试舞弊案,嘉靖皇帝来了点兴趣,所以亲自拟定的题目。
其次,中书官誊抄考卷的时候,需要由太监从旁监督,当然了,这两个人要是想泄露考题,一起勾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殿试之前,无论是抄写的还是监督的,都要被限制自由,一直等到殿试开始之后才能出来。
再说了,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的人,就算混了个三甲也能当官,又何必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作弊,简直得不偿失。
而且这里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殿试考的不是之前那种八股文,而是时务策。
所谓的时务策,就是围绕当时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乃至军国大事出的题目,考生以此来写一篇议论文,字数不得超过一千,这就有点像现在的高考命题作文了。
但是高考作文,只要你不离题,中规中矩,也还能得个不错的分数,而殿试的时务策则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题目一旦跟时事扯上关系,就特别能考验考生的功夫,要知道许多考生寒窗苦读,光是四书五经这些典籍,就足够他们耗费精力了,哪里还会去关心什么时事。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信息传递慢,南方发生的消息,皇帝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知道,更别说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生,殿试虽然只有一道题,但出题范围却涵盖了兵戎、田赋、吏治、水利等各方各面,所以许多人能熬过乡试、会试、却未必能在殿试出彩,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发光的。如张居正、高拱这样的,不仅八股文基本功学得扎实,就算殿试时务策,也能脱颖而出,就叫人才。
考试时间是一天,傍晚结束,这一届的考生运气不错,今日碰巧风和日丽,没雨没雪,因为人多,聚在一起互相挡风,倒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屏息凝神,打开卷子。
垂衣而治,御寇靖边。
赵肃略呆了呆。
他以为嘉靖皇帝这么缺钱,怎么说也会出个与钱有关的题目。
垂衣而治,出自《易经》,原意是赞美尧舜的功绩,说他们制定职责,顺天而行,所以天下大治,世界大同。
至于御寇靖边,就更好理解了,无非是驱除倭寇鞑靼,解决数十年来的边患。
但是问题就来了。
垂衣而治,其思想境界,更接近于道家的无为而治,也就是说,君主不应该主动去扰乱百姓的作息。
而御寇靖边,恰恰需要大举发兵,劳民伤财。
这样两句话,却出现在同一道题里,要求你串联起来,写成一篇策问。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颐苦思,显然都被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难住了。
看来不是自己水平有问题,赵肃心里稍稍平衡,垂首看着试题,开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迷信道家方术,垂衣而治这四个字,很好地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既想大权在握,牢牢控制江山与人心,又要长生不老。最好就是你们都别闹腾捣乱,让老子安安静静地修仙。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帝国的现状:南北都有战火,四处还时不时来个农民起义。去年三月,闽粤两省就曾经闹过流民起义,差点把省城都给攻了,最后还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息的祸乱。不仅如此,去年还有陕西地震,苏松水患等天灾,这种事情放在几百年后也损失不小,更何况是几百年前,自然死伤无数,政府还得出钱赈灾抚民,又是一大笔银子,有些地区的赈款和粮食被贪官污吏吞没的,百姓活不下去,势必造反起义,如此恶性循环,简直没完没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后者则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想着如何着手治理国家,却希望通过祈求上天来改变这一切,寄望神仙来保佑大明,结果当然是整个帝国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通这一点,赵肃顿觉眼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笔了。
首先对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当然不能驳斥,还要大加赞赏和捧场,并表示无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当然光是一味褒扬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么好蒙的,他在位几十年,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动他,就得拿出切实的方针和策略,这就体现在后半句话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题的用意,大家兴冲冲地极尽褒扬溢美之辞,把垂衣而治这四个字与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御寇靖边”,全都卡壳了。
原因无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涉及到边疆防务兵戎等实际问题,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又或者关心时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训练精兵、英勇作战、将士舍生不畏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甚至还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亲这种法子,结果卷子被初审的阅卷官一划就划到三甲去了,更别说呈览御前。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眼前赵肃酝酿半天,略有思路,开始蘸墨写草稿。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所谓后世的学识,其实用处不大,像在殿试这样的场合里,可以把自己一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观点略略加进去,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可想要卷子答得好,还得考基本功。
“臣对:嘉靖迄今四十年有余,临御天下,立纲陈纪,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
“然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修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若二者相辅皆成,则陛下之功无逊尧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无备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备,以纬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洒洒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数一下字数,刚好九百五十,没有超过一千,不用再删除了,赵肃再一笔一划誊抄在最终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伤,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复原,这会儿每写一个字,手臂一用力,就开始钻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迹是很重要的,就算没法做到书法名家的程度,起码也得端正严谨,否则也会影响阅卷官的印象。因为殿试是没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只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面的考试那样有专门的人员再把卷子抄录一遍。
先前思考,落笔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到赵肃忍痛抄写好整篇卷子,再抬头一看,不觉已经落霞满天,一整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他专心答卷,此时方觉饥肠辘辘,周围的考生陆陆续续交卷离场,与他一样坐在书案前的还有四五个人。
正打算交卷,不远处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对,不由都露出笑容,原来是徐时行。
两人同时交卷,又差不多时间步出考场,便并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我只能算是发挥正常而已,要说惊采绝艳,那还得看汝默兄的。”赵肃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性情平和,虽然有些软弱,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与急脾气的王锡爵互补,正好是一柔一刚。
徐时行认真道:“你也太谦虚了,陈洙在我们面前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份定力和风度。”
这人要是挤兑调侃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说得真挚无比,饶是赵肃脸皮再厚,也被他夸得有点吃不消,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都参加了这次殿试,不若等考试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时行有些高兴:“正有此意,我……”
“赵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此时两人早已在内宦的引领下离开皇宫,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与肃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内,如同两个世界。
远远的有人站在那里,见了他便拼命招手,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明清殿试的地点,我查了很多资料,就是文里写的那些,但是不保证完全没有错误,因为康熙18年到乾隆换地点前的这段可能有出入。
2、殿试的考题不是俺瞎编的,嘉靖41年确实考这个内容,不过不止2句话,而是很大一段,我没找到原文,找到了也不可能凑字数复制进去,所以直接概括成这2句话,至于试题分析,就完全是我自己的思路了,不一定符合历史。
3、赵肃答题的那3段,是改编自黄观、罗万化的殿试时务策。
第37章
赵肃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冯保。
冯保见了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凑近了低声道:“你可出来了,里面那位小祖宗……李娘娘去庙里上香了,王爷又约了人去郊外游玩,小世子闹着要出府,我只好和王妃报备一声,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口中的王妃,就是府里那位常年在香堂茹素诵经如隐形人一般的正妃陈氏。
赵肃也苦笑不已,去裕王府的次数一多,跟这些人都混熟了,他才知道,由于裕王不受宠的缘故,他本性也比较随和,所以安全方面做得很松懈,府里没有太多规矩限制,朱翊钧这才得以三天两头往外跑。
待到他掀开车帘子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由一头黑线。
裕王府的马车自然还是很宽敞舒适的,但是……
几床被褥乱七八糟地堆满车厢,就在那小山似的凌乱之中,朱翊钧小朋友四横八叉地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口水把脑袋旁边的枕头都浸湿了。
现在怎么办?赵肃回头,以眼神询问。
你看着办吧。有他在,冯保松一口气,索性当甩手掌柜了。
在他看来,赵肃能到殿试这一关,得个进士出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裕王一直属意让赵肃来当小世子的老师,最难得的是小世子也喜欢他,这样的人,现在不交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肃:“……要不还是送他回府吧。”
冯保笑道:“那敢情好,正好天色也晚了,今夜王爷和娘娘都不回来,赵公子不若在府上留饭吧。”
赵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裕王不在,府里都是女眷和宦官,他一个大男人,最容易招人闲话。
冯保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这时候呼呼大睡的小屁孩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表情迷迷糊糊的。
“肃肃……?”
“嗯。”赵肃的神情柔和下来,弯腰探入车厢,伸手。
小屁孩很自然地握住,顺势坐了起来,然后歪向他怀里。
“抱抱。”
赵肃趁机作思想教育:“都多大了,自己不走会被笑话的,说裕王府出来的小世子都不会走路。”
朱翊钧左顾右盼装作没听见,表情可爱至极。
恐吓无效,赵肃忍不住掐住那水嫩嫩的脸颊往两边拉。
小屁孩吱哇乱叫,有样学样,也要来捏赵肃,后者反应很快,马上侧头躲开,结果小屁孩一爪子拍在赵肃身后毫无防备的冯保脸上。
冯保:“……”
赵肃忍笑虚咳一声:“永亭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小世子先送回去吧。”
朱翊钧小朋友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闻言马上插嘴:“我不回去!我要去你家!”
赵肃觉得脑壳有点疼:“我家没有零嘴,也没有好玩的,被子也不够,晚上睡觉一点儿都不舒服的。”
朱翊钧嘟嘴:“我不回去,父王不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要去你家睡觉!”
赵肃倒是很能理解,这就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作客,经常会想留下来玩耍过夜,即便没自己家里舒服,也会有种新鲜感,只可惜朱翊钧身份不同,这种新鲜感从没体会过。
冯保一脸苦相,跟着劝解,但小朋友表示很坚持,绝不改变主意。
最后赵肃他们这边只好投降——总不能把泫然欲泣即将大哭大闹的小世子硬绑回去。
妥协的结果赵肃带着朱翊钧先回去,而冯保则回裕王府报个信,顺便带些换洗衣服过去,反正还有侍卫随行,不虞安全问题。
赵肃这边的宅子朱翊钧早就来过好几回,轻车熟路,基本每个角落疙瘩都被折腾过,以至于屋顶那只猫咪见了他就绕路走。
刚刚到家,朱翊钧就嚷着肚子饿,赵肃看看厨房里材料还算多,决定包饺子。
饺子皮好弄,面是现成的,旁边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可以让他们帮忙和面擀面,赵肃则把猪肉馅剁碎,香菇切碎,再掺些香菜。